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县的誓师大会，就是各行各业都要在会上表态，给自己制定一个目标。会期两天，会议安排在县第一小学校，与会人员自带铺盖在学校教室住宿。会前，天亮忙着帮会务处打扫与会人员的住处、安顿食堂、检查炊具卫生等，忙得不亦乐乎，一千多人的会议啊，卫生保障可是个大事情，天亮丝毫也不敢懈怠。
明天就要开会了，晚上，天亮躺在床上，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没有做到，忽然想起来，那么多吃的东西放在食堂，还有下午蒸的准备明天中午吃的窝窝，如果让老鼠咬了可怎么办？虽然“除四害、讲卫生”运动以来老鼠被消灭了很多，但还是有的，不得不防啊，不行，我得去给食堂外面放些老鼠药。天亮想着，起身下了床对红花说：“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由于开会的人多，会议分了五个食堂，食堂在学校最后一排的房子里，它的后墙外就是一条与大街道平行的小街，人们叫它后街，周围是居民住宅。由于这里的建筑都是依山而建，所以食堂的后窗户与后街的地面仅高出一米多高。
天亮正沿着食堂的墙根和后窗户台放着老鼠药，突然，从一个后窗户跳出一个人来，把天亮吓了一跳，对方也吓得站在了那里，天亮定睛一看认出了这个人：“小耳朵？”对方也同时认出了他：“刘医生？”
天亮看见“小耳朵”衣服上的两个大口袋鼓鼓的，手里还提着个面袋子，就板起脸问：“小耳朵’你干什么呢？”
‘“我……我……我一天还没吃饭呢。”“小耳朵”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天亮说。
这个“小耳朵”今年有二十多岁，就住在城里，父亲死得早，他母亲有些弱智，他还有个比他小一岁的傻弟弟，他自己一只耳朵发育畸形，只有正常耳朵的三分之一，所以大家都叫他“小耳朵”，因为怕人抓着他头发打，所以经常是刮个光头，看上去像个鸡蛋脑袋。解放前他就在现在医院所在的斗牙行“抓集”。“抓集”就是穿着个补着大口袋的衣服，围在斗牙行的笸箩边，一有机会就抓笸箩里的粮食，常遭到斗牙行或卖粮食的人的拳打脚踢。他母亲则领着傻弟弟要饭来过日子。解放后他一直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主要是偷些吃的、穿的。他偷吃的东西时也有了诀窍，把偷回去的东西直接放到尿锅底下，即使别人找来了，一看在尿锅底下扣着，人家都嫌脏也就不要了，骂上他几句，打上他一顿，他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人们知道是他偷了吃的，也就自认倒霉了。也许是他“抓斗”的时候脚走惯了，没事的时候常往医院跑，别人懒得理他，只有天亮把他当回事，所以他母亲或弟弟有些什么病都来找天亮看。
“‘小耳朵’把面放回去。”天亮板着脸很严肃地说。
“我不。”小耳朵紧紧地抓着袋子。
“这是开大会呢，不是闹着玩的……”天亮都有些急了。正说着，忽然听见不远处小巷子里有人走动，小耳朵扔下袋子“哧溜”一下跑的没影了。天亮看了看，摇了摇头，提起袋子，想绕到前面从门进去放了，想着门已经锁了，拿回家里明天再拿来吧？不合适。无奈，他也从“小耳朵”跳出来的窗口，爬了进去……
他没想到，这一爬，爬出了天大的麻烦。
第二天，天亮早早吃过饭就去了会场。
第一小学的校址原来是月泉县最大的一座孔庙，占地一万多平方米，解放前庙里设有一些衙署，解放后成为小学校址，庙的正殿叫大成殿，共五间四十多米长，宽有二十多米。为单檐歇山顶九脊，上均有琉璃浮雕，正脊东西两侧为海水朝日、丹凤朝阳，中间九条飞龙腾跃于云间，四角凌空挑出，气宇轩昂，前顶坡由五彩琉璃瓦装饰成菱形图案，瑰丽大方。门上一块大大的匾额，上面书写着四个金色的大字“万世师表”。
正殿前面的院子很大，会议就开在这里，主席台安排在正殿的台阶上面。会议开始了，首先是县长做动员报告，但，县长还没说几句，就见会场里有些嘈杂，坐着开会的人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而且越来越频繁。主持会议的副县长心想，太不像话了，他打断了县长的报告，强调了一下纪律，可底下的人丝毫没有改变，像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地穿梭着，有的甚至在会场上呕吐起来，有的捂着肚子哼哼着。会场上乱作一团，会议不得不停了下来。
