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李金科说了这样多，无非就是两个意思：一，不希望王志力卖房子，破坏重病母亲平静的生活环境；二，对自己的选择要冷静三思。王志力听懂了。他认为李金科并非恶意，但是他不认同他的观点。王志力觉得他们家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没钱，等到他加盟“古文化开发保护公司”拿到高工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对于母亲为他做出的牺牲，他会加倍偿还。他说：“人总要赌一把，如果前怕狼后怕虎，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李金科见话不投机，睡觉去了。
王志力母亲起得很早，她对李金科说，从今天开始，就要把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打理归拢在一起，随时准备搬家。王志力家左边是王志力堂伯父王宝松家，王宝松有两个儿子，比王志力大几岁，都在外面打工。兄弟俩都到了结婚年龄，因为家里房子不够好，没有女孩子愿意嫁到他们家，所以现在还是两条光棍。王宝松曾经对王志力母亲说过，希望王志力母亲把房子卖给他，那样他就能盖楼房了。王志力母亲来到王宝松家，王宝松和老伴儿刚刚起床，他们听王志力母亲说明来意，两个人同时摆手摇头，说别提了，儿大不由爷，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定下房子了，如果不是我们老两口还活着，人家还想卖掉家里的房子呢。王宝松越说越气愤，说：“你就是一个乡下人，住到城里算什么呀，打肿脸充胖子痛的是自己。喝嗨，也就稀罕了，两个儿子刚出了买房的首付款，就有闺女找****来了，现在正谈着呢，你说这都是什么人呀？”
王志力母亲没有心思听王宝松两口子唠叨，人家儿子在县城里买上房子了，也都有了对象了，而自己卖不掉房子，儿子的好工作就要泡汤。她从王宝松家里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站在大门外，见人就问：“我要卖房子，你要吗？”
大家都问：“志力妈，你昨天借钱，今天又要卖房子，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王志力母亲说：“没有什么事，儿子要买一个好工作，需要一笔钱。”
大家说:“买工作倒不是孬事情，可你家那房子没人要啊。”
王志力母亲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抹眼泪，说：“我真是没有用，白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大。“
王志力起床后去茅厕方便，看到一群人围着母亲，他踅过去，问：“怎么了？”
有个老头说：“小子，我得说你几句。你为了自己的工作，逼着你妈卖房子，这像话吗？”
王志力说：“我没逼，是我妈要卖。”
老头说：“你没逼她能一大早坐在这里哭泣吗？”
有个老奶奶拉着王志力说：“孙子啊，真正有能耐的人都是自己闯荡，逼家里人算什么本事。你妈都这样子了，就是把她榨干能榨出几两油啊。”正说着话，老奶奶吐了一口痰，然后就弯腰在地下找，有人问你找什么呢？老奶奶用指头摸摸嘴里，说吐掉了一颗牙。她果真从地下捡起一颗牙，在衣服前襟擦了擦，装进肚兜里。
老奶奶接着说：“你妈把你养大已经完成任务了，她现在有病，你就饶过她吧。”
王志力母亲看到大家都把矛头对准了王志力，赶忙站起来为儿子辩解，说：“大家误会了，不怨他，怨我。儿子是个好儿子，他没逼我，你们别责怪他。”
大家看见她这样护儿子，都摇头走开了。
吃过早饭，王志力就走了。母亲给他准备的那两万多块钱他一分也没有拿。母亲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感觉很对不住王志力，拿着那两万多块钱追到村口，硬要往王志力的手里塞。王志力忽然鼻子发酸，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为自己的前途黯然？为母亲无私的爱？抑或是为家景窘困？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感觉自己就像笼子里的一只鸟，看到外面精彩纷呈，但是可供自己腾挪的空间有限，任你怎么扑腾也飞不出去。
他对母亲说：“妈。把昨晚借来的那两千块钱还了吧，剩下的钱你拿着。”
王志力母亲窸窣着把钱揣进衣服口袋里，说：“我给你攒着。”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母亲灰白的头发。母亲头上的头发很少，疏疏落落，都遮不住头皮了。以前母亲的头发很好，密实而乌黑发亮，她生病以后，经过几次化疗就变成这样了。想到母亲的病情，王志力说：“妈，那两万块钱你别攒着了，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想喝点啥就喝点啥，别舍不得花钱。”
母亲说：“你就是不买工作，我也得给你攒着娶媳妇呢。”
