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十月二十日，这一天是东溪乡人值得纪念的神圣的日子。这一天东溪乡要成立革命委员会。大鲁被选为革委主任。
天刚蒙蒙亮，刘氏就起来了。她今天特别高兴，拿出几件新衣服，把儿子装扮得更加英俊、漂亮。她瞅着大鲁，心里荡漾着一种甜蜜的欢乐，她辛辛苦苦几十年，有谁尊重过她呢。
现在她的大鲁居然一下子成了全村人所注目的“大人物”了，受到全村人的尊重和爱戴，她那经过苦难煎熬的心，突然间像一朵花蕾怒放开了。她仿佛年轻了几年。
她自己也梳洗了一番，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但还没吃饭，只见刘二川的老伴王氏气吁吁地闯了进来。
大鲁你大叔，天不亮就让我来叫你。
“甚事，他婶？”
刘氏见她惊慌，惊奇地问道，可这一声问话，却使王氏饱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她像多年不见亲人，一下子回到亲人怀抱中，禁不住感情的折磨，痛哭起来。
“好我嫂呀，他，他，他疯了——”
她一下瘫倒在炕边，干瘪的手紧紧地抓住刘氏的衣角。
“真的？！”
刘氏和大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真不敢相信会有达样的事。
过了一会，王氏才稍稍止住了哭声，断断续续向他俩诉述：
…天不亮，他就起来了。他抱了柴，独自坐在灶边烧火，两只眼死怔怔的，我看他就不对，可也没理他。水开了，蒸气冒出了锅，这时他忽然跪倒在灶边，对着蒸气连连作揖，磕头，嘴里口口声声念道：‘毛主席，我是三八年的老党员我喝了他一声，只见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念了一句：’完了，一切都完了。一跤跌倒，紧咬牙关，口吐白沫，两手紧握拳头昏厥过去。
大嫂啊，我一个妇人家，哪见过这种事，吓得我心都碎了，两腿直打颤。我颤颤抖抖跑过去，给他揉胸口。不一会，他的喉咙里才响了一下，失神的眼珠也渐渐有了光彩。我这才放心了。大嫂啊，你看我活的多命苦啊。
我把他扶起来，没想到他却一把把我推倒一边拍手，一边大笑。我还没爬起来，他却笑着、跳着，不顾一切向外狂奔。
“我硬把他拉回来，他却一个劲问我：‘你是谁？’大嫂啊，他连我也认不清了啊！”
她边说边哭，竞哭得抹一把鼻涕，跺一下脚的说不上话来了。
大鲁很同情她，同情二川叔的遭遇，但他却不理解刘二川的痛苦。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却心地窄狭，胡思乱想，谁能生吞活剥了他。”
王氏看了他一眼，痛心地说：“大鲁呀，你们今天高高兴兴，他受了一辈子的苦，却成了叛徒、特务，他能受得了吗？”
她又哭不上来，抓着刘氏的衣襟，无力地捶着她的肩头。
“大嫂啊，你看我今后怎么活啊！”
刘氏也让她感染的落下了泪。她安慰了王氏一番，给她说了一阵宽心话，才止住了王氏的泪珠。
大鲁跟着王氏来到她家，只见刘二川旁若无人地跳着、笑着，满身满脸都是土。
刘二川看见大鲁，一瞬间，自己的一切悲喜辛劳，闪电似的又在脑子里闪现了一下。他愣了一下，抓住大鲁的双手，双膝下跪，哆嗦着颤抖的嘴唇，恳求道：“好侄子，我求求你，你好好给我讲讲……”
王氏见和他不能说话，哭着把他扶到炕边让大鲁走了。临出门，她又吩咐大鲁：
“大鲁，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了，我不耽搁你了，看在你大叔平日的面上，有空来照看他一下。以后还求你在他们面前说话。”
大鲁连连答应着，安慰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东溪乡的人们像过节似的把大街小巷、房前屋后，打扫得千干净净。墙上重新刷上了醒目的大标语，红红绿绿的标语在墙上、树上，到处都是，特别使人们注目的是，在大队院外面的广场上，用松柏枝搭起了一座彩棚。
彩棚上面是用灰布和白布打成的方格架。方格架上挂着几十块彩色玻璃镜。两个角上高高挂着两面大红旗。棚两边长长挂着两幅大对职：
