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了这件事情以后,米香的心里有好一阵子无法安宁。每一天驼子要去煤矿上班的时候她就想:这个弯腰驼背的丑男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吧?想想看,一个人,钻到地下一百多米深的黑洞里去挖煤,要送命还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想到驼子要去见阎罗王,米香的心里就会禁不住一阵发抖。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
不过,就像一阵风掠过一样,她很快就定了心,稳了神。并安慰自己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为什么皮娃子天生就是傻子?为什么自己的男人会离开自己?为什么米夏会过上好日子?为什么王驼子生来会是驼子?为什么自己偏偏找了王驼子来嫁死而不是别个男人?这些全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驼子若是死在矿井下,那一定是他命该如此,跟自己无干。自己不拿他的赔命钱,他也照样要死的。这样想着,米香的心就平静了许多。那种罪恶感也减轻了许多。不过,驼子要去上班时,她还是烧了好吃的饭菜侍候他,并劝驼子多吃。
她嘴里说着:多吃些,多吃些。吃饱了力气足。心里想的却是:吃了这一回,还不知有没有下一回哩。多吃一口是一口吧。在她的眼里,驼子差不多已经是个死鬼了。夜里上了床,她甚至不愿意挨他,也不敢挨他。驼子要跟她行夫妻之事,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敷衍、推诿。有时候说身体不舒服,有时候又说是心情不好。驼子呢,也不敢违拗她。依着顺着还怕她不高兴哩,哪里还敢违逆?回到家里,有女人的说话声,有孩子的笑闹声,还有热饭热菜,对驼子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了。于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女人的身边睡着了。做梦都在笑呢。
驼子睡着了,米香却还醒着。许是心里藏着事的缘故吧,自从嫁给了这个弯腰驼背的丑男人以后,米香就落下了一个失眠的毛病。半宿半宿地睡不着。睡不着便胡思乱想。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驼子的死。在她的假想中,驼子已经死过一百回了。有时候被淹死,有时候被炸死,有时候被瓦斯毒死。许多的时候是被煤块砸死。无论怎么着,反正不是好死。由于死得横,那相貌看上去便特别地凶。米香简直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可是,愈不敢看,却愈是想看。
于是,每当驼子睡着以后,米香就会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睡相。令米香感到吃惊的是:驼子睡着的时候眼睛却是半睁着的。嘴巴也半张着。真像是死人一般。第一次看到驼子的睡相,米香被吓得直打哆嗦,三魂六魄都吓跑了。直着嗓子喊:驼子!驼子!驼子干了一天的重体力活,睡得比猪猡还沉。米香喊了几声他也不应。米香着了慌,觉得他真的死了。便握了拳头往他的脑袋上捶,他总算醒过来了。以为是米香生了病,便问:米香,你怎么了?是不是心口疼?自从前夫抛下她们娘儿俩以后,米香就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不过,此刻她不是心口疼,而是被驼子的睡相吓坏了。于是,责骂道:挨千刀的,你睡着了怎么还睁着一双眼?吓死人了!驼子腼腆地笑笑说:我是看家眼,闭不上的。你莫要见怪。
米香不依。责令道:闭不上也得闭。你睁着眼睛睡觉,我看了害怕!于是,驼子便努力地把眼睛闭上。不过,他实在是太累了。刚刚闭上眼睛就又睡着了。一睡着,他的眼睛便又睁了开来。米香忍不住去看他,看了一会子就不敢再看了。心里觉得,怎么看那驼子都像个死人。于是,只好翻过身去,背对了驼子。挨到快天明的时候,才好不容易睡着了。刚睡着,就梦见驼子死了,矿上赔了自己一大捆子钞票。米香欣喜若狂,开始一张一张地数那些钞票。可是,怎么数都数不清爽,越数越糊涂。米香只好从头再开始数,数到最后,却发现那些钞票变成了冥币。米香抱着那堆冥币哭了起来,就把自己哭醒了。
哭醒了以后,再去看驼子的脸,发现驼子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丑。丑得狰狞,丑得可怖,丑得叫人愤怒!米香便忍不住在心里说:这样的一个弯腰驼背的丑人儿,为什么就这么结实长寿哩?
