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一个文学期刊编辑部通知我：打算在今年第四期刊物封二上用我一组生活照，希望我选七八张照片并写篇千字文。急用。我匆匆选了八张，第二天一早交给编辑部。当天夜里将近十二点钟，我已睡下，电话铃突然响起，原来是校对同志打来的，因为我早上送去的照片“说明”文字写得匆忙，几个人名字不清，怕弄错，即使如此晚了，校对也来电话核对清楚。我对他们的这种敬业精神，这种对工作一丝不苟的负责态度，很是感佩。但同时却也有点遗憾（这遗憾不是说他不应问，有的专家学者也有为个别不属于自己专业范围的知识性问题所难倒）：怎么“邹荻帆”这个名字，他们也不知道？
这疑问很带有点“自说自话”的感情色彩，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没有经过理性的过滤，摆不上台盘的。否则人家会责问你：“凭什么我非得知道邹荻帆不可？”我将无言以对！
后来我又将这事与一位另一城市的中年女作家谈起。不过她是写小说的。她在高校教书。她也不知道，邹荻帆何许人也。我挺尴尬，在电话里“王顾左右”把话题扯开去了。
此时我才自省，我到底老了，朽了！
不是有些年轻的学人就很强调，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么？人死如灯灭，邹荻帆已进入历史。这与搞现代文学、搞现代教育的人记不记得，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有什么关系？——我愕然于我的过于迂腐！我脑子里想的是：邹荻帆出过三十多本诗集和译诗集，得过国际诗歌奖，得过全国诗歌奖，从事过对外文化联络工作，等等，等等。其实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时光迅逝，我深有体会；但一个曾经为诗坛，为中国对外文化交流作出过贡献的人，如此迅速地被时间所淹没，却实在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鲁迅曾写过一篇《为了忘却的纪念》，我写此文倒是“为了不致被忘却的纪念”——对于我自己。上面提到的，我提供给刊物的那张照片，是一九八六年秋天，我们一行人参加千岛湖绿色诗会后回到杭州，在宾馆偶遇邹荻帆时拍摄的。他当时有外事活动，陪同外宾从北京到杭州。就在宾馆的花园里照的。在场的还有绿原、胡天风、冀沆、陈继光、楼奕林。都是写诗的，但当时与荻帆并没详谈，因为他要陪外宾去西湖游览，匆匆话别。这是我与他相见的最后一面。就在这之后听说他为心脏病所苦，常常住院，又常常有惊无险，写作还很勤奋。
这张照片在他的相机里，我早忘了。到这年（一九八六）十一月十二日他给我一信，附来照片。
罗飞兄：
杭州一晤，又经二月。
我参加长江笔会后又参加理事会，照片洗晚了，兹寄上。
近况如何？
我忙着写小说，明年才能完成。此致
敬礼！
邹荻帆
11.20
我认识荻帆是从他的诗开始的。
第一次读他的诗是一九四四年前后，当时我十八九岁。收在《七月诗丛》里的那本《意志的赌徒》恐怕是《七月诗丛》里最薄的本子，很不起眼的，但内容是新鲜的。其中的短诗很吸引了我，读到的我都可以背诵。上世纪末有人反对新诗，其中有一个理由就是新诗无人背诵。这是不确的。我就见到有人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著文回忆，他即使到了老年仍能背诵绿原的诗。就我所知对冀沆、鲁藜的短诗，会背诵者不止一两人。
《意志的赌徒》集子中有一组《春天的歌》，由五首小诗组成。这中间有三首，在当时，我以为它的句法和用词都是簇崭新的，整首诗都很透亮，又短得很。我至今尚未忘记。
蕾
一个年轻的笑
一股蕴藏的爱
一坛原封的酒
一个未完成的理想
一颗正待燃烧的心
東鲁夫
从流火的地方来
向流火的地方去
你说
你是意志的赌徒
以生命作孤注一掷
能杀人者乃能不为人所杀
让我们生得骄傲
死得美丽
黑夜
黑夜点灯并不是有罪的
燕子有没有三月的晴空
蜜蜂有没有开花的林子
这都是诗人一九四二年春天写的。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四日“皖南事变”以后，国内反共逆流气焰嚣张，国民党统治区的进步作家、诗人不是去了香港就是闭嘴无声。而荻帆这几首小诗里跳动着时代的脉搏。都能激荡当时青年的心。同志，同感，心与心相通。《蕾》这五句平凡的比喻，把年轻人的热情和乐观的情绪表露无遗。结合当时的生存处境，体验到一种心灵被提高的感觉。《柬鲁夫》诗句：“你是意志的赌徒，以生命作孤注一掷”，我注意到《意志的赌徒》这书名，就是来自此诗。我特别把这首诗中“生得骄傲，死得美丽”当成格言，希望融入我的血液，作为我做人的一生所应有的品格。
《黑夜》一首，是当时国统区现实的写照和诗人的抗议，这很明显。开始读到的是收在《春天的歌》组诗里的这三行是无标点的。后来又读到他在同时写的《想一想》这首诗的最末三行是有标点的。
黑夜点灯是有罪的吗？
燕子有没有三月的晴空！
蜜蜂有没有开花的林子！
愤怒的责问，和诗意的惊叹。是当时青年人在失去自由诉说的境遇里渴求自由的心声和代言。
《花与果实》组诗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当属《玉蜀黍》：
时间已经不早了，
你还拥着绿色的被衾
软发披散在被衾的边际……
起来吧
懒惰的人
我要揭开你的被衾了，
呵，什么事呀？
你伏在被衾里哭泣
你的每粒玉屑一样的牙缝里
为什么含恨地咬紧着发丝？
我的童年是在抗日战争中度过的。家庭因战乱而破产。我记忆的筛孔上至今还是枪声、逃难、恐怖和饥饿。玉蜀黍为我疗饥、为我延续生命。視子饭、糁儿粥都是玉蜀黍粗加工而成。我面对站在田地里的玉蜀黍如对老外公。从玉米棒的一把黄胡须和一身憔悴的面容而联想到慈祥的老外公的龙钟；而邹荻帆的这首《玉蜀黍》写出了对自然界植物的另一种清新的感受与我幼稚的想像力反差太大了：他把她看成一个懒惰的少女，躲在绿色被衾里，含恨哭泣，白玉般的牙齿咬着柔软的发丝……！写得多神！她为什么“含恨”，她为什么躲在被衾里“哭泣”？它让我带着这类幼小的心灵不可解也不必求解的谜，在人生的道路上坎坎坷坷、磕磕绊绊地跋涉。
解放以后，大家都投入了狂热的工作，跃动的沸腾的生活之中，休息时间极少，但只要见到荻帆写的诗，我总还是挤时间读的。可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心绪与过去不同，或者是审美观念有了变化，对他的诗渐渐地没有先前那样喜欢了。这种心情我曾经向一位朋友吐露过。他也许以我的问题太“小儿科”了，只淡淡的，而我却感到它的庄重，他只说了一句：“他有他的一种追求。”
一九八五年我的诗集《银杏树》出版。这是一颗迟迟结出的青涩的果子，荻帆却为它写了一篇短文，刊发于《诗刊》一九八六年第五期。我感谢他的鼓励。我的那本衣衫褴褛面目粗陋的薄册子，坑灰的余烬而已，我与他见面时都羞于谈起。他也理解我的心情吧，以后书信往还中只谈到一次，他再不谈此事。当我第二本诗集《红石竹花》出版时，他已走了。否则，这次我会主动寄书去向他请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