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信周围无人,她翻过铁栅栏。翻铁栅栏的时候把衣服也剐破了,手上好像也受了伤,这时她的心已经麻木了,眼前突然出现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那个情节是一位前苏联青年为了奔向自由奋力游过黑海,而蒙太奇式的平行叙事是苏联国家大剧院在播出歌剧,音乐盖过了海浪的冲击,她突然深切感到一个人生命中的确能够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人生而自由,“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这句歌让她热泪盈眶,她跨上自行车,飞似的冲向主路,那条柏油路。这时天已蒙蒙亮,路上还没什么车,更没有行人,因此她像小时候似的把车轮蹬得飞快,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和Y初面时九岁的红领巾,步履蹒跚地长大,在这个国度里,长大,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终于,她看到温泉山庄那座最高的建筑了,在树影的后面,影影绰绰。她觉得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好像是临时安装的似的,这时才觉得手疼,车把好像湿了,可是天空没下雨。是血,车把上的血把她吓坏了。
温泉山庄慢慢清晰了,清晰了,后面响起鸣笛的声音。马路上的车好像是一起出现的,万箭齐发。她是领衔之箭。但是一阵风刮过,箭头突然折了。那辆自行车在风里摇晃着,倒了下来。
7
他和她对脸躺着,在温泉山庄的床上。
窗帘拉得很严,他知道她睡觉时是怕光的,他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努力睁开,浅寐中的瞳孔似乎是深紫色的,也许是因为紫色窗帘的倒映?
她在恍惚中看见了他,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样子似乎大变了。他从来都很精神,可现在显得疲倦,甚至萎靡。
看到她慢慢张开的眼睛,他轻按了一下她的额:“谢天谢地,好像退烧了。”
他看见那双浅寐的瞳孔闪出光来:“谢谢你救了我。”
“你也救过我。你忘了?”他声音沙哑。
雪夜救羊的往事浮现,所谓往事,不过才有一年。他们从飘零的一年中走出,彼此拼命地记忆可能遗漏的细节。细节十分错乱,这大概是因了他们的疲倦。疲倦使他们安静,无欲,像演一出哑剧般,默默点头,或者摇头。
“我爱你。”
突然,她听见自己清晰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撒娇似的嘟起嘴:“我只说一遍。”
她悄悄瞥他一眼,被他欲说还休的样子所打动,双臂展开,把他的头抱在了自己的胸前。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看过的一幅画,画面上一个女子紧紧抱着一个男人的头颅。后来她知道那是玛戈皇后抱着她情人的头颅——太夸张了,当时她想。可现在,她明白如果不是自己理性尚存,完全会做出更夸张的事情!
“你知道,有好长时间我都不相信你爱我,我觉得你是把我当成你初恋的影子了……”
“干吗这么不自信?”
“你知道是为什么。”
“童年阴影有这么厉害吗?”
“当然,如果不是遇上你,我这辈子都完了!”
“说实在的我开始真的有点儿怕。”
“怕什么?”
“怕你是那种追求完美,特别较真儿的人,你这种人对人要求太高,我怕自己达不到。”
他闷声笑了起来:“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这下我踏实了。”
她的目光里突然闪过一丝神秘:“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
他怔了一下:“爱情……爱情就是我们啊!”
啊,这个回答太别致了!爱情就是我们,就是我们,她心里的阴霾突然被扫荡一空,双手捧起他的脸:“那爱情的未来,是什么?”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回答:“爱情的未来,还是爱情!”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一阵狂风突然把窗吹开了,他们俩一起走到窗前,大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直立起来。——爱情的未来,还是爱情!——这句太过朴素的话如同金铖之声,震破了她的耳膜,呼啸的大风中,她觉得全身的血在瞬间被洗了一遍,她觉得自己终于挣脱出陈旧的胎衣,再生了。
冰箱里还有袋面包片,一点儿奶酪一袋杏仁一包挂面和几盒酸奶。她把面包片拿出来想放进微波炉里热下,他让她等等,竟自己拿了个烙铁通上电,把奶酪夹进两片面包里,她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把热烙铁放在面包上,随着吱拉拉的声音香味就出来了,那是烤焦的面包片和烤化的奶油香——两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互相看着,被香气氤氲温暖地笼罩起来。
窗外那样静,没有一颗星。
8
她向他靠了靠,觉得很放松,很踏实。很快又睡着了。并不知道此刻在他眼里,她显得那么小,那么可怜巴巴地皱成一团,他觉得他可以把她放在手心里,一捏,就没了。