文化革命扭转乾坤，红色政权万代长存。
横批是：革命委员会好。
彩棚的中央放着两张高桌，高桌上铺着新鲜的花毯。彩棚中央的墙上贴着一幅毛主席巨幅画像。东西两边放置了两排长条凳。整个彩棚装饰得古朴、庄严。
早饭后，人们怀着愉快的心情，早早就来到了彩棚前，等候着庄严而神圣的时刻——成立革命委员会。经过一年多，近两年的动乱，今天有了一个稳固的政权，在东溪乡人们心目中，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解放前，东溪乡人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土豪、分田地，建立了苏维埃人民红色政权，人民翻身得解放，当了国家主人，生活一天天地好转。今天的革命委员会，也许会给人们带来更大的幸福，更繁荣昌盛、美好的生活——人们都对这个红色政权寄予无限的希望。
但是人们却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在共产党政府的领导下，又要重新夺取政权、建立政权，难道以前的一切都错了吗？一这只是一个谜，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这个谜谁也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深处。
来彩棚前参加大会的人，不仅是全村的男女老少，大人小孩，而且还有许多邻村大队的来宾代表。
大鲁和刘富贵等候在大队院门口，把外村兄弟大队的客人迎进了大队院正屋里。小翠、二虎等一伙青年人在屋里湍茶倒水，热情招待。
不一会，张林骑着自行车也来了。
张林自从组织白玉河镇上各派夺取公社政权以后，在全公社一下子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他利用手中的权上串下连，在县革委也是很出名的。所以在全公社成立革命委员会以后，县上就正式任命他为白玉河公社的党委书记兼革委主任。
所以当他来到大门口，人们就迎上来热情地和他握手。
“张书记，辛苦了。”
“张主任，你来啦！”
不管人们称“张书记”，还是“张主任”，他都是连连点头，热情地和人们答话。
大鲁、刘富贵把张林迎进了大队正屋。他们坐了一会，张林抬手看看手表，问道：“人到齐了吧？早点开，早点完。”
大鲁点点头，说道：“到齐了。”、坐在窗边的二虎对张林笑笑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你张书记了。
张林笑了起来，指着二虎说：“二虎真会说话，毕竟是喝了几年的墨水。他们就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吧？”
他看了刘富贵一眼，刘富贵点点头。他在这伙人面前，更显得无知、拙笨。王国善想了想，凑过来对张林说：“这句话是三国赤壁大战时，诸葛亮对周瑜说的。”
“对、对。”张林更高兴了，回手拍了王国善一把得意地说：“真不愧是东溪乡第一代的文豪，哈哈哈——”
人们正要起身到会场去。忽然刘二川疯疯癫癫地跑了进来。他见张林站在地上，扑过去一把抓住他说：“老张，我求求你，你给我讲讲……”
“滚开！”刘富贵一个箭步扑过来，拖开了他。刘二川却害怕刘富贵，对着他铁青而凶狠的脸色。他站住了，两眼愣愣地望着刘麻子。两只腿不由得颤抖着。
不一·会，他忽然丢开刘富贵，走到培边的毛主席像下，恭恭敬敬地跪下，叩起头来：“毛主席啊，我没有罪——”
“滚出去！”刘富贵又冲了过去，向他瞪了一眼，厉声喝道：“再胡闹，我揍死你！”
他真的挽了挽袖子，这一下又把他镇住了，他抬着头两眼。
木然而怔怔地看着他。
这时，刘二川的老伴王氏走了进来，见他跪在地上望着刘富贵，哭着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对刘富贵说：“你们看他成了什么样了，还再吓唬他。”
刘富贵正要说什么，苏二豹老汉走了进来，一见刘二川便了过去：“哎呀呀，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他看了张林和刘富贵一眼，回头安慰王氏说：“快把他领回家吧，有空我好去请个医生。”
