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问题,汪直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头。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事般咂了咂嘴,最后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慌不忙喝了口茶,看着对面这个已经年岁不小的人陷入回忆的深思,我突然有种怜悯的感觉。不是不过怜悯的却不是他而是胡宗宪。这个与汪直同乡之人不远千里从京城来此为官,说到底却是代人受过:代那些无良官商受过。
嘉靖登基不久,杭州市舶提举司就关闭了,这样整个明朝治下就只有广州市舶提举司还在维持,却也是在严密控制下交易额日渐萎缩。当此时大批来到浙江沿海而被拒之门外的西洋和东洋商人们徒有金银却交易无门。
一般没有背景的浙江商人们虽然垂涎这海上贸易的暴利却没有胆子揽下这些买卖。而那些有着官方背景或者攀着拐弯抹角的官亲的商人们却大言不惭的向外商表示自己有办法把他们要的瓷器、丝绸、茶叶弄出海。
同样求财而来的东、西洋商人们都是喜出望外,连预付款后拿货的苛刻条件都答应了。可是此时海禁稽查极为严厉,即使有官方背景要把大宗货物走私出海也非常不容易。最后那些无良官商竟然干脆起了吞下金银的歪心,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对方不过也是帮商人。
一次两次,一帮两帮的那些洋商的确也只能忍气吞声,可后来光拿钱不给货几乎就成了惯例。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最先按捺不住的就是日本人——岛国上的人据说心胸最易偏狭,当然这事儿谁遇上估计都痛快不了,不过总之最先跳出来的是倭寇。
这些人一怒之下就登岸烧杀抢掠过去,把欠他们钱的沿海地区富商杀了不少,这就是嘉靖倭患的肇始。到真正亮出刀子后倭寇才发现表面光鲜威武的明军其实不堪一击。从此来做生意的就变成来打劫的了。
汪直此人和他的海商集团就是由此发家的:欧洲商人们毕竟路途遥远,不可能真的也像倭奴们一样改以打劫为业。东方的瓷器茶叶丝绸在欧洲一直都是贵族才能享有的奢侈品,不论从哪方面考虑,他们还是要把生意做下去的。
汪直既有商业头脑又熟悉“国情”,彼时海禁已经松缓不少,吏治也更败坏不少。有钱有枪的汪直就这样大规模做起了海上贸易,到浙江巡抚朱纨下决心重新严厉海禁时,发现他的海上巢穴周围来交易的大型商船一日内竟数以千计,这是多么骇人的规模。
作为明朝中期的徽商之一,其实一开始汪直也不过是抱着求财的目的,当然是走的是违法走私的道路,但要说从一开始他就存着不良之心也不对。然而树大招风,等到这股势力越来越坐大,明廷也就越来越警惕。加之和倭寇勾结做“无本生意”在当时看起来风险又低收益又高,汪直集团也终于成为了嘉靖朝的一大祸患。
见汪直半天不肯开口回答,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五峰船主认为自己势力比北边的鞑靼瓦剌如何?”
汪直愣了一下,这次倒是很爽快的苦笑着说道:“不及万一。”
“那么你认为他们凭武力做不到的事你就能做到吗……”
话其实没说完,不过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不用说完看他的神情九州掉我想表达什么意思了。买卖交易本来就是自情自愿的事,没听说能以打促商的。清朝末年列强是用大炮轰开了国门开启了大规模的鸦片贸易,可那绝对不属于正常的贸易,而且最后也没能维持下去。双边贸易可以有逆差却没听说能把强买强卖坚持到底的。
硬用抢的当然也可以,但是抢的成本未必就真的比平等交易低,毕竟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被抢。被压制一方总要想办法把损失挽回的,自然,未必是金银,也可以用人命、用鲜血、用草场、用土地来抵消损失。
明朝北方边事最后也是以俺达汗选择和平,赐封“顺义王”而结束大规模干戈的。著名的“茶马互市”也是在此之后才长期得以进行——仇鸾那一次可不是,依然是摩擦不断,干戈四起。
趁热打铁又问了一句:“即使五峰先生此次还可以将这份‘事业’继续下去”,我不无讥讽的用了“事业”这个词,“难道要让你的儿孙世世代代就以此为业,在汪氏族谱上留这么光彩一笔?”
这个问题对于十几年前的汪直可能半点意义都没有,彼时他正意气风发的做着心目中的大事业,开创着海上贸易新局面,甚至在日本用巨资买下了一块他自己的领地。但是时移世易,现在的汪直日子并不好过。他之所以肯来岑港,一方面是胡宗宪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另一方面这一年来倭寇的抢掠已经没那么顺利了,在徐文长的布局和胡宗宪的陆续操作下,常有倭寇被整股消灭。海盗集团内部其实已经颇有裂隙。
而且这个昔日海上霸王已经老了,当年意气不在,只要受过封建传统教育的,哪怕只是幼年发蒙,大约没有甘心情愿沦落为匪的。甚至即使心甘情愿,到了老来也都想着博个好名声。这和后世的黑社会老大最后都想漂白大概差不多。
汪直脸上现出孤寂的神色,恶狠狠的灌了一口茶却仿佛是饮下了一盏苦酒般皱着眉叹道:“不瞒戚将军,我不是没想过踏踏实实做点生意。可惜我恐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即使这次侥幸得胜,朝廷终归是容不下我的。”
“五峰先生太悲观了。你有钱吗?”
楞呵呵的看着我:“钱?我自然有,可是又能如何呢?徐海也很有钱,可只怕他就是我的前车之鉴吧。”
“钱能通神啊。”徐海之死一是他本人罪大恶极,二是没能认清形势,“五峰船主你和徐海不同,戚某不才,愿为船主指条生路。”
“请大人不吝赐教。”
“通政使赵文华,阁老严嵩。”话不能说太透,如果这点领悟力都没有他也不可能创起这么大的局面。
汪直念叨这两个名字半晌,眸子突然亮起来:“你是说……”
“我只是说了两位朝廷重臣的名字……”
“多谢大人指点迷津。如若此次既能得胜又能保此残生,汪某此后愿将贸易所得之三成分于戚将军。”
好大的谢礼啊,这里恐怕又是近百万两白银的收入吧。自从感觉到历史开始发生变故之后我的想法就有些改变了。倭寇是一定要除的,但是现在很多事情是否会发生,将怎样发生已经进入迷雾了。
当乱世自然得有自保的资本,对倭寇百战百胜的戚继光要继续努力扮演下去,但是一味埋头于军事已经不大合宜了,适当的时候该培养一些自己的势力了。
汪直是我第一个目标,当此之时不论以前他多有雄心谋略,面临这个局面难免彷徨颓张,而且由于他目前的身份我说起有些话来反而不用顾忌。此人说一不二是名声在外的,下面只要指点他打胜明天一战再打点好赵文华、严嵩,眼看海上贸易的半数利润就将归于我囊中了。
不屑于贪污贿渎,但是赚来的外国金银却不妨为我所用。然而心中还是微微喟叹了一声,我知道,从这一步起,我已经开始了从一个纯粹的军人向一个政客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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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要把整体修改一遍,写作思路有了点变化,有些地方
不改就前言不搭后语了,逻辑也不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