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杂物,发现一本新二卷第三期《译文》。纸已泛黄碎破,原来是六十年前旧刊,同书主人一样历经一个甲子的坎坷颠仄,屡遭厄运,竞未被抄没焚毀,也算幸运。
刊物封面沿边黑框,刊名蓝色,雅致肃穆,此乃一纪念专号,出版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鲁迅先生逝世后不到一个月——猛然惊觉今年正是鲁迅逝世整六十周年了!
翻下去,首页有日本奥村博史绘的三色彩色画像:《长眠了的鲁迅先生》。其后为内山完造在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二日于上海万国公墓鲁迅先生葬仪的民众大会上的演讲词,还有鹿地亘和黄源的纪念文章,虽时隔六十年,读之仍极感人。有孙用先生一首译诗《忘掉了的鹰》特别引我注意。读译者《后记》,有文曰:
鲁迅先生死了。写不出纪念的文字。在英文本的《世界诗选》中选译了一首林特赛纪念J.P.A1tge1d而作的诗,作为对于鲁迅先生的纪念……
当日孙用先生为什么独独选择这么一首诗来纪念鲁迅呢?这只有从诗本身去寻求信息了。诗不长,全抄如下:
静静的睡着……忘掉了的鹰……在石头之下。
在那里和你一起,有时间,还有黄土,慢慢的爬。
“我们已经埋葬了他了”,你的敌人们想着,暗地里欢欣。
他们举行了悲悼你的出色的丧仪,隐藏着他们的怨恨。
他们曾经天天对你咆哮,对你狂吠,对你怒喊。
现在你完了。他们赞美你……然后,将你放在一边。
还有别的,在沉默,恐怖,真诚中悲悼你的人们,
连面包屑也夺去了的寡妇和孩子,永没有青春,
忍辱的,被轻(蔑)的,受伤的,跛脚的和穷苦的,
他们应得永远的记忆你……已经不再记忆。
他们高呼着什么,那里是那些爱你的人,
那迷了途的,那悲哭着你的柩衣的一群?
他们高呼着,高呼了许多的大勇者之名,
许多的白鹰已经起来,你的子孙的子孙。
他们翼翅上的热情正是你的梦开始的热情
那勇气,为人类服务而销蚀了的你的魂灵。
静静的睡着……忘掉了的鹰……在石头之下。
在那里和你一起,有时还有黄土,慢慢的睡着吧。
哦,勇敢的心,哦,贤人,你燃着了火
——在人类中生活,远胜在名中生活,
在人类中生活,远远胜过……在名中生活。
孙用先生在译者《后记》中对作者和这首诗的纪念对象说得过于简单,想多做些了解,我查过不少外国诗的中文选本,包括《世界诗库》、《世界名诗鉴赏辞典》等,均无所获。我手中又无更多工具书可查,遂求教于绿原同志。承他于百忙中抽空为我提供如下资料:
尼古拉斯·维切尔·林赛(Nicholas Vachel Lindsayl879~1931)(孙用先生译为“林特赛”),生于美国伊利诺伸州斯普林费尔德市。创作上受惠特曼影响,认为美国“本身就是一首诗”。并致力于利用美国素材创造美国“神话”。他的一生证明,诗人在民族文化中占有特殊而重要的位置。一九○六年,从伊利诺伸州步行到新墨西哥州,在从南往北途中朗诵并出售自己的诗作,宣传“美的福音”,志在改造美国人民,使他们意识到美,放弃物质追求,发展自己的“神话学”。为了发展美国的灵魂,给它以声音,他平日充分研究历史人物和民间英雄,如华盛顿、杰弗逊、林肯等;写作接近民歌,段落重复,并用乐器伴奏,颇有群众效果。名作有《威廉,布斯将军进入天堂》(1011),《刚果河》(1013),《美的福音传道历险记》(7013),《斯普林费尔德的金书》(1098)等。晚年贫病交迫,自杀而死。
