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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催心情恨

1

在监狱外面意外地见到薛代思,这让赵家三位爷像抓到了仇人似的,性急的赵六爷喝令家丁将她抓起来,吓得薛代思不知道往哪儿躲。惊慌中,她瞪大眼睛无辜地望着赵辅承,仿佛觉得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能救她似的,赵辅承却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薛代思被家丁扭住了,宁芝寒从轿子里下来,喝令家丁住手。宁芝寒在赵家是最小的媳妇,因她娘家财大气粗,赵岱聪又是举人老爷,因此地位很高,她发了话,赵家三位爷不得不放了薛代思。

薛代思奔到宁芝寒跟前,惊魂未定地告诉她,刚才她去看赵辅裕,听到程家的人正撺掇他越狱。

宁芝寒惊了一跳,本想立刻进监牢去,想了想,让赵辅承跟三位爷先进去,她却带薛代思到海棠苑来了。

荣昌在唐朝时属古昌州辖制,当时的州府衙门就设在荣昌境内。古昌州于隋朝时便有人种植海棠花,更有人以特殊的嫁接方式培育出了能散发香味的海棠花,人称香海棠,有人用“天下海棠本无香,独昌州海棠香万里”形容古昌州香海棠的盛况。唐朝宰相兼地理学家贾耽在编著的《百花谱》中写道:“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但花无香无实。西蜀昌州产者,有香有实,士人珍为佳果。”因此,古昌州有了“海棠香国”的美称,后世文人多有海棠诗赞美昌州香海棠。

明末清初,数十年战乱导致香海棠灭绝,培育香海棠的技术失传了,在荣昌定居下来的移民谁都没有想到再培植曾经盛极几个朝代达千年的香海棠,唯有从湖南来的花云峰想到了。

花云峰是文人也是花匠,他正是慕荣昌“海棠香国”悠久历史而移民来的,目的是要找到培育种植香海棠的传人。但事与愿违,数年间走遍荣昌山山水水都没找到,于是萌生了自己培育香海棠的念头。随后,花云峰找到湖南老乡赵家,在赵岱聪帮助下购买了一块地皮,十年间已种植了数千株海棠树,修建了一座茶楼,赵岱聪为其题名:海棠苑。

并题诗一首:

雪未阑珊梅未衰,不期料峭岸棠回。

千芳万树失颜色,依旧娇娆静静开。

海棠苑在县城北的海棠山上,与县城之间便是濑溪河,过观音桥那边就是成片的海棠花。花云峰是种花木的好手,在他精心培植下,数千株海棠树分别在一年四季开花。盆景海棠更是造型别致,风格奇异,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海棠苑不光是荣昌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也是永川、大足县人文雅士竞相留足之地,因永川、大足历史上也属古昌州辖制,两地与荣昌县一起为“海棠香国”属地。

宁芝寒带薛代思来海棠苑,是因为这里范围大,有僻静的地方方便她跟薛代思说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闲话。此时是四月,春海棠开了一茬又一茬,宁芝寒带着薛代思在一片一边花谢一边长绿叶的海棠花树下,轻声问:“你一次次去看我家裕儿,可见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能给我讲讲当时的状况吗?”

薛代思微笑道:“当时我正在万灵场一个教民家里,听到程家和赵家的人把我父亲正讲经的地方包围起来,我就慌了。我跑去的时候,他们正打得激烈,到底是谁先动手,我确实不知道。赵夫人,我们的教民受伤的多呀,他们也在监狱里呢,我们花了好多钱才带了医生进去给他们治伤。”

宁芝寒听说薛教士在成都教会活动,可能连洋教巴黎外方传教会也惊动了,事情真的越来越复杂了。薛代思年幼无知,她跟着父亲薛教士到处传教,根本不了解现实问题,从她嘴里也了解不到更多的关于械斗的内幕,便有些气恼道:“小姑娘,你什么都不懂,传什么教嘛,你们父女难道不知道当今皇上并不赞成你们传教……”

“嗯嗯,现在的皇帝是不赞成,但顺治皇帝和康熙皇帝在世时是赞成的。我听说,第一个出任钦天监监正的传教士汤若望,他与顺治皇帝的关系可好啦,顺治皇帝有时还到他的住处吃饭喝茶。那时候,教会在中国便很快发展起来了。康熙皇帝的时候,有一次御驾亲临北京洋教堂,亲笔为教堂题‘钦天’二字,这事夫人知道吗?”

