一
我随同鹞去他的府邸——玄碧宫。
一路无言。我低着头,静静跟在他身后。他也不主动同我说话,只是步子迈得极慢。
等到能看到“玄碧宫”那几个烫金的大字,他才回过头来,“小鱼儿,你莫不是真转性了?”他眉头微皱,一副严肃的样子,眉眼间却有几丝狡黠。
“唔……”我不禁暗暗嘀咕:当初随便诹的一个名字,他倒还记着。只是面上我仍旧一笑,“温玦一向如此,怕是鹞殿下记错了吧。”
他闻言一愣,起初是正经打量着我,却又逐渐变了脸色,有些怏怏,“第三回了,小鱼儿仍旧是不愿以真诚之心待鹞……”
我却是奇怪了。不愿真诚待他不假,何来的三回?这鹞殿下说话总有些怪怪的。
我只好又付之一笑。这不过才半个时辰,我的嘴都要笑僵了。这样赔笑下去,怕是要抽风的。于是我偷偷撇了撇嘴,加紧活动一两下。
他见了我的小动作,却又轻勾嘴角,恢复了恣肆不羁,“罢了,小鱼儿一向古灵精怪。谁晓得这次又想捣什么鬼?”他抛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大步迈进府邸,紫袍飞扬,好一个雍容大气!
我虽对他忌讳得很,却不得不承认他极有王者风范。却不知为何他对我总如此斤斤计较,单就一个恶作剧,就怀恨了千年。
——
刚迈进那玄碧宫,绿翘便迎了上来。
我与她也算有过几面之缘,知道她乃是鹞的贴身侍女。这姑娘见了我后一愣,旋即盈盈一笑,清丽的脸让人瞧着便舒心得很。不知我笑出来可有她那效果。
她朝我一拜,“绿翘见过仙子,”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她轻启朱唇,“这世间的绿色怕都是为仙子而生。”
她的身上也穿着件绿色的裙子,纤侬合度,与她极相衬。绿翘——我回想一下,果真每次见她,她都是穿着绿衣的,想来同我一样偏爱绿色,
“唔……哪里,绿翘仙子才最适合绿色。”我忙又谄媚一笑,心里着实把自己鄙视了个透。
她却没接着说下去,“不如绿翘替仙子去取些新酿的桃花蜜。绿翘手拙,也不知合不合仙子的口。”
桃花蜜?我却是两眼放光了。这桃花蜜乃是我水神殿独有,我已许久不曾喝到,想不到绿翘竟会酿制。
“那便烦劳绿翘仙子了。”我心底极欢喜,却也不好过分热情。这九天当真不是好呆的地方,处处都要控制着情绪,难怪憋出了鹞这个乖僻的自大狂。
想到这,我却是反应过来——鹞将来可是要做帝君的,若是同他有芥蒂,少不得要吃一番苦头。我定要趁今日将以往的矛盾都化解了,拖久了便愈不好办。
于是我装出一副柔顺的模样,“鹞殿下,不知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之时?”
鹞此时本斜躺在软榻上休息。他微眯了眼,袍子有些皱了,乌发凌乱,看上去倦极。闻言他却是眼皮一动,猛睁了眼,幽黑的眸子似一口井,面上竟露出喜色,“你终归是记起来了!”
“唔……”我不由腹诽:见我重提竟得意成这样,怕对我的惩治必然不轻。于是忙说道:“记得不假。只是当时玦儿还小,说的话却如何能当真,鹞陛下权且当玩笑吧。”
他的笑容渐冷,“你说,只是玩笑,不可当真?”
“自然,”我头皮一阵发麻,“鹞殿下何必执着,当日是温玦不懂事。”这鹞的脾气怕不是很好,还是早点认错罢。
“很好,很好……”他笑得诡异,绝美的脸上竟像有什么东西破碎,眼神愈发凌厉,“你当时只是不懂事,你早不放在心上,却是我一直念念不忘!”他倏地站起来,紫袍凌乱,晃花了我的眼,“当年如此,现在亦如此。你从不曾对我真心,除了我,你却又对谁都真心!”他慢慢逼近过来,一把扯过我的臂膀,手上的力道渐大,捏得我生疼。一双凤目狠狠盯着我,内里似燃烧着两团火焰,灼热的气息却弄得我心里发寒。
“唔……鹞殿下,你究竟……你……”
“殿下,神后请您速往大殿。”有宫娥来报。
他猛地甩开我,“就当鹞今日不曾说过任何,”目光更冷,“不必口口声声鹞殿下,温-玦-妹-妹-,你既不愿以真心待鹞,又何必顾及面子上的工夫。”他冷哼一声,对那宫娥道:“鹞这便去。”
那袭紫袍愈走愈远,再不看我一眼。
身后,绿翘端着那桃花酿,却是楞了良久。
二
“唔……”我讪讪朝她笑笑,“温玦不知为何又得罪鹞殿下了。”
“仙子,”绿翘的神色却有些凄惶,“你今日穿这绿衣,不是为了殿下么?”