一辆公交车过来，王志力上去了。
在公交车上，王志力接了小林一个电话，小林问他在哪里，王志力说在老家。小林说我到工地食堂找你去了，做饭的老头说你不在，现在我就在你们工地食堂门外站着呢。王志力问她有什么事，小林说没有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王志力说我晚上就回去了。小林说你晚上来我理发屋吧，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王志力坐公交到了县城，又换乘火车。火车很慢，走走停停，下午五点多才到达省城。王志力沿着自己刚来这座城市时走过的街道，慢慢向工地走去。他不想坐公交，坐了一天火车，蜷曲得很难受，他想走路舒展舒展。五点多的街道上还很热，就连迎面吹来的西南风都是热的。人行道上行人依然很多，王志力边走边观察从身边走过的人，发现大家都神情自若。他想，在这熙攘的人群中，我大概就是最倒霉的那一个，忽然，自卑感油然而生，他不敢正视迎面走来的行人，害怕人家看出自己的贫穷和无能。看到有人从正面向自己走过来，他赶忙闪在一边，主动给人家让路，而自己则一路走着S线。想想自己曾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而现在则像小老鼠一样躲着人走，内心生出无限感叹。王志力知道这种转变不是偶然的，是无情的现实一次次把他碰得头破血流，打消了他的企图心，让他服输、服软，让他承认自己无能和现实无奈。现在王志力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斤两，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就是一个农民工，这繁华的城市里，一切温情与浪漫、新奇与魔幻、财富与荣耀等等都与自己无关。他想起了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一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王志力走过李云菊哥哥饭店的门外，想起下雨天他和李云菊在饭店里促膝长谈，想起李云菊雨中向他挥手告别的场面，感觉恍若隔世。现在他想起李云菊已经不再心旌摇荡，而是感觉像许许多多认识的人一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他与她的故事，如同眼前飘过的一丝云烟，随风飘散之后，四周景色依然。
王志力没有回工地，他直接去了小林的理发屋。当时是下午七点多，夕阳刚刚落下地平线，但是天空还很明亮，理发屋还没有亮灯。小林正在给一个女孩做头发，她气色很好，脸上笑盈盈的，问王志力：“回家干什么去了？”
王志力说：“没什么事。”
小林逗他说：“刚和李云菊吹了，就回去找对象啦？”说过之后，调皮地看看王志力。
王志力发觉小林今天很阳光，很有女人味，同之前判若两人。因为他心情不好，没有心思开玩笑，就问小林：“你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
小林说：“我不能白白告诉你，你得请我吃饭，吃饭之后我才要告诉你。”
王志力说：“好，我请你。”
小林还在给那个女孩做头发，王志力自己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随手拿过一本《美发画册》看起来。他一页一页翻着看，看到一个男孩头型很酷，如果是两年前，他一定会照这样子做一个，现在竟然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小林给那个女孩剪好头发，收了钱，洗了手，对王志力说：“吃饭去。”
王志力和小林来到饭店，王志力问小林要吃啥，小林说：“今儿我高兴，我们喝点酒吧。”
王志力吃惊地看着她，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问：“你能喝酒吗？”
小林说：“我不能喝怕什么，不还有你在吗？”
王志力要了两个菜一瓶酒，他和小林在一张小餐桌前坐下，不大一会儿酒菜就上来。两个人碰了三杯，小林脸就红了。王志力怕小林喝多，说咱俩随便喝，能喝多少算多少，不勉强。小林说我醉了你背我回去。王志力说那当然，不过最好别喝醉，难受。
小林又到了一小杯，一点一点地喝，她说：“王志力，我离婚了。”
王志力问：“你男人不是和别的女人跑了吗，他回来了？”
小林说：“他和那个女人有了孩子，那个女人追着他结婚，所以他就找我来了。”小林长出一口气，说：“总算解脱了，几年了我就没有好好活一天，心里一直不痛快。你们谁也没有看出来。”
王志力说：“我看出来了，看出你性格古怪，不知道你是因为家庭问题不顺心。”
小林指着王志力说：“你不是个好东西，没少欺负我，以后咱们再好好算账。”小林发现王志力只顾喝闷酒，和她说话也心不在焉，问他：“你难道不高兴？”
王志力说：“高兴。你离婚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小林说：“这就对了，来，碰一个。”然后端起酒杯，和王志力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