宁芝寒摇摇头。

“夫人,你看,就是现在的乾隆皇帝反对我们传教,他们不还是以‘钦天监’这个机构来测算吉祥日子吗?”

宁芝寒诧异地看着薛代思。眼前这个十四岁少女似乎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天真无知,她知道这些历史,也说得不错,朝廷的钦天监已然成为推算重大祭祀或皇帝嫔妃出行日子的权威。洋教追随广东、福建一带的教民进入四川传教,是对是错由不得她评判,照薛代思的说法,如果四川没有教会组织,他们的教民到哪里去做弥撒,过礼拜日?

宁芝寒还待说什么,一家丁大汗淋漓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赵辅裕和程家的人闹着要越狱,三位爷和赵辅承劝都劝不住。

监狱里,程家的人的确闹得很凶,赵辅裕被程家的人激将起了压抑不住的火气,赵家的人也跟着闹起来,闻讯而来的衙役捕快个个手拿武器准备维护官府权威。但是,不管李县令如何训斥赵辅裕等人,都只是火上浇油,被控制在一旁的赵家三位爷和赵辅承纵然怒气横生也无可奈何。

场面确实有些失控,前来看人的程云珠因跟着起哄也被关了起来,正挥着胳膊要杀出去。李县令一一指着他们,怒吼:“……你们赵家,给本官捅下这天大的娄子,还想造反啊?还有你们程家,仗着徒子徒孙多,净给本官惹麻烦,怎么的,真想造反哪?”

赵辅裕怒吼,程云朝狂叫,少年们挥着胳膊拥在牢房外方木条子上,吼着、喊着,噼噼啪啪,咣咣当当,有人捶打木条子,有人踢着木条子,就是一向冷静的程云辉也无法控制自己。

李县令正在怒骂时,一个衙役跑到跟前报告宁芝寒来了,他怒道:“来了就好,抓个头儿好交差!”

2

监狱里的混乱场面确实失控了,这里闹得凶,关在附近参加械斗的洋教大小教徒们也跟着闹起来。械斗发生时,先是少年们你砍我杀的,后来洋教小教民家的大人也加入进来,局面才真正不可收拾,被官府一并拿下关了起来。还有的跑脱了,赵辅裕本来是可以跑脱的,但英雄好汉的气概让他没跑,还有就是程云辉这个生死兄弟没跑脱,他就不能独自跑。

被关了近两个月,少年们从失望到绝望,现在是绝望中的爆发。衙役和捕快则高声喝止,或者用武器去打伸出木条的胳膊,于是“哎哟”声夹杂其中。

监狱里的喊声震耳欲聋,房顶都像要被掀开,屋瓦震得“咔咔”作响。宁芝寒几乎是跑进来的,耳鼓里“嗡嗡”的,一个人的声音也听不清,她喊了几声“裕儿”,赵辅裕也没听见。

李县令狠狠地瞪着她,扯开嗓子道:“你平息不了这个局面,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莫怪本官拿你去交差!”说完走到一边去了。

宁芝寒的确要控制住局面才行,她扫视了一下,冲到几个狱卒身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抓住狱卒平时吃饭的木桌子举了起来,举到闹得最凶的地方狠命地摔了下去,紧跟着尖厉地叫了一声:“都给老娘停下来——”

一刹那,监狱里的吼叫声像被一座大山给压进了深谷,突然的寂静变得好可怕,所有的目光都“刷”地射到她身上。

原本柔弱的宁芝寒像意外地被人点了穴,刺激得她脸孔通红,目光凌厉,神态威武,怒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朝廷都管不了的事,你们自己不自量力,就凭你们想扭转乾坤吗?一个个都不动脑子,冲动!愚蠢!混账!打呀,打死几个摆给老娘看看,看哪个要当英雄好汉?”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尤其是赵家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像从来不认识眼前的七婶。赵辅裕眨巴着眼睛,更像做梦一般,他那温柔妩媚的娘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暴烈了?