我一把端过她手上的桃花蜜,一匙入嘴,满口留香。“唔……”我咋咋嘴,“却如何为了他?你们说的我倒完全听不懂了。”
“那为何特意提起初见之事?”
我悻悻皱了皱鼻子,“我六千多岁时得罪了他,不想他竟记仇那么久……”
“记仇?”绿翘却打断我,“鹞殿下为免你受罚,不惜以心头血去救那凡界的皇帝,却如何会对你记仇?”
这绿翘,总说鹞是为我,却也不想想我与鹞全无交情,他那么做,无非是出于三界利害关系罢了。
绿翘见我不答,复言:“当日鹞殿下听闻羽公子留你单独照顾皇帝,却不顾自己劳累数日,当下便欲下凡助你。”
“唔~我当日可不曾见到他。”
“鹞殿下不知为何很快回来了,且脸色很不好看,闷闷发了好大的脾气。后来听闻皇帝遇害,他却又懊悔不已,二话不说便取了心头血。”
我涌上了不好的感觉——莫不是他撞上了我同陵的那幕,误会了?若真是如此,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这鹞莫不是真有受虐癖,竟会因一个定身咒看上我?
绿翘见我仍有些疑惑的样子,却将我引人内室,从一个雕花匣子里拿出件袍子,“仙子可还记得这个?”
我仔细一看,心不由“咯噔”一跳。这袍子,竟是我第一次来九天时丢掉的那件!想来是当时随手脱了,一时情急忘了拿,却是被鹞捡了去。。
“这么多年,鹞殿下一直收着。”
“唔……”我暗自嘀咕:所以说他阴险,一个证据都不忘要留下来。难不成还是睹物思人?
“自得了这袍子,鹞殿下待我就变了副样子。虽仍是极好,却再不亲厚。绿翘才知,绿翘来这九天,却是阴差阳错。”
“恩?”我不由抬眼望她。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绿翘本是水神殿附近山头上的一只小妖,却是托了仙子的福,得以来到九天。”
我更加不解。
“绿翘只知鹞殿下将我带往九天乃是寻错了,而他本想寻的那个,却是仙子你。”
“莫胡说,我六千多岁才见他,之前从未与他相识,他为何要寻我?”
“你不曾出水神殿,鹞殿下却下过九天。绿翘只知鹞殿下当时年龄尚小,偷下人界却误入了水神殿。当日他法术不精,却被一妖误伤了眼睛,化为一只鹞鸟,被一小女孩所救。”
我心中一阵恶寒,难不成那小女孩是我?想当年我确实救过不少飞禽走兽,却全不是出于爱心,而是意在救治同时对那些小妖进行残酷的剥削——我的不少宝贝便是这样搜刮来的。不想当年我无意“救治”的一只傻鸟却是这鹞殿下,我温玦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鹞殿下当日视力模糊,只隐约看到一袭绿衣。问那女孩,那女孩却说自己是住在水神殿附近的一只妖精。鹞殿下不久重返九天,痊愈后随即来寻,却误把绿翘当作了那小女孩。”
“唔……那又如何肯定是我?”我嘴上不服,心中已是胆怯。当年我怕那些妖精告发到水神爹爹那里,经常谎报身份,这个乌龙怕八九不离十同我脱不了干系了。
“仙子且看袍子上的这支鸟羽。”绿翘指着那外袍前襟处的一支五彩羽毛,“这是当年那女孩从鹞殿下处索去,鹞殿下当日一见你落下的这袍子,便知他要寻的是仙子你了。”
这下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这个鹞殿当真是有受虐的嗜好呀!——
这羽毛我是认得的。当年我见一只呆鸟病恹恹躺着,身上有支羽毛委实得好看,便打上了骗来的主意。于是我从爹爹的丹房寻了些药,假惺惺给那呆鸟诊治一番,又不知扯了些什么好话,轻而易举将那羽毛骗了来。我拔完那羽毛便跑,也不管那呆鸟已经痛得晕死过去,再也不曾见那呆鸟一次。只是羽毛我却是一直好生收着,那日去九天别在外袍上,本想显摆一番。谁料得却将袍子弄丢了,我还委实后悔了许久。
也不知当年我许诺了鹞什么,竟搅得他记到现在——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一次慨叹。
“绿翘本不叫绿翘。只因鹞皇子喜我穿绿,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绿翘复言,“今日见仙子穿绿,绿翘方晓得,绿翘终究只是仙子替身。”
我望着眼前这面带轻笑却又泪眼婆娑的姑娘,心里不由生出些愧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