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铭见文相大笑,十分不解,只听他笑叹:“世上多是以讹传讹之事,原只有三分真,却往往传得如同千真万确一般了。”
苏瑾铭闻言,心里便有些明了了,果听文相解释道:“老夫昨日方得到消息,最早说这话的是贤侄和晋儿当年的同窗,但他其实只是在酒宴上随口说了一句你俩同窗时就是至交好友罢了。岂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因晋儿是众所周之的天子近臣,又因贤侄此番连升两级,便有些人揣测贤侄暗受圣恩。”说到此,笑着摇了摇头,“呵,世人但凡有些空想,便往往能找到种种合理不合理的‘蛛丝马迹’来‘印证’,如今竟迷惑了一大半人,倒也是误中了。”
苏瑾铭也失笑,枉他绞尽脑汁地排查,以为是谁设了什么高明的圈套在里面。又听文相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不妨让贤侄夫人闲时多来见见你世伯母,你既与晋儿是同窗好友,两家女眷亲近些倒也合理。”
“是,以后还要烦世伯母多多提点拙荆了。”他知道文相的意思:他若出言相驳,只怕越描越黑;若毫无反应,只怕世人倒以为他是默认了;又若他因此疏远文家,似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一时又挨得太近,反倒坐实了‘传言’;是故只让两家女眷相往来,以惑人视线。
李氏听到丈夫让她去拜访文老夫人的嘱咐,很是讶异。初到陵州时,因今上旨意,他们并不敢贸然登门,如今听丈夫这般吩咐,不免有些犹疑,不知该以什么名目前去。而丈夫只说是当年在京时与文公子相交甚密,让她只管去。因此李氏虽还是有些不解,也只得照丈夫之命行事,这两天都在琢磨到文家拜访的贽礼。
这日,何氏携诗筠与梓瑛上门了,众人见了礼,诗筠就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拉着两个小姐妹到花园里玩去了。何氏与李氏闲话几句,瞥见案上删删改改的礼单,笑道:“这是要送谁呢?这么郑重。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
李氏揉揉眉心,道:“这是预备给文老夫人的礼。”然后将丈夫吩咐之事简单说了。
何氏听了,倒被勾起八卦情怀——文家向来是陵州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她没与李氏聊过文家,这时凑近李氏问道:“你也听说过吧?当年丹阳公主要尚还是白衣的文相为驸马。”见李氏点头,又啧啧几声,道:“丹阳公主身份贵重,听说又是生得倾城绝色,文相竟然不为所动。后来文老夫人被丹阳公主划花了脸,文相也还是不离不弃,甚至还自己动手毁容。啧啧啧,那该有多疼啊!”说到此,摸摸自己的脸,感同身受的样子,又叹:“哪个女人不羡慕文老夫人有这样的夫君呢?你看,有才有貌、情深义重。唉,若换作是我,拼着让丹阳公主划几刀也是甘愿的。”
何氏是爽朗的性子,难得惆怅一回,这时幽幽吟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只恨我生不逢时,若早生个一二十年,未必我就没有机会呢。嗯嗯,没错没错。我家和文家同在陵州的,我爹又那么好文,说不定就把我许给文家呢!”说罢唉唉几声,连叹可惜。
何氏兀自说得快意,李氏却听得目瞪口呆。
何氏见了,扑哧一笑,往李氏面前挥挥手,道:“回魂啦。”见李氏面露窘色,又笑道:“吓到啦?其实我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明知是不可能的事,过过嘴瘾还不行吗?”
李氏也笑了,她与何氏往来已久,早知她是个什么脾气了,见她笑得开怀,不禁羡慕道:“姐姐活得可真恣意。”又想起何氏方才的话,担心地提醒道:“这些话……姐姐在外头可要注意。”
“我知道,这也是在你这儿,我才这般没遮拦,不然这话要是传到文家,我还要不要脸了?”说到文家,又含笑道:“文家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生的一双儿女都不寻常,一个做了皇后,一个做了太傅,儿媳又是个贤惠的,甘愿舍了夫君守着两老在家。可惜一个皇后、一个太傅,我都没见过。”突然想起苏家是京城来的,便问:“你以前在京时见过文皇后吗?”
李氏点点头,年年花朝节,皇太后都会出席,而大部分宗室贵眷、世家女眷、有品秩的官眷都是会到的,但文老夫人却没怎么参与过,她依稀记得文家人好像只出现过一次。
“我九岁那年,有幸见过文皇后一次,那时她还未嫁,有许多夫人争着相看她,她却只跟在文老夫人身边,淡笑不语。”
何氏好奇地问道:“她长得什么模样?”又笑道:“想来无缺公子之女,该也是天仙一般的容貌了。”
李氏却摇摇头,回忆道:“我依稀记得她并不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只是清清秀秀地,嘴角总带着淡淡的笑,十分温柔可亲。我那时不小心在她身边跌倒,失手拽破她的裙子,她却不恼,先问的是我摔伤了没有。”
何氏点点头,赞道:“这才是真正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呢!”
