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到此刻为止一边在咬指甲,一边静静听着没有说话。这时他憋不住了。“等一等,小伙子们,”他说道,“你们可别像火药似的爆炸。来吧,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来讨论一下这件事,你们真的相信施洗者在脑袋被砍掉以前说的这些话吗?我觉得这不可能。首先,我们中间有谁在那里亲耳听见他说这话了?再有,即使他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如果国王听到这话,就会派出间谍去探听这个沙漠里的耶稣究竟是谁,然后就会把他逮来砍头。我的父亲爱说一句口头禅:二加二等于四,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所以,我们别让自己头涨脑热了。”
但是彼得生了气。“我的意见是,二加二等于十四,去******。让我们的头脑和逻辑说它们要说的话吧。安德烈,给我们一些酒喝。为了目光清楚,我们先得把头脑灌醉。”
这时有个身材高大、双颊深陷、其貌不扬的人冲进了酒店,他赤着脚,身上只裹着一块白布,颈上挂着一串驱邪的护身符。他把手放在胸口打了招呼。
“别了,弟兄们,我要走了,我要去见上帝。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代办的吗?”
没等他们答复,他又一阵风似的跑走,到隔壁一家去了。
这时酒店主人端着盘子进来,屋子里飘来了诱人的香味。他瞧见了那个瘦高个儿的疯子。
“祝你旅途愉快!”他在背后叫道,“请代我们向上帝致以最高的敬意……我们也向你致敬!”他笑道,“真不错,世界末日已经来临,这地方尽是疯子,这个疯子说,两天前晚上他出去撒尿时看到了上帝。从此以后,他就不想再活下去了。他甚至不肯吃东西。‘我已经被邀请到天堂去了,’他说,‘我到那里去再吃吧。’如今他裹着那块破布,挨门挨户问别人有什么事要他代办,然后道声再见。你们如今看到了,同上帝太接近会有什么结果!小心点儿。小伙子们——我说这话是为你们好——别太靠近他!我向他礼拜,但我保持一定距离。不能靠得太近!”
他把盛着羊头的盘子放在桌子中央,他的嘴唇、眼睛、耳朵都在笑。
“新鲜的脑袋!”他叫道,“施洗者约翰的!敞开吃吧!”
约翰感到恶心,往后退缩。安德烈已经伸出了手,却擎在半空。盛在盘中的羊头睁着呆滞的眼睛,一个挨一个地看他们。
“西门,你这混蛋,”彼得叫道,“你让我们倒了胃口,我们没法碰它了!我现在怎么挖眼珠吃?我本来喜欢先吃眼珠开胃的,如今我再吃就是在吃施洗者的眼珠了!”
店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别发愁,亲爱的彼得,”他说,“你不吃我就自己吃——不过先要吃香嫩的舌头,上帝赐福于它,因为它叫着,‘忏悔!忏悔!世界的末日来临了!’不幸的是,它自己的末日来临了,可怜虫。”
他举起刀,切下羊舌,一口就咽到肚子里。然后他一口气喝了一满杯酒,坐在那里得意地看着他的两只大酒桶。
“得了,小伙子们,忘了它吧。我为你们感到难过。我换个话题,不再提施洗者的脑袋,你们也就不再想它,就可以安心吃羊头了……那么,好吧,你们猜是谁给我在这两只酒桶上漆上你们所欣赏的公鸡和猪的? 是你们慷慨大方的主人自己动手漆的。你们知道为什么漆公鸡和猪吗?你们怎么想得出呢,加利利的笨蛋们!所以我得给你们解释这个疑团,开化开化你们的笨脑袋!”
彼得看着羊头,舔着嘴唇,垂涎欲滴,但是不敢伸手去掏眼珠吃。施洗者约翰仍在他脑际盘桓,先知的眼珠也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类。
“因此,听好,”酒店主人继续说,“让我来开化开化你们的笨脑袋!……上帝创造完世界的时候——这位大好人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这么做?——他洗净手上的泥土,把刚降生的创造物都叫来得意地问道:‘鸟兽们,你们喜欢我创造的世界吗?你们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那些鸟兽们或者叫,或者喊,都说:‘没有!没有!没有!’
