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川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从公社大门走出来，茫然地向东溪乡走去。
这时刻，他的头脑有点发昏了，身子像刚喝醉了酒似的感到飘飘然。从早晨起来到这时候，已经有两顿没有吃饭了。但是他仍然感觉不到肚饿。
那根敲碎了头的木棍，仍然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公路上人来人往，车马穿梭似的从他身旁擦过，但他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整个脑际中还盘旋着张林那白皙的怒容，粗暴而烦躁的斥责声……
他一早就来到公社大院。张林刚刚起床，他就拖着棍子闯进了他的房间：“老张，我来打搅你了，你给我讲讲当前是什么形势，现在党是什么政策？”
“你先尘下。”张林不耐烦地指指椅子，他先去打了洗脸水，洗脸漱口。
刘二川并没有坐下，只把那根棍子靠在办公桌旁，双手扶着办公桌桌边，愣愣地瞅着张林，喃喃地对他说：“你在咱村住过，也知道我，我是三八年的老党员……”
张林开始并不理会他，眼看开饭了，他还没有走的意思，这才急了：“刘二川，你这人真怪，哕嗦些什么？”
“老张，我是来让你给我讲讲。”
他又唠唠叨叨地说起来。张林听了好一会也没听明白他要讲的是什么，于是打断了他的话：好哕嗦，要说甚，你直截了当些好了。
但是刘二川还是那样滔滔不绝地哕嗦着。张林火了，倏地站起来把桌子一拍，瞪大眼睛向他喝了一声：“刘二川，你这是干什么，给我出去。”
这一下把刘二川镇住了。他瞪着两只昏花的眼望着张林，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下去，随后拖了他的棍子转身走了出来。
但是张林刚吃罢饭，刘二川又拖着棍子走了进来。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张林，低声恳求道：老张，我求求你，你给我讲讲。
这一来，直惹得张林怒发冲冠、拍桌子瞪眼睛，对着他大声发起脾气来。
刘二川，你这是干什么？你心里没鬼慌甚，你当我不知道？你上蹿下跳，煽动一些人反对文化大革命。你是三八年的老党员，老党员怎么样？老党员就不反革命了吗？就不是保皇派了吗？你保守右倾，不好好检查检查，还搬出老党员老资格。告诉你刘二川，老党员我们也不怕。中央的刘少奇、邓小平不比你资格老，功劳大，那也照样打倒，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你刘二川算一个什么东西，竟这样猖獗。
“你说你历史清白，那么为什么那一次敌人不把你杀了。抓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跑出你一个人？你说，你给我说，你不是投降自首叛变革命是什么？你还说你是三八年老党员，我说你是叛徒、特务……”
炸雷般的声音，使刘二川脑际嗡嗡作响。他不知他是怎么离开张林的办公室，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在公社院里踱来踱去地转了一上午……。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着。白玉河镇虽然愈走愈远了，但他仍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公社的大院子里。张林的怒吼声还仿佛在耳边回荡。他不敢抬头看张林一眼，更不敢回敬一句。可是他愈来愈不明白了——没有让敌人杀了，就是叛徒。
解放战争初期，刘二川是东溪乡的民兵队长。一日凌晨，东溪乡的逃亡地主李财主从县城领着还乡团，突然包围了村子。村子里的人们还都蒙在鼓里呢，只是一阵狗的狂叫，才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
“敌人来了——”人们呼叫着从各个家里跑出来。但乱跑了一阵，都跑回村中央。他们发觉村子的四周都布满了敌人，有的开贻向村里逼近。
“怎么办？”刘二川急的眼都红了，全村人的几百双眼望着他，好像在说：“你是民兵队长，就看你的了。”时间再不允许拖延了，他立即想出了一个冒险的计划：他带领两个民兵从西边冲出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人们从北边上山。
开始行动了，他冲到前边，首先投出了一个手榴弹，还没眦等敌人睁开眼，他们三个人就冲过了敌人，向村外跑去。敌人发觉有人跑了出来，于是一窝蜂地追了过去。刘二川他们边跑边打枪，把敌人引出老远。
村里的人们乘混乱之际，跑出了村，爬上了北山逃跑了。
刘二川他们因为寡不敌众，被抓了回来。
李财主因为刘二川他们分了他的田、分了他的房，斗争过他，于是咬牙切齿地让人把他们吊在树上，用皮鞭狠狠抽打他们。
临了，又把他们用一根绳子拴起来，押解着往城里走。
来到离城三里的一个小村，部队休息下来了。他们被押送到村口的一棵大树下，一个士兵端着枪来回地看守着他们。
刘二川看了看那个士兵，忽然想出一个计来。原来他看到那个士兵穿着一双破烂不堪的布鞋，布鞋的前头已经张了嘴，露出了指头。另一只鞋还用绳子捆在脚上。看样子，他也是刚刚被抓来的老百姓。刘二川这几天恰好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
也轻地唤了那个士兵一声：“老总。”
那个士兵期他一看，只见他把自己的新鞋脱在一边，向他点点头，他明白了，向四周环视了一下，迅速而默默地换上了他的这一双新布鞋。
黄昏，队伍又要开拔了，那个士兵悄悄地把刘二川的绳子解开，向他努努嘴，刘二川会意，偷偷地溜到路边，钻进一堆柴草中。
直到队伍走远了，他才钻出来，一口气跑了回来——多险啊，真是死里逃生。
看看脚上，那双破鞋早没影了，两只赤脚在黑夜的路上划开了几道口子。
后来一打听，那两个民兵，带回城，当天夜里就被残酷地杀害了。
人民政府为了这事，还向死者的家属颁发了烈士证书，补了抚恤金。
——既然死者不能复生，为革命尽忠，但是生者就一定是背叛革命，投降变节，苟且偷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