约翰·彼得·奥尔特吉尔德(J.P.A1tge1d1847~1986),美国政治家。生于德国拿骚。伊利诺伸州州长(1893~1897),内战后第一任民主党州长。由于赦免三个被定罪的1883年“秣市骚乱”的“叛逆者”,并抗议利用联邦军队破坏芝加哥铁路工人罢工(1894),而引起争议。(“秣市骚乱”,指1883年芝加哥警察镇压劳工事件,先有六名工人被杀,引起群众骚乱,六名警察被炸死,三名主谋被捕,到1891年,州长奥尔特吉尔德认为罪证不足,将该三名“罪犯”赦免。)
原来诗作者和被纪念者都是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人,并非无名之辈。
今天再来读三十年代的旧刊,时代的悬隔是显然的。中间经过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藏在这陈旧的杂志里的这么一首小诗,虽然译得也不很流畅,且有漏字,别人如何体会我不知道,但使我有新活的感觉:它的一些内容既是当时现实的描绘,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又含有“预言”的味道,且在逐步证实中。
当我读到诗中这样的诗句,“他们曾经天天对你咆哮,对你狂吠,对你怒喊。”我就不禁联想起鲁迅一生面对各种黑暗势力“独战”的遭遇,特别是逝世前两三年中被同一营垒中人所忌恨而遭到打击的事实。当冯雪峰从陕北到达上海的第二天就去探望鲁迅,鲁迅一见冯雪峰就在楼梯上“悄然地说:料这两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J迅”这话多么沉痛!据冯雪峰回忆:“他说的这一句话,完全出乎我当时的意料之外;我永远都会记得这句话和他说话时的神情。这料他们迅是指周扬等人,我却当时就懂得,因为我1933年离开上海时,周扬等人同鲁迅已经对立,我是知道的。”(见《新文学史料》第二辑,1979年2月)鲁迅当时既要正面面对着国民党的迫害,还要如先生对冯雪峰所说:“要提防同营垒中人设置的圈套和陷阱。”于是“他有时确实曾感到人独战已之苦。”何况他还必须“橫着站”!
再继续把那首诗读下去:“现在你完了,他们赞美你……然后,将你放在一边。”
“橫着站”的鲁迅,还真使我联想到目光如炬的鹰,然而他又是一只“被忘掉了的鹰!”
也许有人会说:鲁迅怎么能说被忘掉了呢?是的,从现象上看鲁迅似乎不但没有被忘掉,而且时时被提到,被赞美,被推崇,甚至被推崇到至高的地位,以至有人惊呼“鲁迅不是神!”当然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子,说明鲁迅没有被忘掉。比如我国近年来东西南北中,好几省区都在争相出版鲁迅著作,诸如《鲁迅全集》就有不同出版社的多种版本,鲁迅小说全集、散文全集,再加上鲁迅著作的各种《全编》、《选编》、《选读》、《文集》……,五花八门出了不少。这当中有的出版物还是严肃的,也有的歪曲是在严肃的幌子下进行的,如1958年出版的鲁迅全集所加的某些注释,就是突出的例子,以至出版社再次重版时不得不作出修改。——这样的出版鲁迅著作恰恰是假装记得鲁迅而蓄意忘掉了鲁迅,或把鲁迅改造成为他们所需要的鲁迅而使人忘掉真正的鲁迅,首先是忘掉了他的硬骨头精神。
有人没有忘掉的仅仅是借鲁迅之名任意捞钱,出版他的书可以不付稿酬了;忘掉的是鲁迅那种认真精神和敬业精神、出版道德。——出了这么多的质量欠佳的鲁迅著作,能说没有忘掉鲁迅吗?难怪有识者会说:“到处出版鲁迅著作而鲁迅著作亡。”(见1996年7月26日《文汇报·笔会》)
你能说在“早些时候,那些以‘纠偏’、‘平反’和‘重新估价’‘五四’以来的作家为口实,不惜往鲁迅身上泼脏水的人”没有忘掉鲁迅吗?——真的忘掉了!这类人没有忘掉的,正如吴小如先生在登龙新术文中所说,是他们藉向鲁迅泼污水为登龙的手段。忘掉了他们该去多读几本鲁迅及“五四”以来作家的书,先真正把自己“重新估价”一番,而后再考虑是否有能力去评价“五四”以来的作家?