天亮正在帮助食堂做午饭，无意中听见做报告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怎么了？他有些好奇地走出去一看，脑袋“嗡”地就蒙了。院子里到处是蹲着呕吐的人，厕所的门口排着队嚷嚷着：
“快点，快点。”凭天亮的经验一看就意识到这是食物中毒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在脑海里竭力搜索着，情况紧急，他急忙到临时的医疗室为病人检查治疗。指挥着，将一些症状严重的病人转到医院去救治。
不一会儿，县公安局的同志也来了，他们很耐心地等天亮处理完最后一个病人后，将天亮带到一间空房子里，公安局同志说了一句话，让天亮有如晴天霹雳。
“有人举报你投毒。”
天亮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望着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在大脑片刻的空白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他那只水壶和那水壶带子上面写着的“刘”字。
“我是谁？”他的脑海里一时只翻腾着这个他思考了近二十年的问题。
“有人看见你昨晚到过食堂，还是爬窗户进去的，你去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天亮刚想解释，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小耳朵”
有个三长两短，他母亲和弟弟可怎么过啊？他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忽然，随着一阵嘈杂，门被打开了，“小耳朵”一脸仗义地走了进来说：“昨晚是我去食堂偷东西了，和刘医生没关系，你们抓我好了，快放了刘医生。”
“你去食堂偷什么了？”两个公安人员将“小耳朵”围住。
“拿了半袋面，出来碰见刘医生，是他不让我拿，我就放下走了。”
“走，跟我们去食堂，指认一下你偷的东西。”
到了食堂，“小耳朵”指着那个放在墙角桌子上的袋子说：“就是那袋。”
炊事员说：“那是一袋碱面，不过昨天不是放在那里的。”
公安局的同志过去打开，用手拿出一点闻了闻，又舔了一下说：“这是碱面。不是面。”那口气和眼神分明还在说：“你撒谎，你怎么会偷碱面呢。”
“小耳朵”这个悔呀，他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怎么会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呢？我他妈真是……
小耳朵撒起泼来：“你们爱信不信，我就是拿的这个袋子，我以为里面是面呢，你们放了刘医生吧，让刘医生快去给我妈和我弟弟看看吧，他们都病了，很厉害，和这里的这些病人一样，你们也给她吃点药吧。你们快放了刘医生……”
公安同志问：“别闹，我问你，你老娘的病怎么和这里的病人一样？”公安同志看了看一边簸箩里放着的窝窝问门外的炊事员：“这窝窝是什么时候蒸好的？”“是昨天下午。”
“小耳朵’，你昨晚是不是还偷了窝窝？”
‘
“就算……就算是吧，你们快去救救我妈呀，你们救了我妈，你们怎么处罚我都行。”小耳朵依旧大声嚷嚷着。
原来小耳朵今天早上把昨晚偷回去的窝窝给妈妈和弟弟吃了，自己都没舍得吃，可没一会儿妈妈和弟弟就开始肚子疼，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忙跑来找天亮，这才知道了这里的事情。
一个公安对另一个说：“你领着他去他家看看。”
发生中毒事件后，心里最不安的是大喜，大喜也在开会，但他没有中毒，会议分五个食堂，中毒的是第一、三、四食堂，他在二食堂吃饭所以没有事，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出事的几个食堂所吃的玉茭面是他们生产队供应的，难道？是去年药老鼠的药混在粮食里了？还是……他匆匆赶回大队想核实一下。
在县城里的会场一片混乱的时候，远在月泉县最南边的杨树庄也发生了一件让杨树庄会计黄板牙胆战心惊的事情。