“‘祝福你们,’上帝说,‘说老实话,我也一个缺点都没有发现。我的双手值得庆贺。’但是他看了一眼公鸡和猪,因为它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喂,猪呀,’上帝叫道,‘还有你,公鸡阁下,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也许我创造的世界不讨你们喜欢?也许还缺少什么?’但是它们仍不说话。肯定是魔鬼在它们耳边教唆它们:‘告诉他,确是少了一件东西——一种生长得低矮的植物,它长出来的葡萄可以装在桶里,压榨成酒。’
“‘畜生,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上帝又叫道,举起他巨大的手。这时这两个家伙终于抬起了头,那是魔鬼给了它们勇气。‘师傅,我们能向你说什么呢?庆贺你的双手;你的世界是美好的——我们说的是真话!但是它缺少一种生长低矮的植物,长出来的葡萄可以装在桶里压榨成酒。’
“‘啊,原来如此!那么我就让你们这些混蛋看看,’上帝生气地说,‘你们向我要的是酒,是不是,还有喝醉酒吵架呕吐?那么就让葡萄藤生长吧!’他卷起袖子,抓起一点泥土,捏成一条葡萄藤,栽在土里。‘不管是谁,’他说,‘喝多了就要听我的诅咒:他的脑袋像公鸡,鼻子像猪!’”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他们忘记了施洗者,于是吃起烤羊头来。犹大吃得最起劲。他把头盖骨劈开,双手捧起羊脑。酒店主人见到这你抢我夺狼吞虎咽的景象,不禁吓坏了。他们连一根骨头也不给我剩下,他心里想。
“我说,小伙子们,”他叫道,“你们尽管吃喝,但是别忘了死去的施洗者约翰。唉,他那可怜的脑袋!”
听到酒店主人又提起施洗者,他们手中拿着吃的都僵住了。彼得正在嚼眼珠,准备咽下去,这一下却噎住了。咽下去太可鄙,但是吐出来又太可惜。他该怎么办?他们中间只有犹大满不在乎。酒店主人把他们的杯子再一次斟满酒。
“但愿他的名字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中。天呀,他那可怜的砍下的脑袋……不过,祝大家健康,小伙子们。”
“也祝你健康,你这老狐狸。”彼得说,一口酒灌下了眼珠。
“别发愁,”酒店主人说,“我一点也不怕。我不管上帝的闲事,我也不管拯救什么世界!我是个开酒店的,不是你们礼拜的天使。至少我逃过了这命运。”说完他抓过来剩下的羊头。
彼得张开口正要说话,但是他突然被惊呆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麻子的人出现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大伙都退缩到角落里。彼得躲在雅各的宽肩膀后面。
“巴拉巴!”犹大叫道,一脸不高兴,“进来。”
巴拉巴弯下粗粗的脖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打量着这些门徒们。他的一张丑脸充满讥刺地笑道:“我很高兴找到了你们这些羔羊。我为了找你们几乎快走到中国去了。”
酒店主人站了起来,给他取来一只酒杯,嘴巴叽哩咕噜的,老大不愿意。
“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巴拉巴队长。”他喃喃地说,他对他心怀不满,因为他每次到酒店来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同路过的罗马士兵吵架斗殴,倒霉的是酒店主人,“别再玩你的老把戏了,蠢猪,公鸡!”
“你听着,只要那些异教徒仍在践踏以色列的土地,我就要举起拳头,所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把吃的端过来,厚皮的家伙!”
酒店主人把一盘骨头推给他。“吃吧。你的牙齿像狗牙一般,能够啃骨头。”
巴拉巴一口喝光了酒杯里的酒,捻着胡子,向大伙儿说:“我的羔羊们,那牧羊人在哪儿?我同他有一笔旧账要算。”他的眼睛喷着火。
“你还没有喝就醉了,”犹大严厉地对他说,“你的英雄业绩已经给我们带来够多的麻烦了。”
“你有什么要反对他的,”约翰大胆地责问,“他是个圣徒。他走路低头看着地生怕踩了蚂蚁。”
“你的意思是说生怕蚂蚁踩了他。他害怕。他是个汉子吗?”
“他从你的魔爪下救了抹大拉,现在你是在为洒了的牛奶掉眼泪。”雅各鼓起勇气大胆说。
“他对不起我,”巴拉巴咆哮道,他的眼睛乌云密布,“他对不起我,他得为这付出代价!”
但是犹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他生气地向他轻轻地说了几句话:“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离开加利利山?兄弟会给你选了那地方叫你躲藏。另外有人派到耶路撒冷这里来的。”
“我们不是在为自由而战吗?”巴拉巴生气地说,“如果我们是在为自由而战,我就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亲自到这里来想看一看这个施洗者,看一看他的迹象和伟大的奇迹。也许他就是我们等待的人,我对自己说。如果是这样,让他马上出来,不要耽搁,让他带头,开始杀戮。但是我到得太晚了。他们已经砍了他的头……犹大,你是我的领袖——你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要说的是,你马上站起来走开,别掺和别人的事。”
“你要我走开?你的话当真?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施洗者,我凑巧碰上了这木匠的儿子。我找他已有很久了,如今上帝把他送到我的鼻子底下,你说我为什么要放弃?”