他筋疲力尽,分不清是梦是醒。不过他还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给她出血的手掌贴了创可贴。然后,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从什么地方直接落下来似的,就像小时候做的那些“长个儿”的梦。砰的一下子他失重了,重重地栽了下来。
直到他好像闻见煮面条儿的香味儿。
像是春节的光景再现:第一缕暮色已经透进了窗帘,黑暗的脸即将探进他们的世界,他们紧紧拥抱,抱得那么紧,那么绝望,就像是冥冥中即将有一双巨手把他们拆散。
在黑暗中她怜爱地抚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如同一根根钢丝似的硬硬地翘起,就像他人一样桀骜不驯。
她轻轻地说:“我刚起来煮了面条儿。吃一点儿吧。”
他想坐起来,但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陷落,好像突然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他定了定神,但是仓促之间觉得有什么在他心里抓了一下似的,好像那力量非常强大,大到他一向自以为无敌的身体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暗伤。
“你怎么了?没事吧?”她看见他的脸突然变得惨白。
“没事。”他软软地坐下了。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衰弱。他咳了一声,然后就控制不住地咳起来。她轻拍他的后背,心里暗急,表面上还在玩笑:“想吃面条儿就急成这样?别起来了,我喂你吃。”
他好像要说什么,但还是乖乖躺下了。她心里更加害怕,她太知道他了,哪怕有一丝力气,他也不会躺下。她一扭身进了厨房,他看了一眼她窈窕的背影就闭上了眼睛,他头昏,全身发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哪怕是惨遭继母虐待的时候。
她想,他是太累了。
夜幕降临。她独自走近窗边,看见外面行人稀疏,夜和每天的夜没有两样。为了让他熟睡,她在旁边打了地铺。她尽量让自己把心放平。身上他的余温已经消失,她数着星星,睡不着。
她记起在南城老房子黑暗的角落里躺着他们在新疆时的照片,她和他。那种美和心碎,就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地定格。她要把它们取出来,挂在最显眼的北墙上,日子这么快,比起照片上那个人,她身边的这个人的腮上,胡须在悄悄地生长。
他觉得自己的头脑还算清醒,但就是累,不想说话,甚至不想睁眼。
整个晚上他都在断断续续地想着:这是第几次来?为什么一离开她身边还想回来?这一切就是宿命吗?他在想,他爱上她的时候,对于她来说,他其实还算是个陌生人。可她不是,至少之前他听过她的公益讲座,那时他心里就有她了—— 一种模模糊糊的倾慕。
他闭着眼睛,依然能感到玻璃上闪烁的路灯,他想,他被她吸引,不是羞耻,更不是罪名。
他梦见了那天的雨——他初次去她家那天的暴雨。他在暴雨中伫立了那么久,他能闻见雨水里腐烂而清新的味道,能听见雨水里远离而靠近的声音。他想,是那场雨成全了他。
他知道自拔已经不可能。爱情的未来是什么?他在想,她一直认为爱情的未来是悲剧,或者是仇恨,但是他始终认为,爱情的未来,还是爱情。他想完了这句话,就昏睡过去了。
是的,在年轻的夏宁远心里,爱情的未来,还是爱情。
9
他终于睡醒,躺在床上看她写的歌剧总谱。她已经写到六十多页了,她说估计得有将近八十页。好长!
他哼唱着那些序曲、咏叹调和宣叙调,内心喜悦莫名。是啊,一年多前对于他来讲是遥不可及的古典音乐,歌剧,这时竟然近在眼前!
他觉得很幸福。
真的,从小唱的歌里,总是有“幸福的花朵”一类的词,可他知道自己和幸福根本不沾边儿。
曾经有一度,在他和继母相处的时候,他会觉得像是有毒的荆棘从脚踝那儿蠕动着进入了喉咙,那种可怕能够杀死他所有的语言,给他制造最恐怖的噩梦。
他心里明白,是她把他从噩梦中拽出来了,她像一只鸟,载着他飞行,飞出魍魉魅行的沼地。认识她之后,想起过去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一根烟就能燃尽对他们所有的记忆。
与她交好之前,他曾经长时间地认为自己不行了,见到女人就会想起继母,实际上也是,他曾经与初恋女友交好却没能成功,他的小腹胀痛却无法行事,他怀疑自己得了可怕的病。
她是他命里的人,她让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如此健康势不可挡,他们的爱情诞生于一场隐秘的丰收,他们互相吸吮对方,那是如同纯金般流淌着的奶和蜜。
可是,为什么在这么美好的春天,在北京的四月,他觉得如此的疲倦,他这么累,连动也懒得动,好像每一根骨缝都在隐隐作痛。
这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啊!
他翻了个身,觉得浑身发热嗓子发痒,咳了几声。
“我想喝水,热的。”他伸出一只手,很想撒撒娇。
没有回应。
她不在。这时他才突然想起,手机昨天关上了一直还没开。
随着开机的铃声,蹦出来一串短信:“我到早市买点儿吃的,你好好睡,等我。”
他笑笑,心里很暖。
接下来的短信让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是昨天中午来的,一共发了七条相同短信:
重要通知:夏宁远同志,请于今晚立即返疆随大部队开往喀纳斯救灾!伊犁汽车城政治部。
老天!昨天发的“今晚”就是昨晚啊!晚了晚了晚了!