冬去春来。一年过去了,又几个月过去了。驼子却还是好端端的,连根汗毛都没伤着。米香的心情便一天比一天地糟起来,像重庆的天空一样,雾气沉沉的,没有个放晴的时候。
米香就想:自己千里迢迢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北方小村子里,难道就是为了守着这个老不死的驼子受煎熬吗?若是王驼子永远都不出事,自己怎么办呢?无论如何不能落得个两手空空吧?于是,她开始偷偷地攒钱。王驼子的工资不高,一个月干满了也就是千把块钱,有时候还会再少一些。除掉三口人的吃穿用度,一共也剩不下几个来。不过,米香尽量地节省,每日价粗茶淡饭、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把省下的钱都悄悄藏在衣服夹层里。偶尔买些好吃的,她总是放起来,等王驼子上班去了,偷偷地烧给皮娃子吃。皮娃子吃剩下的,她自己吃。驼子连一点边都沾不上。有时候实在瞒不过去,米香也会留下一点来给驼子吃。一块腊肉,或是一条鸡腿什么的。驼子呢,却是不肯吃。每一次都说:我老胳膊老腿了,吃了能到哪里?给孩子吃吧。孩子正长身体哩。于是,那腊肉和鸡腿便进了孩子的口。
皮娃子已经十来岁了,除了知道吃以外,别的便不晓得了。驼子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外心外意,却也暗暗地发愁。心想,自己已经是越过四十奔五十的人了。等自己老得做不动了,这一家三口怎么办呢?米香若是能替自己再生下一个孩子来就好了。孩子长大了,可以挣钱来养活他们一家子。养儿防老,养儿防老,还是古话说得有道理啊。然而,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米香的肚子却是一点子动静都没有。永远都是瘪瘪的、扁扁的,像一条没有装粮食的空口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驼子有几次想问问米香,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趁着把工资刚刚交到米香的手上,米香的心情正好着的时候,驼子壮了胆,试试探探地问道:米香啊,我们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
米香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米香一哭,驼子就着了慌,搓着双手问道:这是怎么的?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
米香哭足哭够了才道:他王大哥,我对不住你。实话告诉你吧,生下皮娃子以后,我的子宫上就长了一个瘤子。为了保命,只好把子宫切掉了。哪里还会再生儿子呢?连老鼠仔也生不成了。都怪我结婚的时候没有跟你讲清爽。你若是嫌弃俺娘儿俩,咱现在就离婚。我米香怎么来的还怎么走,一根线也不会拿你的。谁让俺不会生孩子哩!米香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米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驼子还能怎么着呢?他抡起胳膊来,一边抽自己的嘴巴子,一边说:是我说错了话。我王驼子若是有半点嫌弃你们娘儿俩的意思,就让我不得好死!从此以后,王驼子再也不提生孩子的事情了。只把皮娃子当作自己的亲骨肉。心想:好歹有个人叫爹,总归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他不知道:米香在跟他结婚以前,早就偷偷地戴上了节育环。寨子里那些“嫁死”的女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既是来嫁死,哪里还能让自己怀孕生子呢?“嫁死”、“嫁死”,嫁过去男人就死,那才是福气。现在,王驼子迟迟地不死,米香只得一边等待,一边零零碎碎地攒下一些小钱。米香自己不会挣钱,要攒钱呢,还得从王驼子的工资中克扣。
有时候,王驼子刚刚把工资交到她的手里,还没过几天哩,她就说钱没了,都给自己买药吃掉了。反正她常年总是有病。不是心口疼,就是胸闷,要么就是头晕。几乎没有断过药。既是买药吃了,王驼子自然不会有意见。怕米香心疼药钱,他劝慰米香说:有了病就得吃药。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呢。钱是王八蛋,用完咱再赚。话是这么说,他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却总是硬挺着,连一片药也舍不得吃。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给米香,唯恐米香和孩子受委屈。
米香来嫁死,图的是几十万的大钱。王驼子挣的那几个工资,远远地不能满足她的胃口。为了多攒下几个钱,她差不多到了变本加厉的程度。有时候刚刚拿到驼子给她的工资,第二天她就说没了。派不来别的用场,她干脆说是买东西的时候被小偷偷去了。为了不使王驼子起疑心,她故意把衣服口袋用刀子割破,伪装成被偷了的样子。而且,脸上还带了泪痕,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王驼子见不得她伤心的样子,于是,便打连班下窑,加倍地挣钱,以补偿小偷带来的损失。可是,王驼子毕竟是一个下苦力的驼子,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也挣不了几个钱。
王驼子拼尽了全力,米香还是觉得,攒下的钱太少了,速度也太慢了。照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为儿子挣下一份家业呢?米香急得嘴上出了燎泡,饭也吃不下去了。心口疼、胸闷还有头晕的毛病,都一时齐发,折磨得米香连床都爬不起来了。
王驼子见米香病倒在床上,心疼得恨不得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来给她吃。可是,米香却是什么都吃不下。闭了双眼,躺在床上,一句话都懒得说。王驼子要带她去看医生她不肯,王驼子要留在家里照顾她,她更是不肯。耽误挣钱的事,她怎么会肯呢?
