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终于放下电话,不耐烦地说,你来干吗?皮桶说,我来要人。所长说,你还懂不懂法?不问你罪,还敢到这里要人?皮桶说,不问你要人,我找谁要去?所长说,人家不想跟你过日子,按照相关法律精神,公安有责任把她送回家。皮桶说,我欠了大账好不容易才娶个女人,就这样让你们送走了?所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人是要送走的。皮桶说,你是当官的不是?当官的就要为群众好,你这么伤害群众,就不是好官。皮桶不会说这些话,但从广播上经常听到这样意思的话,就顺口说了出来。所长说,我做的就是好官应该做的事。皮桶说,你让我没了老婆,还是好官?所长见说不清道理,就很烦躁,让他去去去!皮桶说,我不会走的,找不到何四川,我就待在这里。所长说,你不用找了,也找不回来的。皮桶说,那更得找你了。所长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皮桶这么难缠,生气地说,你再胡闹我就让人把你抓起来。皮桶说,你把我送进大牢,出来我还找你要人。所长看吓唬不住皮桶,就耐心了点,说本来呢,你是违法的,有些行为是犯罪的,但何四川不起诉你,我们就不追究你,不追究你不代表你没有违法行为了,所以对你要进行法制教育。皮桶说,你把何四川找回来,怎么教育都行,你不把她找回来,你说天书,我也不听。
所长没有招了,让一个干警把皮桶带到另一间房子里讲道理。皮桶不走,还找所长。所长说,你不走,我就治你扰乱公共秩序罪。皮桶说,你说的我不懂,我敢进派出所,就不怕你治罪。所长对其中一个警察挥挥手,那警察拽起皮桶就进了另一间房子。
那警察对皮桶吼,坐好。皮桶就坐好。那警察说,你看看你的样子,公安部门考虑你的情况,对你网开一面,你还有理了?皮桶说,我不找你,我找所长。那警察说,找谁都没有用。你买老婆本身就是错误,还好意思找张找李?皮桶说,她没有说不愿意。那警察说,我不跟你费口舌,你在这想,想好了,就喊一声。说着话警察出去了,把皮桶锁进屋里。
皮桶在里面喊。那天凑巧,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到乡里检查工作,在街上就听到皮桶的喊声,问随行的人,怎么回事?陪同的乡政府干部说不知道,传问所长,所长忙赶去解释。政法委书记说,要加强法制教育,要有耐心。不能把他关起来,一走了之嘛。所长挨了批评,很窝火,回到所里,就给北岗村支书打电话。
村支书是老同志,是村里大户人家的长辈,在村里很有威信。看见村支书,皮桶就哭了,说,老书记,你要给我做主,所长把何四川送走了,我找他们要人。村支书说,我知道了,按说你是苦命人,不该送走何四川,但人家不同意跟你过日子,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皮桶说,你是村支书,你得帮我说句话。支书说,皮桶,从你接人那天起,村里就知道。村里没有找你,是同情你找个人不容易。谁让发生那种事呢?事情出来了,公安就要问,何四川不跟你过日子是谁也说不转的事,你在这儿闹,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村长越发放低了声音,从情上说,所长已经照顾了你,你不领情还骂所长,你是不讲情义;从理上说,派出所把何四川解救走,是依法办事,你是不认道理认死理。皮桶拽着老支书说,可是老书记,难道我好不容易接个人,就这么走了?村支书掏出根烟递给皮桶,皮桶不吸烟,支书自己对着了,深深吸了口,说皮桶,你不聋吧,南岗村的二傻子,接了个四川人,都生了孩子,人贩子被逮捕后,还是把那个女的接走了吧?皮桶想了想,是听过这么回事,点了点头。支书又说,老圩村有名的大锁子,也接了个外地女人吧,因为跟女的打了架,女的不愿意跟他过日子,告到派出所,也被送走了吧?皮桶又点了点头。支书就接着说,你是明白事理的人,两个女人因为不愿意跟他们过日子了,派出所把女的都送走了。派出所跟二傻子、大锁子有仇?没有吧?人家女人被送走了闹了吗?没有吧?皮桶还是点点头,支书趁热打铁说,你能怪谁呢?何四川想跟你过日子的话,派出所干吗要把她送走呢?你能抱怨派出所吗?