他飞快地穿上衣服,洗脸刷牙,然后喝了几口水,还是在咳,来不及吃饭了。打开冰箱空空如也,只有两罐酸奶和半袋杏仁,他匆匆放在衣兜里,然后站着给她写了一张纸条。心里想着,这时候如果打上车能赶上下午两点的飞机,今晚还能赶到乌鲁木齐。
他一边飞身冲向门外一边还没忘了频频回首——他太想临走前再看她一眼了!
没有,没有。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10
她一早就去早市去买鲜肉,准备包饺子——他像个永远想过年的小孩儿那么爱吃饺子。四周都是农村。北京越来越大了,过去小的时候,海淀以北都是坟地,青塔院都算是西郊了,可现在,立水桥都算不得什么,整个立汤路两边全都是别墅,小汤山都不算是北了!
买了肉和大白菜,看到早市地摊有一种毛袜子,手工织的,底子是加厚的,新疆的气候那么冷,正好穿。可惜只有一双了。摊主立即说,等一下,他会立刻去拿货。为了几双毛袜她等了好久。看到那手工织成的质感很强的毛袜,她想他肯定喜欢。两手提满了东西站在门外喊他,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她再不是一个人了,她再不孤单了,她再不用暗怀一个俗人的意愿,样子颓废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
可是没有回应。她只好放下东西打开门,里面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电视机上面放了个条子,上写:“接到命令了,赶赴救灾一线。你好好的。等我消息。”
这个被他们叫做“天堂”的房间,是她温暖的小巢。多少年了,终于找到自己的窝了,她会一直沉浸在那个窝里,在慢慢浸淫的他的体味中写乐谱。可现在,他走了,天堂不再是天堂,天堂成了地狱。
她躺在床上,慢慢回想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这一切很不寻常。这一切让她难以置信。可是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来了,又走了。
是他救了她。
她觉得很累,昏睡过去。
断断续续的梦中,她觉得好像停电了,公摊部分是彻夜有灯光的,可是突然一下就黑暗了。她半梦半醒间爬起来,点燃了一支蜡烛。又接着睡。在梦里她和那支蜡烛一起流泪,一起悄无声息地融化。
直到一股不好的气味冲进她的鼻子里,她才意识到,有好久没有下床了。
篮子里的鲜肉有了气味。她蓦然起身,这样突然的起身让她眼冒金星——原来她已经有好久没有吃饭了。她摇头,觉得自己太过滥情。她一手捂鼻子一手拎起那一袋食品,踉跄着飞奔出去。
等她回来的时候,掠过镜子,她看见的是个披头散发的邋遢女人。她躲开镜子。是的,那几天她一直躲开镜子。
她再次躺到床上,觉得自己变得很老。有如刚刚产后,满头灰发,肚子上长满鱼肚色的皱纹。肋骨一根根地出现了,像一把半开的扇子。她看得见自己的下颏,尖尖,清瘦。没有光泽。
你要好好的。他说。
是的,他不希望我这样,他说,你要好好的。
可我怎么能做到?她想。
她发现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来。老,就是从无法流泪开始。泪水和所有的液体不知从何时蒸发了。她现在只希望一个人的时候能够成全两个人的愿望,她突然想,将来会有一本关于他们的书,只记录爱。
寂静把她潜藏的灵性一点点调动起来。为了《天鹅》,她的确需要独自安静一会儿。她想,或许是他故意留给我安静的时间,让我勾起往事,看见赛里木湖,看到湖水中的天鹅。
但是她内心的悲凉却一直在漫延着,不知为什么她有了不祥的感觉,似乎,她和自己深爱的人就要失散了。他们聚在一起不过是偶然:偶然绽放,然后失散。想到这个她就心如刀绞。
她想象自己的心里已经充满虫豸,不过是被他的深情包住了,现在慢慢变成了琥珀。虫豸是那么丑恶,而琥珀却如此美丽,那包裹着的深情虽然不是虚幻,但是究竟能有多么长久啊?
她所求不多,只是祈望老了能一起坐在摇椅上,如同坐在同一艘船。虽然微微晕眩,却能在天黑天亮之间,都能有声音回应,然后,在百草蔓生的墓碑上,能刻上一句话:在这里长眠的两个人,一半是音乐,一半是传奇——
啊!!她在半梦半醒中惊叫了一声,彻底清醒过来:啊对,一半是音乐,一半是传奇—— 这应当就是《天鹅》的主题!
可是,这个白日梦暗示了什么?
为什么在墓碑上才找到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