“吼呀!打呀……”宁芝寒拍着胸脯,继续厉声,“先把老娘打死再说,嗯……”目光落在赵辅裕身上,“尤其是你这不听话的混账儿子,先把你亲娘打死,才叫英雄。”

赵辅裕的心大受震撼,猛地跪下去,眼泪一滚,嘶哑地喊:“娘……”他眼睁睁看着宁芝寒像一片落叶一般飘落在地上。赵家的孩子齐刷刷跪了下去,接着程云辉跪下,程云珠也跪下了。

赵辅承和赵家三位爷扑向宁芝寒。

濑溪河边的万灵山草木苍翠,花鸟相映成趣,春天的景致美则美矣,却因浓厚的雾气而迷蒙起来。远眺山脉起伏,青山如黛,美景在雾气中朦朦胧胧;近看稻田里秧苗正绿,农人忙碌而充实。宁芝寒俯视着白银滩和大荣桥,滩口上船只依然繁忙,桥面上行人匆匆,河对岸的市集熙熙攘攘,看不真切,也想不明白。白银滩下游货船划过的水浪,刺着宁芝寒的眼,那水浪原本清澈,却在她眼里渐渐浑浊,浑浊到蒙上赵岱聪和程时蕴在长江上跳水的一幕。

他们去了哪里?宁芝寒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着,心,一片片被撕裂一般的痛。他们真的不管家里发生的事而躲到没人认识的地方风流快活去了吗?丈夫考不考得中状元她不在乎,但她在乎他的心是否回家,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不要了吗?为赵氏家族光宗耀祖的目标也不要了吗?儿子的生死,侄子的性命,尔雅书院大大小小学生的前程,统统不要了吗?她这个结发妻子,也不想要了吗?

“夫君……”她跪下去,泪水滂沱地呼喊,“你要是活着,就快点回来,我快撑不住了啊!要是……要是……”声音哑着,悲着,“你要是和程姑情难自控,就回来娶了她。可是,你不能不要我啊……”

宁芝寒哭了一场,缓步走向万灵寺。

万灵寺原是一座古刹,明初时由云游到此的真敖大师所建,后几经扩建,成为荣昌县一座名刹。明代中期,寺中高僧讲经说法,四川各地僧人竞相来此听经学法,繁盛一时。明末清初的战乱,导致寺庙毁损严重,湖广填川前,寺庙已基本荒废。后来,有一户移民家的儿子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父母到处给他寻医问药,又到万灵寺残缺不全的菩萨面前许愿。那孩子身体渐渐好转,多年后成为一名得道高僧,回到万灵场,四处化缘,逐步恢复了万灵寺。

这位大师就是年届七十的智禅大师。他自幼出家,一辈子研习佛法,知识渊博,天文地理、星象占卜、风水、周易等都有很高的造诣,但他从不轻易给人看风水什么的,只有州县修建衙门时请他才会答应。

万灵寺坐落在万灵山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濑溪河,既半寺掩藏在茂密的树林中,又见飞檐翘角,气势恢宏。晴好的天气里,万灵寺上空折射着道道金光,远远地便能望见,让人禁不住会生出敬慕之心。寺里现有僧人二十几人,常年有数十居士在这里居住修行。

宁家每月都会来此捐香油钱,宁芝寒出嫁后也保持着这个习惯。她哭了一场后来求见智禅大师,希望他指点迷津,并测算一下赵岱聪现在何处。

智禅大师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慈眉善目,长长的花白胡须飘在胸前,总是给人一种“静”和“智”的感觉。他既不让宁芝寒抽签,也不给她打卦,而是让她静坐半炷香时间。

宁芝寒闭上眼睛,静静地坐着,在智禅大师的喃喃诵经声里,渐渐进入空明世界。半炷香已经烧完了,她却没有“苏醒”。智禅大师微笑道:“施主,回家吧。”

宁芝寒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激灵一下,看着智禅大师慈善的面容,仿佛得到灵光,点头道:“多谢大师。”然后起身离开了万灵寺。

宁芝寒回家后,心情平静极了,安顿好几个孩子睡下后,默然坐在灯下,用红纸剪了个“家”字。她将“家”举在眼前,透过剪纸的缝隙,似乎看到了赵岱聪:他正心急如焚地往回赶,他的心里有“家”,有“爱”,她要做的就是“等”。