皮桶听到这就哭了,说,老书记,难道何四川就这么走啦?支书郑重地说,就这么走了!你闹得凶了,可能真的要进班房呢!皮桶放声哭了起来。支书像搂着一个孩子似的抱着皮桶,说,哭吧,哭过就好了。皮桶不哭了,村支书放开皮桶,去找所长。所长说,这就劝好了?村支书说,你当我是你呀?就知道瞪眼吹胡子,毛主席说的,群众工作要讲究方法和策略。村支书记得毛主席的话,拿来说所长。又说,那我把他带走了?所长说,不带走,我还管他吃呀?村支书笑,说你不管他可以,但欠我一顿饭。所长说,好了,算我欠你人情。村支书说,你都干几年了,我也没有吃过派出所一顿饭,你的人情不值钱。
秋天的阳光把人眼睛晃得有点难受,皮桶喃喃不清地说,就这么走啦?老支书推着车子跟着皮桶,说,不走干吗?闹得狠了,等人家逮捕呀?你回到村里等着,说不定何四川念着你的好,又回来了呢。皮桶看着村支书问,你说她会回来找我?村支书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个想法,那看你给她的印象好不好呢。皮桶说,她走了就不会找我了,她要我干吗?谁个不比我好呢?皮桶说的伤心,也没有自信。村支书说,不要消沉嘛,遇到合适的,我给你说,都说你是好人呢!现在你是暂时的困难,我理解你的心情,账的问题,村里有了扶贫款什么的,我替你要点,日子还要过下去,你可不能灰心丧气呵!
回到北岗,皮桶就到段采购家去拉小花猪。段采购一直拿眼看路上,她早看见皮桶回来了,但他到她家时,她装作没有看见,问,什么时候回来的?皮桶说,老书记接回来的。接着说起他在派出所闹事,村支书去接的事,说不是老书记说话,我说啥都不会回的。段采购问,那也没有打听到她娘家在哪?皮桶说,忘了问了,就是问了,人家也不说。段采购就叹气。
皮桶拉着小花猪往家赶,段采购说,不行在我家吃吧?反正我多放点水就有了。皮桶说不了,怕见你孩子的眼神,你还是抓紧去看一下黑皮吧,他毕竟是你丈夫呢。
段采购看了看皮桶说,我不想看他,他那个招人恨的害了我们两家,我干吗看他?没有他,我感到日子也不错。皮桶不吭声,盯着段采购看。段采购说,这么看我干吗?皮桶没回答,拉着小花猪往家走了。皮桶边走边想段采购的话,难道她真的不想黑皮?那么多年的夫妻,男人被逮进大牢,怎么就不惦记着去看看呢?应该还是心里的气没法儿消下去……乱七八糟地一直想到了家。
吃过了午饭,皮桶就瞌睡了,上了床,还没有合上眼,就打起呼噜。人没有了想法瞌睡来得快,皮桶刚迷糊着,就看见何四川站在跟前,不说话,一脸的泪水。皮桶想给何四川擦眼泪,可是手怎么也举不起来,他心急如焚,但就是动弹不了,急出了一身汗,挣扎着醒了,揉揉眼,却看见段采购站在床前。段采购眼中全是泪水。皮桶怀疑自己的眼睛,使劲摇晃头,见面前站着的就是段采购,才说,怎么是你?段采购呛了一口气地咳嗽,顺势坐在床沿上,说,这下死心了吧?