王驼子无奈,只得装作去上班,找了个工友顶替自己,瞒着米香,偷偷请假进了城。他要到城里去为米香买一些稀罕物来吃。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呢?然而,就在王驼子进城的时候,他所在的瓦房沟煤矿却出了事。由于巷道塌方,一下子埋在里面六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顶替王驼子的工友。不过,米香却并不知道王驼子请假进了城。矿上的许多人也都不知道。他们都只当是王驼子也被埋在了矿井里,所以也通知了米香。
一听说矿上出了事,米香霍地一声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连衣服扣子都没有来得及扣严实,披头散发地就跑到了矿上。其他几个工友的家属也都赶到了。虽然营救工作正在进行,但是,根据既往的惯例和经验,大家都知道,那六个矿工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他们被埋在里面已经几个小时,单是闷也被闷死了,哪里还有救呢?工友们的家属都在呼天抢地地哭嚎。米香也想哭,却是哭不出来。她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当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得哭。必须哭。哭得愈伤心愈好。想到即将到手的大笔钞票,想到皮娃子的一生终于有了依靠,她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哭出来。只是像傻了一样跌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周围忙碌而又热闹的人群,看着那些嚎哭不止的女人们。
后来,那些被埋的矿工终于一个一个被从井下带了上来。下去的时候是欢蹦乱跳的大活人,出来的时候却是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了。有两个女人哭得晕厥了过去。然而,令米香意想不到的是,六个遇难的矿工全部带上来了,却不见驼子的尸体。
她疯了一样地大喊大叫着:驼子呢?我家驼子呢?你们一定要找到他啊。我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若是找不到驼子的尸体,矿上肯不肯赔钱呢?矿上若是硬赖账的话怎么办呢?他们会不会故意把驼子的尸体藏匿在井下哪个地方呢?反正,少死一个人,矿上就会少赔一份钱。那一刻,她真想亲自下去把驼子的尸体拎出矿井来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驼子却出现了。驼子是刚刚从城里赶回来的。一听说矿上出了事,他连家门都没有来得及进就跑到矿上来了。米香正病着,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他担心米香遭受过度的惊吓和刺激病情加重。他要尽快地赶到米香的面前,让米香知道,他好好地活着。一点事情都没有。
刚刚看到驼子的时候,米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是活见了鬼。当确信无疑面前站着的大活人就是驼子的时候,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气噎声塞,仿佛连五脏六腑都泣出血来了。驼子看到自己的女人哭死哭活,像个泪人似的,眼睛便也湿润了。心想:能够有个女人为自己这般地伤心痛哭,哪怕是死,也值了。
然而,他竟然是好端端地活着,没有死。
驼子觉得:他这一次能够逃生,完全是米香的功劳。若是米香不生病,自己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县城买东西给她吃呢?他若是不去县城,怎么会请假不上班呢?他若是去上了班,哪里还有活着的道理呢?米香真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原本该着王驼子死的,就因为他进了一趟城,硬是躲过了那场灾难。米香对这件事情恨得咬牙切齿。那死掉的六个矿工,每个人的家属都得到了近三十万元的赔偿,包括那个顶替驼子下井的工友。米香便觉得,那三十万原本应该是自己的,是该死的驼子把她的三十万偷走了。驼子简直就是个挨千刀的贼。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悲叹着:三十万啊,三十万!三十万啊,三十万!眼见得到手的三十万,愣是泡了汤。这让米香捶胸顿足,简直无法面对。
而这一切都是该死的驼子造成的。好长一段时间里,米香简直见不得驼子在她的眼前出现。一见到驼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从发作。于是,便忍不住一遍遍地责问他:那一天,你到城里去做什么?差一点没把我吓死!
驼子虽然已经回答过她好几次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再一次回答:你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我心疼得慌。想着你是南方人,喜食个鲜物,就去给你买了两只柚子。
驼子没有撒谎。他确确实实为米香买了两只柚子回来。那两只柚子就放在米香面前的桌子上。碗口那么大,青青绿绿的,像两只生瓜蛋子。米香常常半晌半晌地盯着那两只柚子发呆。她总是想:若不是这两只柚子的话,三十万块就到手了。算下来,一只柚子值十五万呢。十五万一只柚子啊,老天爷!她一想起来就要发疯。一发起疯来就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白白地错过了三十万,米香是真的不甘心啊。如果没有出现这次事故,她也许对“嫁死”这条路已经不抱信心了。现在,三十万与她迎面相逢而又擦肩而过,使她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她想:瓦房沟煤矿那么久都没有出事,自己刚刚在煤堆里埋了一条卫生巾就出了事。可见,这种做法是非常灵验的。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趁着漆黑的夜色又一次来到了煤矿上。煤矿上很安静,除了井口上吊着几只矿灯,四周围黑糊糊的。她悄悄地把带来的卫生巾埋进煤堆里,然后猫了腰从煤场上退出来,准备往回返。刚刚走出煤场几百米,忽然发现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来,一看就知道是煤矿的管理人员。她做贼心虚,急忙闪身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等那两个人走远了以后,她才慌慌忙忙地走了出来。然而,就在她走出来的一刹那,一辆拉煤车出其不意地开了过来,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哩,已经被裹在车轮下面了。
米香被直接送到了医院的手术室。刚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看到穿白大褂的大夫,再看看床前站着的驼子,她才记起来了几个小时以前刚刚发生的事情。驼子见她醒了过来,一边淌着泪,一边连连地说着: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养一段时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米香却是闭了眼睛,除了默默流泪,一句话、半个字都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