一会儿,剪纸幻化成一条河流。

哗哗哗!看不见的长江水越过千山,冲向宁芝寒,冲进了濑溪河,激起了万重浪。沸腾的濑溪河滚滚流淌,向着长江奔去,一片江水从浑浊渐渐变得清澈,两岸林立的山峰渐行渐远,一条大货船虽然逆流而上,走得倒也平稳。

船头上,赵岱聪狼狈地和程时蕴站在那里,两人的衣服都多处破烂,外面披着船工给他们的不合体的外衣。这些日子,他们找不到出山谷的陆路,最后总算又找到江边,等到了这艘货船。算来耽搁的日子,已经足足二十天。在山谷里熬了十多天,他们都如脱了一层皮,赵岱聪失去了与生俱来的贵气,程时蕴失去了往日的神韵。

“不知家里情况怎么样了?”他忧心忡忡,“那么大的事压在芝寒肩头,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程时蕴宽慰道:“有她娘家周旋,想来情况不会很糟糕,我担心的倒是我们家会不会使用江湖手段解决问题。”

“我出来参加春闱,进了金銮殿,连结果都不知道就走了,如果考中状元,这会儿皇上不定怎么发怒呢。想想这可怕后果,我就……”

“是啊!”她也懊恼,“当时走得太急,把这一茬给忘了,本该跟主考官做个交代的。一路上你又是生病又是逃命的,也没法送信到京城去。聪哥,皇帝真要怪罪,我们可怎么办?”

赵岱聪哪里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唯愿早日赶回去处理械斗事件,不觉心中一痛,眼前浮现起宁芝寒温婉贴心的模样。她是五个孩子的娘了,依然那么美丽娇娆,处理家事的大气更具一般女子所没有的风度,看待问题的视野之广阔也不是一般女子能比的,她轻唤“夫君”的口吻让他十分迷醉,她翘首以盼的憔悴却恍若眼前。

此刻,赵岱聪不知道娇妻柔弱的肩膀如何承担械斗事件,那仅仅是一群无知少年冲动的结果吗?不,是他没有处理好与洋教的关系,薛教士执着地要在万灵场开办教会的学习班,冲撞的不止尔雅书院,还有缠拳庄。临上京时,他曾派人给程时庆送去一封信,希望他跟薛教士好好谈一谈,能让薛教士知难而退最好,否则,无论如何约束好弟子。结果事与愿违,造成今天这局面。

赵岱聪完全能想象宁芝寒这些日子如何奔走营救孩子们,赵家人如何将希望寄托在她一个弱女子身上,甚至将对他办学的不满统统发泄到她身上。不管她娘家人是否帮忙,只有他明白这个事件的复杂性,也能想象整个四川当前的形势。

赵岱聪心急如焚,程时蕴也归心似箭,两人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3

在朝天门码头上,赵岱聪和程时蕴下了船,他让程时蕴先回万灵场,自己即刻去见知府。他不清楚械斗事件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却知道事情一定很棘手,那么大的事件,李县令是做不了主的,因而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官府的态度。

程时蕴不但不肯先回万灵场,反而要赵岱聪先去澡堂洗漱一番,换套干净衣服再去见知府大人。

赵岱聪想想也对,他现在这副尊容的确不宜见官,何况他是举人身份,就算当初考中了第一名也过去十多年啦,在万灵场算个人物,但在知府面前算哪根葱?不过,这几年坚持恢复尔雅书院倡导移民读书成才的做法,曾经得到过知府的赞誉,想来他总不至于给他吃闭门羹吧。

程时蕴也梳洗好了,赵岱聪看着恢复容光的女人,既为她这些日子的消瘦而心疼,也为她找各种理由想跟他多聚一聚而五味杂陈。不过,她想尽快知道官府态度的心情也能理解。

知府赫瑞达是满人,个子高,却特别瘦,四十多岁,颇为文雅,一听赵岱聪求见,顿时火冒三丈:“好好好,这头儿总算出现了。来人,给本府抓起来!”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冲出来,不由分说扭住赵岱聪就往里拖。

