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水中井。
——唐·孟郊《烈女操》
历史的车轮吱吱呀呀地碾过了几个世纪,今天,当我们再回首审视“贞节牌坊”这类封建礼教的“杰作”时,不禁会为古代女性那种坚忍和忠贞感叹不已。当曹雪芹以犀利的目光、锐利的笔锋透过“大旨谈情”的浪漫面纱深入到封建礼教的牢笼中时,我们看到了一个苍白沉寂的身影——李纨。李纨是曹雪芹怀着悲悯的心情,蘸着清冷的色调刻画出的一个女性形象,她的形象不像黛玉那样刻骨铭心,不像宝钗那样光彩照人,也不像凤姐那样鲜明夺目,她始终是淡淡的、静静的。然而当我们追寻她的心灵轨迹时,会发现她的内心世界其实丰富而生动,美妙而精彩。李纨正如一株雪中老梅,斗霜傲雪,凌寒怒放,幽幽馨香,沁人心脾。
李纨,字宫裁,出身金陵名宦之家,父亲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从小她就受到父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导教育,性格平和贤淑,只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只以纺绩井臼为要”。长大后,李纨嫁与贾政长子贾珠为妻,当她满怀着少女时代五光十色的幻想和憧憬,刚刚步入婚姻的殿堂,享受“绣帐鸳寝”的温柔欢悦,就遇到了晴天霹雳——丈夫贾珠夭亡。从此她从幸福的云端堕入了痛苦的深渊,幸好还有儿子贾兰,给她带来一线希望。青春丧偶、妙龄守寡的她谨遵礼教,矢志守节,“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第四回)在姹紫嫣红、争奇斗妍的红楼女人花中,她穿的是素净的“青哆罗泥对襟褂子”(第四十九回);在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的大观园中,她住的是“竹篱茅舍”的“稻香村”——“一带黄泥筑就矮墙”,“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俨然一派农家田舍风光。宝玉曾说稻香村“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第十七回)由此我不禁想到了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园丁们为了满足“文人画士”对梅以曲、欹、疏为美的审美要求,将园中的梅栽到盆中,“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使得江浙一带盛产“病梅”。病梅的“摇曳多姿”与稻香村的“峭然孤出”都是对自然的扭曲与施虐,从中隐喻了对天性的戕害、人性的压抑和对个性的窒息。在这个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封建家庭中,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寻花问柳,女人却只能三纲五常,从一而终,只能身处“竹篱茅舍”,心如“古井无波”,形同“槁木死灰”。在这里,多么美丽的青春也会在斗转星移中悄然老去,多么炽热的激情也会在荏苒时光中慢慢消磨。清心寡欲、寂寞淡定的李纨就在这里晨昏定省、迎寒送暑,在课子读书、针线女红中打发走了一个又一个寂寞难熬的白天和辗转反侧的黑夜。
“寡妇门前是非多”,碍于寡妇的尴尬身份,她必须瞻前顾后,谨慎行事。面对家族内部犬牙交错、错综复杂的矛盾,她像个局外人,远离矛盾漩涡,冷眼旁观,眼明心亮却又无动于衷。正如小厮兴儿所说的:“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诨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第六十五回)抄检大观园这样轰轰烈烈、沸沸扬扬的时刻,李纨却置身事外,不闻不问,毫无反应,“犹病在床上”,“吃了药睡着”,(第七十回)难怪尤氏说她“睡死过去了”。凤姐病后,王夫人见她素令人敬服,就授命她协理家政,又考虑到“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理家过程中,两人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吴新登的媳妇“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故意不说旧例,为难二人。李纨不愿多惹是非,说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探春却执意不从,定要查清旧例。赵姨娘上门大闹时,李纨又做和事佬,劝说道:“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不曾想一句话说到了探春的忌讳处,遭到探春的抢白:“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第五十五回)总之,在国家过程中,人们只记住了精明强干、“兴利除宿弊”的探春,淡忘了有“菩萨”心肠、曾主张“使之以权,动之以利”的李纨。李纨就这样锋芒不露地生活在这个混乱、污浊的末世家庭里,李纨完全按照封建礼法的要求生活着,独守情操,无欲无求,一切在她眼中只是过眼云烟,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敷衍的笑容。或许,这也是保护自己和儿子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贾府中免受伤害、平安生存的一种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