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蓝色的影子忽然投在门槛上。他们都吓得身体往后一缩。站在门口的是耶稣,双脚流着血,衣服上沾满污泥,脸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这是谁?亲切的老师,还是施洗的野人?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皮肤晒得又黑又粗,他的双颊深陷,眼睛大得占据了整个脸。他用力捏紧的拳头,他的头发,他的脸颊和眼睛同施洗者没有两样。目瞪口呆的门徒们一声不出地看着他。这两个人会不会合在一起了?
是他,他杀死了施洗者,他……他……犹大一边想,一边闪在一边,让这个令人忐忑不安的人走过去。他看着耶稣怎样跨过门槛,怎样用严厉的目光一个个地盯视着他们,怎样咬紧嘴唇……他从施洗者身上取走了一切,一切,他掠夺了他的躯体——犹大想,但是他的灵魂,他的狂野的话语呢?他马上要开口说话了,我们会看到的……
人们沉默不语。酒店里的气氛改变了。酒店主人缩在角落里,张大眼睛望着耶稣。耶稣慢慢地走到前边来,紧咬着嘴唇,太阳穴上的血管紧绷着,青筋毕露。突然,他们听到了他狂野的粗哑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战,因为这不是耶稣自己的声音;这是可怕的先知施洗者的声音。
“你们要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们抱成一团,一个躲在一个后面。
“你们要走了?”他生气地又问,“说话呀,彼得!”
“老师,”彼得犹犹豫豫地说,“约翰在心里面听到你来了,我们正要出去迎接你。”
耶稣皱起眉头。他感到一阵气恼和怨恨,但是他压制住自己。
“咱们走吧。”他说,转身面向门口。他看到了犹大站在一旁用他那冷冷的蓝色的眼睛盯着自己。
“你来吗,犹大?”他问他。
“我至死都跟随你,你是知道的。”
“不够!你听到没有——不够!死后也要跟着……咱们走吧!”
酒店主人本来蹲在两只酒桶中间,这时他跳了出来,喊道:“祝你们好运,小伙子们。去了就别回来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加利利人,你们升天堂的好日子来临时可别忘了我请你们喝的酒——还有羊头!”
“你放心,我会记得的。”彼得面容严肃地回答说。他的表情很痛苦。他感到惭愧,不该因为害怕而向老师说谎。耶稣生气地皱着眉,这肯定表示他已经识破谎言。他心里一定在骂他呢!彼得,胆小鬼,说谎的叛徒!你什么时候才会成为一个男子汉呢?什么时候你才能征服恐惧?什么时候你才能不再是转动的风向标?
彼得站在酒店门口,等着看他老师往什么方向走。但是耶稣却站着不动,竖起耳朵听着大卫城门里边传来的嗓音沙哑的悲苦单调的歌声。那是患麻风病的人唱的。他们趴在尘土里,一边向过往行人伸着断肢残臂,一边低声歌颂着大卫王的尊严和上帝的慈悲,上帝给了他们麻风病,使他们能够在今世就赎了他们的罪,明天到了来世,他们的脸会永远永远像太阳那么光辉。
耶稣很痛苦。他向城里走去。铺子、作坊、酒店都已开了门;街上人群杂沓。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喊叫,全身汗水湿透!他听见马匹在嘶叫,人们在呼喊,号角在吹奏,一切都令人非常心慌。这圣城在他看来仿佛是头可怕的病兽,内脏里尽是麻风、疯狂和死亡。
街上的号叫声继续增大,人们东奔西跑。他们干吗那么急急忙忙?耶稣问自己说。他们为什么奔跑,他们要跑到哪儿去?他叹了口气。他们全都是,全都是跑到——地狱里去!
他感到非常不安。他的责任是不是留在这个吃人的城市里,爬上圣殿的屋顶喊叫:“悔罪吧,主的日子来临了!?”这些不幸的人们,气喘吁吁地在街上东奔西跑,他们比加利利宁静的渔人和耕夫更需要忏悔和安慰。我要留在这里,耶稣心里想。在这里我将首先宣告世界的毁灭,天国的来临!
安德烈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他走近耶稣。“老师,”他说,“他们逮住了施洗者,把他杀了!”
“这没关系。”耶稣安详地回答,“施洗者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了他的责任。安德烈,让我们希望,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我们的责任。”他看到这个先驱者过去的门徒眼睛里满含泪水。“别悲伤,安德烈,”他拍拍他的肩膀说,“他没有死。死的只是那些来不及获得永生的人。他已经获得永生。上帝给了他足够的时间。”
他说了这话,心中顿时亮堂了,的确,世界上什么都得看时间而定。时间使得一切都成熟起来。要是你有时间,你就能够把凡人的泥土从内部改造成精神。这样你就不畏惧死亡了。要是你没有时间,你就死了……亲爱的主啊,耶稣默默地祈祷,请给我时间,我只要求这个。请给我时间……他觉得自己身体里仍有很多泥土,仍有很多凡人的泥土。他仍然受愤怒、恐惧、妒忌的支配。想到抹大拉时,他的眼睛会润湿;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偷看了拉撒路的姊姊马利亚……
他羞愧得红了脸,马上作出决定: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他死的时间还没有来到,他还没有准备好……亲爱的主啊,他又在祈求,请给我时间,除了时间,不要别的……他向同伴们点了点头。“来吧,我的同伴,我们回加利利去。以上帝的名义!”