赵岱聪似早有预料,没有反抗。程时蕴被吓着了,上前去阻拦。赵岱聪却叫她别担心,在外静等消息便是。程时蕴气恼地松开手,看着他被带进去,气得直跺脚。

一照面,只听“啪”的一声,赫瑞达一拍惊堂木,喝令赵岱聪跪下。衙役用力将赵岱聪按下去,赵岱聪挣扎着说自己有功名在身,不能跪,把赫瑞达气得要革除他的功名。赵岱聪诘问自己身犯何罪,更气得赫瑞达吹胡子瞪眼,冲到他面前指手画脚,骂他堂堂举人老爷不会治家,怂恿尔雅书院的学生闹事,纵容儿子、侄子挑起事端,给他惹下大麻烦。说着,不分青红皂白要赵岱聪画押,准备收监。

赫瑞达平时不是这样火暴的呀,难道事情真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赵岱聪猛地站起来,一改刚才的卑微姿态,连珠炮似的说:“大人,现在荣昌监狱里关的,不光是我赵家的人,也不说程家的人,只说洋教的人,他们在成都的教会能善罢甘休?总督大人能下令放人不成?他们在法国的教会组织能袖手旁观?是不是这个案子已经惊动了朝廷?”

“赵岱聪!”赫瑞达听他字字句句说中要害,手指到他鼻尖上,“你就是罪魁祸首!把你交出去,一切就都解决了。”

“大人,若能换洋教彻底离开四川,晚生死又何妨?”

“离开四川?他们已在四川传教几十年,怎会轻易离开四川?”

“是呀,他们不肯离开四川,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大清子民抛弃华夏民族传统文化,满口ABCD吗?难道要让诸子百家被他们埋进地里,让我们的子孙只读《圣经》?”

“赵岱聪,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出事便相安无事,如今出了事便是天大的事,一群冲动的孩子闹出的这个事,晚生反而觉得是好事……”

“行了,你事来事去的,绕得本府头晕,说点实在的。”赫瑞达回到书案后坐下。

赵岱聪问:“大人能否让晚生回荣昌了解情况?”

“你有把握让洋教离开四川吗?”

“晚生确实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总督大人有哇。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让洋教离开四川,也许能让洋教有所收敛。大人一向赞许晚生倡导移民子弟读书成才的行动,那么,请大人以您的官威给晚生撑一撑面子,坚决地支持晚生兴办更多书院,吸纳更多少年学习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经史典籍,不让洋教思想渗透,或者说减少被渗透的机会,这也算大人功德无量了。”

赫瑞达盯着赵岱聪看了好久,他心里说,堂堂知府怎么能被眼前这个举人所左右呢?但心里又不能不承认,这个举人十分特别,他比他这个知府想得更远、更深。以前,赵岱聪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身上的那种贵气也只是富贵人家的优越感造就的,他以举人的影响力倡导办学,让他认为赵岱聪不过就是个热衷教育的文人。但今日一番对话,使他对赵岱聪倡导办学的做法有了新的认识,更对他这个人产生了浓厚兴趣。

赵岱聪从知府衙门里出来后也没有去小舅子家,他和等得焦急的程时蕴买了两匹马,赶往荣昌。连夜赶回荣昌的时候,刚好开城门。东门的大路上有一排牌坊,这是移民富户为纪念各种日子或受人尊敬的人而立的,这条路成为荣昌的一大景致。

赵岱聪一路疾驰,在过牌坊这段路时,却越来越缓慢。天空在他过第一座牌坊时还是灰蒙蒙的,在他走过最后一座牌坊时,总算亮了起来。

进了城门,赵岱聪勒住马头,若有所思地转头望了望身后的牌坊,让程时蕴先回万灵场。程时蕴没再找理由留在他身边,但眸子里有深深的不舍。赵岱聪心里难过,却认真地说:“还是那句话,你我今生无缘,你……不要再荒废大好年华了。”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我嫁人。你放心,在万灵场,我不会纠缠你的。”说完,程时蕴打马疾驰而去。

程时蕴经过赵岱聪身边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

4

程时蕴一路飞奔回到缠拳庄,迎接她的是程时庆一记响亮的耳光。程时庆喝令“跪下”,她不肯跪。程时庆又扬起手,她倔强地说:“要么你一掌打死我,否则,我有什么错要跪?”