一大早，队长告诉黄板牙，羊倌死了，你找几个人去给安葬了吧。羊倌四十多岁，是个光棍。吃过早饭，黄板牙就领着两个人，拿着一身新衣服，扛着木板，去了羊倌家。板牙正要给羊倌换衣服，手在空中突然像被蜇了似的停了下来，他的身上立即渗出了一身冷汗，一个念头在他头脑中出现。他又仔细地看了看羊倌的尸体，怎么越看越像……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恐怖的日子……
那是1952年的春节前，由于土地改革结束后，一度时期农村又出现了买卖土地，雇长工，私人放高利贷的三大自由，随之出现了两极分化，有的翻身农民卖了地当雇工，而有的人却发展成为新富农。1951年上级提出了试办初级农业合作社的决定，月泉县委及时响应，并选择了当时在月泉县的一个全国模范互助组-昌盛互助组所在的杨树庄村搞试点。经过几个月的动员，最终在这个二百多户人的村子里，有十八户，七十六口人报名入社。虽然人数不多，但这毕竟是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起步，县委非常重视。为了庆祝这一伟大的划时代的变化，县委书记建议利用过春节好好庆祝一下，造造声势。
杨树庄是个穷山庄，说要庆祝，竟然连一面用来敲的鼓都没有。当时，即将成为农业社社长的黄昌盛就是黄板牙的哥哥向县长保证，等过春节时一定要敲上他们自己的鼓来庆祝自己的农业社成立。
听说村里要做鼓，一向吝啬的村民黄继财二话没说，捐出了自己家里的一张牛皮，昌盛立即用自己家的大水瓮将牛皮泡上。
离春节只有半个月了，昌盛决定把入社的牲口都定了分，等春节过后就该准备春耕了。做鼓的牛皮也泡得差不多了，该踩鼓了。
这天，昌盛和板牙准备牵着牲口去老杨树下给牲口评分，他爹拦住了他们阴着脸说：“马给俺留下，你是党员你带着牛入社吧，俺不入了。”
“怎么了爹？不是说的好好的吗？怎么变卦了？”
“嗯，没什么原因，俺就是不想入了。”他爹很固执，口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昌盛没时间和他爹理论，大家都等着他呢，他只好牵着牛和板牙出了门，临到门口，他爹把自己的皮袄扔给板牙说：“外面冷，穿上。”
村头的老杨树下，已经牵来了好几家的牲口了，有毛驴、牛、马、不知谁还把猪给赶来了。“去去去，这是干甚哩，咱是给牲口定分哩，赶来猪干甚哩。”“哈哈哈哈……”
“社员同志们，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咱今天可不是交易，不用揣指头，大家公开评议，先评出一个最好的牲口定成标准分，然后对照着给别的牲口定……”
一群年轻人也热闹着将泡好的牛皮拴在树上撑开来踩。“快来看呀！踩鼓呀！踩鼓呀！……”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呼喊着，奔走相告。
建社，踩鼓。这在杨树庄都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新鲜事。围观的人熙熙攘攘，几乎全村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年纪大的都表情严肃地看昌盛如何给牲口定分。年轻人都挤着上去踩鼓，小孩子们忙着在大人堆里钻出来、钻进去……
此时，谁也没想到，一场灾难正降临在他们头上……
评分后的第三天，昌盛的牛病了，卧在地下不吃东西，拉着黑色的稀粪，还没等去请兽医来，牛就死了。牛是昌盛爹一手养大的，此时他爹暴跳如雷，大骂昌盛是个败家子，谁知第二天他爹就病倒了，像是感冒发烧，昌盛给熬了些红糖生姜水喝了，没想到睡了一晚就去世了。这时许多人纷纷来找昌盛。
“昌盛，俺家的牛病了。”
“昌盛，俺家的驴也不吃东西了。”
“俺家二小病得不轻呢，咳嗽都带血。”
“怎么回事？”昌盛心里没底了。
“一定是咱们建社冲撞了什么神仙。自古就没有这么干的。”
“听说咱们村就不能超过一千口人，超过一千口人就要有一次大死人。现在是一千多口了……”
“是不是咱们在老杨树下面踩鼓惊扰了树神啊？”
大家都露出了恐惧。是鬼神作祟？
最后昌盛和大家一致决定，派人向县里汇报。板牙说：“俺去吧。”没等板牙说完，他的小侄子，昌盛的儿子保孩说：“俺去吧，俺跑得快。”
保孩走的第二天，昌盛就病了，接着保孩妈也病了，没几天板牙的家里就停了三口棺材，最让板牙担心的还是保孩，第三天，有人对板牙说，看见狼尾巴垴有血迹，还有撕碎的衣服，板牙带人跑去一看，就是保孩穿着的衣服片片，寻着血迹找去，只找到了保孩的一只鞋子。