李氏接着说:“因有太后在场,人人都争着作诗作词,她却不开口,后来太后限题命她做一组律诗来,却是顷刻就成。人人评赏,都说高出众人不知道多少。”
“啧啧,真不愧是文家的女儿。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女子,却早早地就去了。唉,文相、文老夫人那时不知该多伤心。幸好还留了文傅一个。”
两人唏嘘几声,何氏却突然笑了起来,李氏诧异地望着她,却听她问说:“京都第一奇观你该也听说过?”李氏点点头,也捂嘴笑了。
京都第一奇观便是“文傅出行”。
文相当年因才貌得了“无缺公子”的美称,而如今的文太傅,得文相亲自教导,才学自不用说;那相貌,比起当年的文相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龙章凤姿,难免招引些爱慕眼光。待其十七为傅,三日一朝,更是引得许多人沿路观看。若是那等轻浮子弟,面上不管如何正色,心中不免洋洋得意,而文傅却着实是深觉苦恼。
可当年太祖于马上夺得天下,立祁后下旨,命大祁官员,不论文武,皆须骑马入衙,四十以上或体弱者才许乘轿。因此文傅苦恼归苦恼,每日卯时还是不得不跨马游街,忍受众多炙热的视线。
观看之人大部分是那些心怀爱慕的年轻女子。小门小户的女子,平日自然不像深宅闺秀那般限行限步,彼时天虽未明,但姐妹邻居几个一伙,撺掇兄弟护航,也可大大方方地出行。大家闺秀们自是无法亲去,但有意者也会派了身边丫鬟易装而去。当然,人群中也不乏好南风的男子,好凑热闹的闲人。
彼时天色欲晓未晓,其实看不清容颜,只是单看身姿也觉得十分俊逸了,于是沿街观看之人是越来越多,竟引得许多挑着茶水瓜果点心的货郎沿街叫卖,生意倒也不错。
一开始,有些也走这条路上朝的官员不知就里,乍见这阵仗,还惊疑不定,后来得知是为观文傅身姿,便也了然一笑。自然有那顽固保守的御史上本参奏,却都被建昭帝留中不发。建昭帝私底下还对文傅戏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卿如此自然天质正应造福百姓。”还笑文傅养气功夫不到家,没得文相真传。建昭帝素来待太傅十分亲厚,这本是私下戏谑之语,却不知被哪个传了出来。众人以为皇帝也默允,更是肆无忌惮。
有胆大的女子见文傅经过,豁出去呼唤几声,而后羞得躲入人群中。更多得是将荷包、香囊之类的私物扔到马上。初始,文府从人当是暗器,都紧张不已,后来见是女子私物,又见主人神色尴尬,都暗自窃笑。文傅却连看都不看,将所有私物全都交给丛人处理。
众爱慕者中,难免有臂力不济或准头不足的,所掷私物就落在地上,便有那好事者一窝蜂抢了去,拆开来看,有的裹着几缕青丝,有的包了一方香帕,有的还藏着彩笺,那笺上自然写了各种或委婉或直白的爱意。委婉的比如说: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直白的比如说: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文傅不堪其扰,试过改换路线,试过提早出门,试过变装,却都被消息灵通、火眼金睛的京都人一一识破。
还是太子尊师重道,每逢上朝之日,便派自己车架去接送。众人即使火眼金睛,也透不过那厚厚的车壁,况且太子车架,谁敢投掷私物?
文傅私下对好友宋之涣大叹总算解脱,宋之涣却作了《画中仙·天街晓色》一词相戏,词曰:“帝城五鼓尽,天街灯盈路。绮罗丛里,东来西往谁家女?珠帘尽处,芙蓉当楼宝扇开。北观南顾,惊疑犹未定,回首却见,文家谪仙。步月清风度,引人魂似醉。纤纤素手,争掷香风。花影乱,笑声喧。纱笼才过处,满楼红袖招。”
这“满楼红袖招”写的却是文傅的另一段桃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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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唐·李白《三五七言》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宋·张先《千秋岁》
《画中仙·天街晓色》其实是苏茶将以下几首诗词拼凑起来的,本欲拼首五律,怎奈笔力未到,只得胡乱推作曲子词,其实并无《画中仙》这个词牌,权当异世词牌吧。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宋·康伯可《瑞鹤仙》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抵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宋·李邴《女冠子》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宋·王禹玉《上元应制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