程时庆一把将她扯到另一间屋子,甩在亡父的牌位前,吼道:“我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帮我想办法救人,却跑到京城去找赵家那混账东西,你说你还有没有脸见爹在天之灵?”

“我去找赵岱聪错了吗?他是举人老爷,他跟官府才说得上话,你算什么?”

“啊?你还嘴硬!死丫头,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呀!你在爹面前立下的誓言都忘了吗?一个姑娘家跑出去找男人,你丢不丢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我丢啥人啦?我和聪哥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他不嫌我粗鲁,我不嫌他是酸秀才,要不是你们从中作梗,我和他早就成夫妻了。”程时蕴梗着脖子扭头瞪着哥哥争辩,“是你们害我成了老姑娘,要丢人早都丢啦!”

“你气死我了!”程时庆又一巴掌甩在程时蕴脸上,全不顾妹妹流着委屈的泪水,怒吼,“你想跟他做夫妻?妄想!老子就是一掌劈死你,也不会跟仇家结亲。”

“仇什么仇?有多大的仇?不就是一把火烧了近千亩地给赵家吗?跑马圈地,火烧圈地,那是朝廷给移民的政策。老爹要结交人家,甘愿火烧圈地给人家,就是多烧了几百亩出去,怪谁来?那是天意,不是人家逼的。就这么点事,你们要死要活地逼我立誓。这么多年了,我没有违背誓言,我错哪儿了?”程时蕴一边哭,一边将头往程时庆身上撞去,“我有心上人不能嫁,活着也没啥意思,你就一掌劈死我吧……”

程时庆气哼哼地夺门而去。

程时蕴捧下亡父的牌位,泪水汹涌澎湃:“爹呀爹,当初为什么要逼我立誓啊?你明明知道女儿今生今世心里只爱他一个,可你老记着那不是仇的仇,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啊!我想死,又舍不得他。活,又活得如此痛苦,你一点不心疼女儿吗……”

听说程时蕴回来了,虚弱的宁芝寒马上吩咐备轿,要去找她。几个嫂嫂都劝她不要去程家受辱,她不听,为了丈夫,就是受辱又何妨。轿子停在缠拳庄外,却被程家弟子给拦住了,根本没人给她通报。连程家弟子都敢藐视她,宁芝寒心头的委屈找谁说去?她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下轿给程家弟子说好话,但就是没人给她通报。

宁芝寒再无他法,默然转身上轿,弯腰时,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刚坐进轿子,就听里面传来程家弟子喊“师姑”的声音。是程时蕴出来了,她惊喜地钻出轿子,张嘴想问,却觉得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目光满是急迫。

“他回来了。”程时蕴道。

顿时,宁芝寒身子一晃,眼睛一花,一个趔趄。程时蕴急忙扶着她,丫头小芬也赶紧扶住她。宁芝寒急忙推开小芬朝程时蕴拜下去,感激地说:“多谢姐姐千里送信的情意,更谢姐姐仗义相救,让我夫君活得命来。”

程时蕴扶她走到远一点的僻静处,然后转身下拜,道:“谢妹妹信我。”

宁芝寒一把抓着她的手,苍白的脸色已好了很多,虽然还淌着泪水,但唇边有笑容了。她由衷道:“姐姐有情有义,让妹妹好生佩服,是我夫君无福。”

这一说,程时蕴心中的酸楚便掩藏不住了,刹那间眼泪滚滚,紧紧抓着宁芝寒的手,哭道:“妹妹,我和聪哥青梅竹马,你莫怪他心里有我。我是粗人,他是文人,原本我俩不般配,可两小无猜的情意,没道理可讲啊!妹妹,姐姐一点不嫉恨你,只希望你一辈子爱他、疼他、暖他……”

宁芝寒此刻的眼泪,的确为程时蕴而流,同是女人,将心比心,怎不理解她心里的痛苦。三十五岁的老姑娘,守着一个誓言,背负两个家族的仇恨,已经消耗了青春年华,后半辈子也将孤独终老,情何以堪?