更恶劣者,居然有人用最下流的手段,即摘录别人诬蔑鲁迅可能在“抗日”时期当“汉奸”的谣言,诈作客观介绍状,而意在散播谣言,把水搅浑。
今年六月二十一日《文汇报》和《新民晚报》发表了同一篇文章,从它我得到了这样的信息:
令人纳闷的是,南方一家出版社推出的一部《中国现代四大文豪诗文合集》,把文豪的桂冠送给了梁实秋、胡适、林语堂、周作人,而把鲁迅一巴掌推了下来。
作者既考证了“文豪”这个词的概念,又揭出周作人不光彩的汉奸行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把谁奉为四大或五大什么,那也正如《易·系辞》所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自然可凭各人的志趣和爱好而定。北洋军阀时期,还有人把袁世凯、徐世昌、冯国璋、段祺瑞称为“中国四大政治家”的呢,世界上什么妙事全有。
鲁迅如果活着,也肯定不愿列入梁、胡、林、周之俦。如果被列入,那正是如契诃夫所说:“为混蛋所称赞,不如战死在他手里。”但是,长期以来,为了某种意识形态的需要,也为了别种动机,人们的确只强调将鲁迅作为革命者来评价、赞美,送上祭台,结果是将鲁迅封闭、抽空,成了一个悬空的巨人,或套用鲁迅自己的话,成了一个“空头革命家”。即使鲁迅被称为革命家并不算错,但人们真正“忘掉了”鲁迅这位忠实的革命者的革命的灵魂是存在于这位文学巨人身上的。忘掉了这一点,抽象地把他涂染成通体红透,实在那已不是鲁迅,那是涂染者谋取政治资本和经济利益的一幅市招、一块敲门砖,与鲁迅无关。
正由于这种抽空鲁迅现象的存在,正由于鲁迅的精神一再遇到歪曲和掩盖,他的对立面便相应地得意了。你看在他生前死后,特别是近十年来被人斥之为褊狭者有之,斥之为愤激者有之。人家要“费厄泼赖”,他偏肯定说“应该”缓行;这篇文章写于一九二五年底,倒也罢了,到他临死前还留下这一条遗嘱:“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不仅此也,还要对“可谓多矣”的怨敌一个也不宽恕——一个活脱脱的倔老头子!于是居然有人把这反感形诸文字了:“……我们的作家都像鲁迅一样就太好了么?完全不见得。文坛上有一个鲁迅那是非常伟大的事。如果有五十个鲁迅呢?我的天!”
不过,且慢:各国历史上都曾有过这样的年代:在这样的年代里,大量地、源源不断地产生着庸人,却根本没有条件产生出一个巨人。如果不能产生巨人的年代,硬塞进去一个鲁迅,就必然会引起一些人的惊呼,何况五十个呢!
这篇说文坛上只应有一个鲁迅(当然,世界上不能也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任何个体都只能是一个。这里不用说大致相等的是人格价值)的大文里,还将鲁迅和另一个笔者连名字也不屑一提的痞子对称,用意如何可以不论,但令人读了,也不禁有读“四大文豪”或“四大政治家”之类妙文的同样感觉;说直白的,可笑之至。
在当今具体的中国,鲁迅的性格,鲁迅的精神,无非是这样三点:一是为真理献身;二是骨头里不缺钙;三是身上不涂油。如果不存心欺骗,那么今天学习鲁迅,就正是要学习、继承这样三点。试问:像鲁迅这样的性格在十二亿人口中何止需要五十个,再多些有何不可?老实说,今天如果真有一两个鲁迅式的文化巨人在,试问,“我的天!”之类的轻佻文字,以及随之而起的嗡嗡嘤嘤、嘁嘁喳喳还能如此这般地向正义的读者们耀武扬威吗?
鲁迅逝世前不久在《半夏小集》里表示:“假使我的血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笼子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往,消去鄙吝的心。”
不管你忘掉他或者不忘掉他,他都是一头鹰!
我相信:我们这个民族应该不是一个健忘的民族!
1996年9月19日,鲁迅逝世六十周年前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