皮桶往里边挪挪,架子床空了半拉,段采购没有往里面深坐,屁股挨着床沿,似站似坐的。皮桶说,都是黑皮害的,要不何四川不会走的。段采购说,是的,都是他害的。还是那么些老话题,皮桶也不想说那些事了,可不说又说什么呢?段采购说,错是他们的,让我俩跟着受害。皮桶的心收缩着感到自己受伤害了,很难受,就骂黑皮,说,黑皮不是人。段采购也说,黑皮不是人。皮桶可以单独说黑皮不是人,段采购也可以单独说,但两个人一起说,感觉就不一样了,都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味道,有一缕隐隐约约的慰藉。段采购说,皮桶,说真心话,我知道你是老实人,不会做一些对不起谁的事,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我。但我想啦,我们家现在都已这个样子了,今后重活你帮衬着一点,女人做的活,你也别不好意思,由我张罗,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反正,我想啦,你要什么,我都会给!
皮桶想,这话说的!你段采购什么样人我还不知道,这些年我可没少得你的关照,我皮桶还能不知好歹!可话又说回来,趁黑皮蹲大牢时,我占了你,我是什么人啦?皮桶想心思时眼珠不转圈,直直的,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段采购。段采购不好意思了,就起身说,那话说定了。脸绯红地跑出了门去。
阳光透过土窗,照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皮桶看着那些灰尘,想,没有阳光照着,怎么就看不到这些灰尘?有了阳光,灰尘这么多,真是怕人。胡思乱想时,村里来了很多人,有两三个一起的,有三五个一起的,多的有十几个,大家都来问何四川的事。被借了钱的人,晓得皮桶的近况,都说,钱不急,劝皮桶不要伤心,日子还要过不是?大家安慰完了皮桶,就开始骂黑皮,说他进大牢活该。皮桶没有想到,村里人这么关心他,说,你看看,这事弄的,全村都知道了,我真的不好意思呢!村里人说,那有什么?谁一生不碰上这事那事呢?你别想不开,以前怎么过还怎么过,自己把自己照顾好了,等有合适的,再娶一个。
一拨又一拨人,皮桶说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就不想在家待了,扛着锹,到了油菜地里。
秋天的夕阳,有点不同凡响,金黄金黄的,照在才几片叶的油菜苗上,煞是好看。皮桶看着油菜苗,有了暖意,他在心里说,你们好好长,我指望着你们还账呢!想到还账,又想想明年秋季,假如庄稼丰收了,收点麦、油,卖了钱,除掉上缴提留、化肥、种子等,那时候可以余下几个,就能还上一些账,况且还有秋季稻呢。只要自己好好干,账是可以慢慢还的。想着不由就在心里发誓,再也不押宝了。现在想到赌钱皮桶的心就发紧,妈的,以后自己说什么也不去赌了。一面想一面不知不觉地走到段采购的地边,段采购也在地里。皮桶想真是巧了,就走上前去,说,你今后不要下地了,庄稼地里的活,我帮着,你不要来了。
段采购傻傻地瞅着他,皮桶也傻傻地瞅着她,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皮桶准备回家时,段采购说,今后衣服脏了,就放起来,晚上我过去给你洗。皮桶没有回答,怔怔看着段采购,看着看着,多了一些慌乱,蓦然加快脚步往家回了。
说着话,两年也就过去了,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出去打工的人多了起来,皮桶也曾想过出去打工,可是他不能出去,他走了,段采购的重活谁干?
人心都是肉长的,段采购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感激皮桶,一天黑夜她把自己脱光了钻进皮桶的被窝等他回来。然而那夜皮桶还是没上她的身子,皮桶说,那不是人做的事,他不能。
段采购更加敬重皮桶了,认准皮桶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段采购什么也不顾忌了,男孩也上了初中,住校了,自己方便许多,她不但帮皮桶缝补浆洗,还更加肆无忌惮地做两个人的饭菜,把皮桶叫到家里吃喝。村里人都说,黑皮强奸了何四川,逼跑了何四川,段采购用自己替黑皮还皮桶的情。
那天皮桶正在太阳地里晒稻谷,收成不错,稻谷的成色也不错,正有点沾沾自喜时,就没在意地望见远远的一个女人,走路的姿势像何四川。皮桶有时候把谁都当成了何四川,有次上街,他左看右看一个女的都像何四川,结果走上前一看,自己认错了人,还被那个女的骂了。远处路上的那个女人穿戴很破,人也没有什么精神,但越看越像何四川。皮桶的心开始往上提,一寸一寸地提,顶到了喉咙眼,气都喘不过来了,终于才看清楚,走着的女人竟然真的就是何四川。
皮桶疯狂地往前奔跑,边跑边喊,何四川回来啦!那种兴奋劲从来没有人看过。
皮桶把何四川接到家里,一个劲地说,你回来就好,你真的回来了?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你知道你走后我多么想你吗?你回来了就不要走了,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还有你叫我买的花猪,你知道它长多大了吗?你把它叫皮桶,我把它叫何四川,你知道它多听话吗?