赵岱聪没有时间去想两个爱他的女人是不是在为他哭泣,和程时蕴分手后,他径直来到县衙见李县令。作为举人,他并不会被李县令格外看重,但是作为兴办尔雅书院得到知府大人赞誉的人,他自然会被高看一眼。何况械斗事件发生后让李县令焦头烂额,他正希望赵岱聪出现呢,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李县令让人带赵岱聪去监牢后不久,接到赫瑞达派人送来的密信,信中嘱咐他不要为难赵岱聪,配合他处理好械斗事件。李县令惊讶不已,不知知府大人怎会有这样的交代,让赵岱聪去监狱看儿子,他算给予了私人交情,否则公事公办,是该立刻将他下锁的。他迷惑地将密信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肯定是赫瑞达的亲笔信后,才放了心。

赵岱聪一出现,赵家的几个少年就惊喜地扑到木条子上喊:“七叔,您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您回来我们就有救了。”

赵岱聪训斥道:“我走的时候是如何嘱咐你们的?平时又是怎么教你们的?凡事三思而行,三思而行懂吗?哼!你们却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我才走几天,就惹是生非。”

侄子们急忙低头认错。

赵岱聪又将目光投向儿子,儿子的眼神让他吃惊。到这个时候,这孩子还是一副不服管教的样子,高昂着头,表情严肃,目光叛逆,没有一点悔悟的样子。

“怎么,还认为自己做得对吗?”赵岱聪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赫瑞达面前说得冠冕堂皇,也希望事情能按照他的思路得到解决,但对于这帮孩子,他是满怀恼怒,尤其是儿子那对立的目光让他更生气。

赵辅裕倔强道:“我没错,兄弟们也没错。”

“难道错的是你老子?”

“赵七叔。”程云辉走近来喊了一声,“您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连累了裕弟。”

赵岱聪看着程云辉,严肃道:“薛教士在万灵场洋教教民家里,准备开办学习班,他们的小教民纷纷前去听他讲课。几个父母曾入教的程家弟子一走,你大哥就忍不住了,于是带师兄弟们去围攻,你听说了赶着去劝架。我家裕儿听说你们跟洋教打起来了,又赶着去帮你,之后,我赵家的,尔雅书院的,怀着要帮我家裕儿、为尔雅书院出气的目的,就浩浩荡荡去了……是不是这样的?”

所有的少年都惊呆了,程云辉和赵辅裕对视着,张着嘴巴愣是说不出话来——赵岱聪像亲眼看见一样,没说细节,却推论了个大概。赵岱聪对儿子的脾性太了解,也对他跟程云辉的感情太清楚了,赵家人和尔雅书院的人在他多年教导下,绝不会无缘无故打架,何况有赵辅承管着他们呢,只有赵辅裕容易冲动。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嘛,赵岱聪这番推论非常打击赵辅裕,他怔怔地瞪着父亲,一个字都没说。

赵岱聪又来到关押洋教教民的地方,这里关押了二十来个人,老的年近七十,最小的十一岁。李县令将未成年人都一并抓了,可见当时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事件的严重后果。有三个人胳膊还吊着,显然伤还没好。他们都是万灵场的人,十来个大大小小孩子并不懂得加入洋教意味着什么,赵岱聪认识每个人,看到那个十一岁的孩子那双无知的眼睛,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也都认识赵岱聪,那个七十岁的老人抓着木条,非常诚恳地请求赵岱聪不要阻止薛教士传教,说他在入川前就入了洋教,按规定儿女、孙辈都是洋教教民,那是他们的信仰。说着,老人跪下去,哀求他想办法将大家都救出去,他认定只要赵岱聪不追究,他们就能平安出去了。

老人动了真格的,又拉着几个孩子跪下给赵岱聪磕头。但是,那三个吊着胳膊的青年指责赵岱聪干涉薛教士是过分行为,说他们信奉洋教与他办学没有任何关系。

赵岱聪没有跟他们做任何辩解,离开时,他感到异常压抑。曾经,他们不是想读书就是想习武,对赵、程两家都十分钦佩,听了几次薛教士讲《圣经》,思想转变就如此之大,洋教的渗透力让人不能不感到可怕。

他觉得,此刻全川的形势,就如这座监牢一般,看起来有遮风挡雨的房顶,却禁不起任何风雨。总督到底想如何处理这件事?为什么至今将这个事件捂在“房顶”下,让当事者在黑暗里迷失方向?薛教士为什么没有被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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