大鲁也走过来对王氏说：“大婶，快把他领回家，看今天么日子。”
王氏一边哭一边拖着刘二川从屋里走了出来。刚出大门，刘二川看见彩棚，却又昂头大笑起来。
苏二豹只好也帮着把刘二川送回家去。周围的人们只是围着看热闹，没有人再评说什么。
自从刘二川精神失常以后，村子里的人们对“革命造反”、“大批判”、柳正庭、刘富贵、王国善诸如许多异事，谁也不敢公开地说长道短，品头论足了。人们看到他们只默默地走开了，连苏二豹也紧紧地闭上了嘴，不敢吭声。
庄严肃穆的会，在一阵鞭炮连呜中开始了。那鞭炮声，震得人佃心际颤颤，那火药的烟雾弥漫在整个会场上空，更使会场上增加了一种神圣的神秘色彩。
彩棚前坐满了人，各大队的来宾坐在前边。他们从各个大队来到这里，今天相聚一处，显得格外亲热，相互间悄悄攀谈起来。
苏二豹噙着旱烟袋，也插到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几个熟人中间。
位乡亲，今天有机会来咱穷村坐坐，真是荣幸。
“苏老头，你家主任，听说这次选票不少？”
“嘿！有人说是百分之九十二点二，我却不懂得这些。”
有一个人悄悄凑过来，向台上瞥了一眼，低声问道：“刘富贵不是造反队头头，怎么没当上主任？”
“他？”苏二豹狡黠地笑笑，低低说道：“看那张麻子脸也会叫你呕吐一地……”
“呵呵——”那人会心地笑笑，坐在他身旁。
这时从后边探过一个中年人来，对苏二豹说：“这小伙子浓眉大眼，长得端正，我要有闺女，非嫁给他不可。”
“你？”苏二豹回头用旱烟杆在他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说：
不知羞，你没闺女才说这种混话，‘有女不嫁东溪乡，好男儿远走他乡。
“那是从前……”
“屁！柳正庭早打倒了。”
人们见苏二豹说话那样神秘，不禁发出一阵笑声。
大鲁坐在台上，望着乡亲们那一张张的脸，一双双的眼睛，心里非常激动。从这些炽烈的眼神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种希望和依赖，看到了一种巨大无边的力量。
记得他刚刚回乡时，对改变家乡就竖有一个雄心壮志。现在他真正有了基础，有了条件有了保障，他的理想一定能实现。
一幅美好的前程图画，仿佛就拉在了眼前，那是多么壮观，多么金碧辉煌！
为了这个目标，他要不惜一切力量，他要克服一切困难，带领着全村的人在村里修筑标准的农舍，让农民右个舒适的家，然后上北山栽树，绿化村庄。下东溪河滩垫田，引东溪河水灌溉，旱地变水田，芳香的稻子翻金浪；在石峡深潭里养鱼。啊！那时的东溪乡将是一个小“江南”了。
对了，为了保证完成任务，让二虎组织一支青年突击队。
记得文化革命刚开始，批判柳正庭，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那时，他躲在后边，在众人的目光下，不敢抬头。这一次他又站在众人面前——噢！他猛然想起了柳小妹，仿佛那一次的那种责备的目光仍然盯着自己。是啊，她也年轻，也是有朝气、有理想的青年，虽然批判了她爸，她难道能不谅解我吗？是的，应该和她谈谈，让她协助我的工作，为社会主义建设出把力……
“下一项，革委主任张大鲁讲话！”
王国善的一声宣布，才把他从一种五彩缤纷的迷乱中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刚刚迈步向桌子旁走去，台下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掌声，他举目向前望去，台下那父老兄弟，婶姨大妈，都一个个仰着头，直望着自己。他的心腾地一下乱了，一股麻酥酥的激情，犹如一杯烈酒直灌五脏六腑。地下也仿佛踩在一块云朵上，软绵绵的。身子也微微地摇晃起来。当他站在桌子前时，心咚咚地跳得更厉害了，眼前一张张的脸，竟迷糊成一片。
他略略定了定神，从衣袋中掏出了发吉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