何四川回来后就没有说一句话,神情木木地看着皮桶,仿佛没有听清皮桶说些什么。
段采购赶了过来。段采购心里不是滋味,她要赶来问问,这个又告又跑的女人又回来干吗?
段采购没想到何四川是一副落魄的样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冷静下来后,她问,何四川,你到了北岗,皮桶待你不薄,伤害你的是黑皮,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讲,说走就走呢?段采购喘了口气又说,你走了皮桶怎么办?他落下的账怎么办?还有你不告,黑皮的事交给大家处理,会给你一个公道,你把他告进去了,我怎么办?
何四川始终没有说话,她眼神游离,目光呆滞,仿佛受到巨大伤害似的。皮桶这才稳下神来端详何四川,只见她满脸灰尘,眼角处还有乌青的伤痕。
皮桶心疼何四川,慌忙去做饭,又回头对段采购说,你一下问那么多干吗?她回来了就好。段采购为皮桶这么跟她说话很不痛快,赌气一屁股坐门槛上不吱声!
皮桶做好了饭,段采购才开口说,没有菜吧,我回去做个菜。段采购不知道何时流出了泪水,她抹了把眼睛。
何四川接过饭,等不得菜了,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皮桶心疼得不得了,又问,你去了哪里,怎么了?难道想通了又从家里逃出来的?
何四川吃饱了饭,还是什么都不回答,只是说,我想好了,我不走了。
皮桶一阵惊喜,感动得一把抱住何四川。就在这时段采购端来了鸡蛋炒青椒,看见两人抱在一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地僵在那儿。皮桶连忙松了手,讪讪地问,炒好了?段采购没有答他,放下菜走了。皮桶看着段采购匆匆的背影,突然之间也感到心里难受起来。
村里人听说何四川又回来了,都来看。有人说,何四川是个好女人,讲义气,当初没有黑皮闹那事,现在孩子可能都会走了。也有人说,是皮桶前世修来的福气,哪有跑了老婆又回来的,被解救走的四川女的,跑回来的就何四川一个呢!还有人说,怕是何四川忘记不了皮桶的善良,像皮桶这样的好人,女人是不会忘记的。
何四川安心跟皮桶过日子,没有事时,何四川就跟花猪一起疯闹,给花猪洗澡,为花猪挠痒,花猪通人性似的,格外欢快,跟何四川亲热着。
段采购却见不得何四川这样了,她怎么看何四川怎么不顺眼,一次皮桶帮她干地里的活时,段采购对皮桶骂何四川,说浪货,既然走了,还有脸回来?那点事值得去告吗?
皮桶愠懑了,说段采购,没有黑皮那么不讲人味的,你还好意思帮黑皮说话!
段采购突然间就哭了,情绪激动地夺下皮桶手里的锄头扔到地上,撵他离开,并且,从此不让皮桶再帮她做地里活,也不让他帮助做任何事。看着段采购田间地头单薄的身影,皮桶心里不是滋味,但又没有办法帮上忙,心里堵得慌。
快进秋天了,皮桶准备去卖点粮食换钱,给何四川添点衣服,他把粮食装进牛车准备往路上赶时,看见一群公安人员往这边赶。皮桶好奇,又来这么多公安的干吗?难道谁又犯事了?
皮桶没有想到,公安要找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