一伙人像腿酸腹饥的马飞驰回可爱的马厩去一样奔向革尼撒勒湖。红胡子犹大仍跑在头里。他一边跑,一边吹着口哨。他有好多年没有感到这么心满意足了。老师从沙漠里回来以后的脸色、声音和凶狠劲都使他高兴万分。他杀死了施洗者,犹大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他吸收了他,羔羊和雄狮合而为一。弥赛亚能同时是雄狮和羔羊吗,就像古代的鬼怪一样?……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吹着口哨。我还要等待,他想,沉默不会持久的。在我们到达湖边以前总有一天晚上他会开口说话的。他会告诉我们他的秘密,他在沙漠里干了什么,他有没有看见以色列的上帝,他们两个说些什么。到那时,我再作出判断。
第一天晚上过去了。耶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星星。在他身旁,大伙儿都疲倦了,睡得很香。但是犹大的蓝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他和耶稣通宵不眠,相对而坐,一声不吭。
天亮时他们又上了路。他们把犹地阿[1]的石块留在后面,到了撒马利亚的白色土地。雅各的井已经废了:再也没有妇女来这里汲水喝。他们迅速地走过这块异端的土地,接着就看到了他们心爱的山脉——白雪皑皑的黑门山,优雅的他泊山,神圣的迦密山。
天黑了下来。他们在一棵枝叶繁茂的雪松树下安歇下来。看着落日的景色。约翰诵念了晚祷:“请把你的门向我们打开,主啊,白天将尽,太阳落山,太阳消失。我们到了你的门前,主啊,请向我们打开门。永恒的主啊,我们祈求你宽恕我们。永恒的主啊,我们祈求你向我们发慈悲。永恒的主啊,请拯救我们!”
天空一片暗蓝。天空中已没有了太阳光,但星星还没有出来。它没有装饰、覆盖大地。耶稣灵活而纤长的手指按着泥土,在昏暗的暮色中显得惨白。在他心里,晚祷仍在循环,在起作用。他听到人们发颤的手在绝望地敲着上帝的门,但门没开。人们敲啊敲,喊啊喊。他们在喊什么呀?
他闭上眼睛,可以听得清楚一些。白昼的鸟儿飞回巢,夜晚的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有人居住的村庄在远处:你既听不见人的喧哗,也听不见狗的吠叫。大伙儿喃喃地诵念着晚祷,但是他们已经困了,神圣的话不起回响。但是在他的心里,耶稣听到了人们在敲上帝的门——在敲他自己的心。他们是在敲他温热的人的心,叫着:“开门!开门!拯救我们!”
耶稣抓紧胸口,好像也在敲自己的心,乞求开门。他在挣扎着,以为自己孤单一人,却觉得后面有人在看着他。他转过头来。犹大红肿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耶稣打了个寒战。这个红胡子是头桀骜不驯的野兽。在所有的同伴中,他感到他最接近他,又最疏远他。看来好像他需要向他而不是向别人解释自己。他伸出了右手。
“犹大兄弟,”他说,“你瞧,我握的是什么?”
犹大在昏暗中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没有什么,”他道,“我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你马上就会看到的。”耶稣微笑道。
“天国。”安德烈说。
“种子。”约翰说道,“老师,你还记得你在湖边第一次张口向我们说话时对我们说的话吗?‘播种者已经出来播种种子了……’”
“你呢,彼得?”耶稣问道。
“老师,我能对你说什么呢?如果我问我的眼睛,回答是没有东西。如果我问我的心,回答是一切东西。在这两个答复之间,我的脑子像一只钟一样摇摆。”
“雅各?”
“没有东西。请原谅我,老师,你手里什么也没有。”
“瞧!”耶稣说道,他猛地举起了手,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大伙儿看了都吓怕了。犹大很高兴,脸上露出了鲜艳的玫瑰色,整个脸孔喜气洋洋。他抓住耶稣的手,吻了吻。
“老师,”他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握着的是施洗者的斧子!”
但是他马上感到又惭愧又生气,因为他没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之情。他又缩了回来,靠在雪松的树干上。
大家听到了耶稣的声音,宁静而严肃:“他把它带来给我,放在腐朽的树根下。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为了把斧子带给我。他不能再干别的了。我来了,我弯下腰,把斧子捡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生下来的原因。现在我要履行我的责任了:把腐朽的树砍掉。我以为我是个新郎,手里握着一根开花的杏树枝,其实我是个伐木者。你们记得我们在加利利跳舞和散步的时候吗?我们宣告世界是何等的美丽,天地是怎样的一致,天堂即将迎着我们开启,让我们进去。朋友们,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如今我们醒了。”
“那么,根本没有天国?”彼得害怕了,叫道。
“有的,彼得,有的——不过它是在我们心里的。天国在我们的心里,魔鬼的王国在外边。两个王国在交战。战争!战争!我们的首要责任是用斧子砍死魔鬼。”
“哪一个魔鬼?”
“我们周围的世界。拿出勇气来,朋友们,我请你们参加的是战争,不是婚礼。请原谅我,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你们中间若有想到妻子、儿女、朋友、田野、幸福的人,就让他走吧!这没什么惭愧的。让他站起来,向我们静静地告别,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现在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他说完就沉默了。他的眼光把几个人扫了一遍。没有人动。启明星像一颗大水珠,在雪松的树枝间转动。夜鸟扑动翅膀醒了过来。一阵清凉的微风从山上吹下来。突然之间,在安详的暮色中,彼得跳向前来叫道:“老师,我在这场战争中紧跟着你,誓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