“走开吧!”犹大命令他,“这是我的事。你别把手伸进来多管闲事。”
“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兄弟会要把他杀了。他是罗马人的密探,他们收买了他,叫他喊什么天国不天国的,这样把人民骗得忘掉了地上的事物和我们受到的奴役。但是你呢……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什么也没有。我有自己的账要算。走吧!”
巴拉巴转过身来,向大伙投下最后的一瞥,他们正竖起耳朵听着。“不久再见,我的羔羊,”他带着恶意向他们喊道,“没有人能这么轻易地逃过巴拉巴。你们瞧吧,我们还会见面好好谈谈的。”他向着大卫门的方向消失了。
酒店主人向彼得眨了眨眼。“他已经给他下了命令,”他对他轻声说,“这就是兄弟会干的勾当!他们杀了一个罗马人,罗马人就要杀十个以色列人。不止十个,是十五个!你们得留神,小伙子们!”
他又俯身过来在彼得的耳边轻声说:“听我说,别相信加略人犹大。这些红胡子……”
但是他停下来不说了。红胡子刚刚回到他的凳子上重新坐下。
约翰感到不安。他站了起来,到了门口向外张望。哪儿也看不到老师。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街上挤满了人。在大卫门那一边,什么都是荒凉一片;石子、灰烬,没有一片绿叶——除了竖在那里的白色的石块墓碑以外,什么也没有。野狗和骆驼的尸体发出了臭味。这样荒凉的景象吓坏了约翰。这里什么都是石头:人们的脸是石头,他们的心是石头,他们崇拜的上帝也是石头。老师为他们带来的慈悲的上帝在哪儿?唉,敬爱的老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加利利去!
彼得站了起来。他的耐心已经到尽头。“弟兄们,我们走吧!他不会来了。”
“我听到他来了。”约翰胆怯地说。
“你是从哪儿听到他的,千里眼?”雅各说,他不喜欢他兄弟的白日梦幻。像彼得一样,他也急于再到湖边去找到他的船只。“你是从哪儿听到他的,你能告诉我吗?”
“从我心里。”他的弟弟答道,“它总是第一个听到,第一个看到。”
雅各和彼得耸耸肩膀,但是酒店主人却说:“别笑他,这小伙子是对的。我听说过——等一等,他们叫作挪亚方舟的这东西,你们认为这是什么?当然是人的心!里面坐着上帝和他所有的创造物。什么都沉到水底淹死了,只有它载着万物在水面上航行。人心知道一切——是的,别笑——知道一切!”
号角吹响了,一阵闹声响起,街上的人们纷纷让开道。大伙儿奇怪起来,赶紧走到门边。只见俊秀灵活的少年抬着一个金饰的轿子,里面躺着一个捻着胡须的脑满肠肥的贵人,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手上戴的是金戒指,因为生活优裕而满脸油光。
“大祭司该亚法!”酒店主人叫道,“捏住你们的鼻子,小伙子们。一条鱼先发臭的是鱼头。”他捏住鼻子吐了口唾沫。“他这是到花园里去吃喝,同女人和俊童胡闹。******,要是我是上帝……世界只靠一根线吊着,我就剪断这根线——是的,对着我的酒发誓——我要剪断它,让世界见鬼去吧!”
“我们走吧。”彼得又说,“这里不安全。我的心也有眼睛耳朵。‘走吧,’它向我喊叫,‘走吧,你们都走吧,可怜的人!’”
他说他听到了他的心在喊叫时,真的听到了它在喊叫。他吓得跳了起来,抓起角落里的一根拐杖。别人看见他跳起来也跟着跳起来。他的恐惧有传染性。
“西门,你认识他。要是他来了,告诉他我们上加利利去了。”彼得指示道。
“那么谁付账呢?”酒店主人焦急地说,“羊头,酒……”
“你相信来世吗,古利奈人西门?”彼得问道。
“我当然相信。”
“那么我向你保证我会在那里付你账的。要是你要的话,我可以写个字据给你。”
酒店主人挠了挠头皮。
“怎么?你不相信来世?”彼得严厉地问。
“我相信,彼得。该死的,我相信——不过没有相信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