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不知道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能不能具体讲讲？”院长很慈祥地问。
“我听我岳父说，他是在进药的途中，在一个叫老鸹铺的附近路边救的我，那时刚经过飞机轰炸，我被土埋了半截，头上受了伤，流了很多血，昏迷不醒，他看到我还有气就把我放到他拉药的马车上拉了回来，我当时身上什么都没有，连衣服都炸烂了，唯一的东西就是身上背着一个水壶，他细心地给我治疗，但是，等我醒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那你怎么知道你自己叫刘天亮？”
“那是我岳父看见我的水壶带子上写着一个刘字，就说我一定是姓刘，还说，刘是个好姓氏，我们大汉民族就是姓刘，姓刘好，就让我姓刘了。我昏迷了两天，醒来的时候刚好是天刚亮的时候，我岳父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天亮。之后我就随着岳父在他的药铺里学徒，月泉县解放那年，我岳父去世了，临死前他让我和他的女儿红花成了亲……”
“水壶？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水壶？”院长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在家呢。”
“你知道那个水壶是怎么到你身上的吗？”
“不知道。”
院长继续问：“你对你小时候的事情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好好想想。”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想，可我……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有时候梦见一些场面，像真的一样，梦见过好多次。比如，我梦见我父亲……”
“你父亲怎么了？”
“他……他杀了我的小弟弟，还挖出了他的心。但我看不见他的模样……我奶奶好像是疯子，浑身是血……还有一些美好的场面与其说是我梦见的，不如说是我想像的，比如，我奶奶给我讲故事：狼打柴狗烧火……还有我妈妈，我也想不起她的模样。所以我想……我……可能是一个孤儿，或者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看过你以前填的表格，都是填的月泉县人，1930年生。”
“我师父救了我以后，我就像重生了一样，就是他的孩子，他也这样待我，我们的感情就像父子。那时，我师父看着我最多十岁，就把我定成1930年生了，说什么时候等我想起来了再改。”
回到医院，院长直接来到防疫科，小石、金梅、夏月都默默地坐在那里。看见院长进来，大家忙给院长让开一个凳子，让院长坐下。小石首先说话了：“院长，你应该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科长，他跟你工作了近二十年，他是怎么工作的你还不清楚？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一向不发表意见的金梅也忿忿地说：“就是啊，他为了干工作，把老婆都贴了进去，怎么可能是特务呢？我们科长要是特务，这世界上还有好人吗？”
院长有些纳闷地问：“他老婆怎么了？”
“你忘了？那次他让他老婆做新法接生示范，结果着了凉，后来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我怎么不知道？”院长很吃惊。
“开始科长不让说，说是怕引起别人的误会，以为是因为躺着生血灌了心，新法接生就更不好开展了，所以我们一直没有说。后来也没有人问起，也没有人关心这件事情啊。”
“这么高尚的人，怎么能受到这样的诬陷呢？”夏月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不知是一下子成熟了还是迷茫了。
“同志们，事情会搞清楚的，清者自清。相信我。”院长明确地给了大家一个承诺。
下班后，院长一个人来到了天亮家，红花已经知道了天亮的事情，正在暗自落泪。院长说：“别着急，没事的。”健健、壮壮都用愤怒的眼神瞪着他，仿佛是他把爸爸抓走了一样。
张华看着孩子，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爱怜，一种想抚摸他们的冲动，一种亲情在浑身流淌着。
他向周围扫了一眼，看见了条几上放着的水壶，便走过去拿起来……是它，就是它，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用水壶，外表虽然有些凹凸不平，但光光亮亮地泛着银光，可以看出它是主人的随身物品。张华颤抖着手翻过带子的内侧，看到了那个隐隐约约的“刘”字，他的眼睛湿润了。
没有错，就是这个水壶，这是他自己写下的“刘”字，是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孩子，真的是你吗？孩子！
红花哭泣着说：“天亮是一个苦命的人，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根在哪里？这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他不是什么坏人，这一点我拿性命担保，他刚被我父亲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健健大，头上有严重的外伤，又瘦又脏……即使到现在他还经常晕倒，来到我家之后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他绝对不是坏人，我保证。”