……
想到这里，板牙很果断地对那两个人说：“先不要动他，把门锁上别让人进来，我要出去办点事。”
誓师大会会场出现人员中毒时，胡平也在会场，他立刻想到了昨晚的事情，昨晚他听说要开誓师大会便匆匆从杨树庄赶回来，他是从不错过任何一次和各级领导接触的机会的。回到城里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他家住在后街的最西边，当他快走到学校的后面时，看见两个人在争执，他就躲在一边偷偷地观察，天亮和“小耳朵”说的话他都一字不差地听见了，可是现在联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革命警惕性太差了，也许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呢？胡平脑子里阶级斗争这跟弦是绷得很紧的，如果天亮是个特务？如果是他投毒……这不是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吗？如果昨天晚上自己当场抓住他们，也不至于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搞破坏？这个问题太大了。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将昨晚看到的事情，改头换面地报告了公安局的同志。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回到医院，找出了天亮的“向党交心书”，这是那天他去送喜报时，借穿天亮衣服时在口袋里发现后扣下来的。此时，他拿着这份“向党交心书”匆匆往外走，想交给公安局的同志。
“胡秘书！干什么去？”院长在院子里喊住了他。
“噢，院长，我正要向你汇报一些情况呢。”胡平随机应变，随着院长回到办公室，将天亮写的向党交心书交给院长：“院长，你看，刘天亮这个人不老实，他的历史一定有问题。这是他自己写的，你看看吧。”
院长拿着这份“向党交心书”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多遍，还翻过背面看了看，好像要从里面生生地看出点什么来，让一旁站着的胡平都有些纳闷。但，从院长那貌似平静的外表下，胡平看到了几分激动，胡平心想：看来我们抓住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国民党特务呢。他有些煽动地说：“我们这些年都被他那积极工作的外表所迷惑了，他说他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谁相信呢？世界上哪里有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记得了呢？真是天方夜谭。”接着他又添油加醋地把他在天亮家看见的有外国字的盒子和里面有钱的事情向院长说了一遍。
院长拿起身边的拐杖对胡平说：“走，咱们去公安局。”
由于送检的食物样品被送到省城检验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出结果，眼下又没有什么别的线索能证明天亮的清白，所以天亮成为嫌疑人被关在公安局的一个小屋子里。
来到公安局，院长找到负责这个案子的同志问：“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本来，如果‘小耳朵’偷了窝窝今早给他家人吃了发病，就可以推翻天亮昨天晚上投毒的嫌疑，因为早上大家吃的是撒，没有吃窝窝，但又有人证明昨天下午食堂蒸窝窝的时候天亮也在现场，这就不好说了……所以，还得等省里的检验结果出来才清楚。”
“我能见见他吗？”
“好的。其实，我们也不相信天亮投毒，但……”
“我理解。”
院长进到屋子里，先走到天亮跟前，仔仔细细地把天亮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看的天亮都有些不自在了，可院长的眼神怎么看也不像是兴师问罪。然后，他在天亮对面坐下，拿出那份“向党交心书”问天亮：“这是你写的吗？”
天亮看了看很干脆地说：“是我写的，怎么在你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