晚上，天亮被关在公安局的一间房子里，这里以前是一个镖局的库房，窗户上有一条一条的木棍拦着，透过木棍那小小的缝隙，天亮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他想起了红花，想起了孩子……
“刘医生！刘医生……”天亮忽然听见有人悄悄地叫他，是谁叫我？天亮仔细听了听，没错，就是叫他的，好像是“小耳朵”？
好像是在窗户外面？天亮站起身来答应道：“是‘小耳朵’吗？我在这里。”窗户外面出现了一个光脑袋，是“小耳朵”。“刘医生，都怨我，让你关在这里……”“我没事，事情总会弄清楚的。哦，你妈妈和弟弟好了吗？那些开会的人都没事吧？”
“都好了，没事了。开会的那些人也没事。”
“那就好。”天亮总算放了心。
“你快下来，让我说说……”就看见“小耳朵”在摇晃，好像是底下还有一个人在说话。
“谁？谁和你在一起？”天亮问。
“我不认识，一个长着一对大板牙的人，说有要紧事找你，我在这里找你碰见的，我这正踩着他的肩膀呢。”说着，“小耳朵”不情愿地下去了，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脸。
“你是？”
“刘医生，俺是杨树庄的黄板牙啊！你不认识俺了？”
“是板牙啊，认识认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医生，俺们村可能又有那个病了。”黄板牙悄悄说。
天亮一惊，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病？炭疽？”
板牙点点头说：“俺看像，那个伤口上也有那样的黑痂，但俺不敢确定，这才来找你。”
原来，板牙让人锁了羊倌的门后，他越想越感到事情的严重，自己就急匆匆地赶来县城了，到县医院时已经下了班，一打听，才知道天亮被关在公安局了，把他急得直跺脚，怎么办？怎么办？他想去公安局问问，看能不能见天亮一面，可天已经黑了，公安局关门了，他根本进不去，正在发愁，看见“小耳朵”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他有些好奇，就偷偷跟着“小耳朵”来到后窗户。“你找什么？”板牙问“小耳朵”。“小耳朵”其实已经知道他跟在后面，正想问他呢，结果两人都说是来找刘医生的。“小耳朵”说：“我知道刘医生在哪儿，不过你得把我驮起来……”板牙说：“行。只要能找见刘医生，你说咋就咋。”说着，板牙就把“小耳朵”驮起来挨着窗子喊天亮，竟然喊到了。
“你怎么不报告领导们？”天亮着急了。
“俺不敢确定才来找你，和别人俺说不清楚。可谁知道你……”
天亮想了想对板牙说：“这样吧，你去找我们院长，把事情和他说清楚，如果他想让我去确定一下病因，他就会想办法让我出去，如果他让别人去，那我们也能放心了。你就说是我说的，要快，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板牙还想说什么，天亮打断他，急切地说：“别管我，快去吧！”
院长张华坐在家里怔怔地想着天亮的事情，老伴催他该睡觉了，他竟然没听到。老伴问：“你怎么了？今天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哦，没有，你先睡觉吧，让我自己想想。”
张华万万没想到，和自己一起工作了十多年的天亮竟然是自己的儿子？真是太意外了，但他觉得一点也没弄错，这是真的，而且越想越觉得没错，越看天亮越像自己的孩子。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940年的百团大战期间，他领着一支救护队参战，在前进的途中，偶然发现路边有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穿的破破烂烂，头发像一堆杂草，他感觉这个孩子很像自己失踪的孩子，便走到孩子跟前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看见孩子嘴巴干得都裂开了，忙摘下自己背着的水壶递给孩子，那孩子接过来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孩子好像很久没有喝到水了。他看了很是心疼，又问：“你是不是叫大宝？”那孩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真是大宝？我是你爹啊！”“爹……”孩子扑到张华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张华心里疼得直哆嗦，正要仔细问问孩子，敌机来轰炸了，他急忙把孩子按倒在一颗大树下说：“大宝，在这里千万别动，我一会儿来找你。”说完便去忙着招呼自己的队伍隐蔽。张华看见阎福祥站在路中间不知所措，便飞奔过去将阎福祥扑倒，一颗炸弹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炸开，一块弹片深深地扎在了他的腿上……一轮轰炸过后，再看孩子藏身的地方，早已成了一个大坑，他拖着伤腿爬了过去：“孩子……大宝……大宝……”就这样，相认还不到十钟，孩子就又没有了踪迹。他以为孩子被炸死了，但更多的是希望孩子跑开了。所以，那次战斗结束后，他和阎福祥还专门到那附近去找过，可一点消息都没有……没想到……没想到这个孩子还真活着，更没想到这个孩子就是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