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在树上度过的。树与我的童年紧密联系在一起。我喜欢树,更喜欢老家那几棵陪伴过、守望过我童年的树,它们的一枝一叶都写满了我成长的轨迹和梦想的旅程。它们就像我的好伙伴、好朋友,是我童年生活和梦想的一部分。
如今,受经济和利益的驱使,老家的树正在一棵棵地减少,这更让我怀念老家的树,怀念那些在树上眺望的日子,怀念树上度过的童年。童年的天真无邪和快乐浪漫是再也无法找回了,就像一棵树的倒下,让人觉得遗憾和无奈,还有一丝惋惜。失去一棵树,就是失去一个好伙伴、一个好朋友,那留存于心的便只有记忆和怀念。
桃树,我童年快乐和浪漫的代名词。桃树长在我家旁边竹林间的一块空地里,树不高,最多也就两人高,很轻易地就能爬上去。桃树的枝叶也不茂盛,但却是为我的童年创造快乐和浪漫的好伙伴。小时候,我和弟弟还有隔壁家的小表姐野丫头常常猫一样飞身上树,双手抓住树枝一阵猛摇,常常把看见了我们的父母吓得大呼小叫的。当然,也没少挨过父母的拳头。但我们还是依然如故。我们喜欢桃树,特别是桃花烂漫的日子,在桃树上度过的时光,总弥漫着桃花的浪漫和灿烂,连梦中也能闻到桃花的幽香。风起时,有竹林的絮语,夹杂着幽幽桃香,让人惬意无比;下雨时,桃花在雨的飘洒下,与雨一起轻盈落下,满地星星点的桃花充满了诗情画意;最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金色的阳光从密匝的竹叶间筛过,点点碎碎涂抹在桃树的枝叶上,桃树便走进了一首意象派的诗歌。
一旦桃花打苞时,我们就会每天都坚持到桃树周围转一转,就像看望一位十分亲密的老朋友,并憧憬着花开的美妙和芳香。桃花迎风绽放的日子,是我们最快乐不过的好时光。我们会叫来野丫头,一起挑选、采摘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花儿,然后放在鼻尖做深呼吸,在风中奔跑,一个劲地嗅桃花的清香。有时,我们也会到桃树上找桃瘤吃,那如木耳似的桃瘤柔柔的、软软的、酥酥的,别有一般甘甜、清爽味道。
记得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某个夏夜,我和弟弟从大队部看电视后回家,在过家门前的小桥时被一条土皮蛇咬伤了,父亲把我的伤口作简易的清洗后,背我到大队部的赤脚医生那里上了药,作了包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能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路。白天,父母和弟弟要搞双抢,仅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晒谷、做饭什么的。就我一个人在家,当然也没有人跟我这个走路都方便的人玩。那一段时间里我很苦恼,走路不便,不能和小伙伴疯,日子索然无味。父母见了就对我说,你去看桃树吧,等它开花了,你的脚也就自然就好了。我信以为真。有空时,我就会忍痛拐到桃树下,和桃树讲话,唱歌给桃树听,并掰手指数着桃花开放的日子。虽说,那桃树过了一个多月都未能开花,但平淡而苦闷的日子因桃树的参与便充满了温馨和等待,溢满了芳香和憧憬。我的脚也在不知不觉间痊愈了。
如今,这棵记下我童年快乐和浪漫的桃树早已不在人世了。我读高二时,家里的柴棚被一次大风雨给刮倒了,父亲弄了好几次都没能搞好。一气之下就将桃树砍了,在竹林间的空地重建了一个柴棚。我每次回家,都会站在柴棚前默想一阵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怀念桃树,还是在怀念我的童年。但我知道,桃树与我的童年一样,离我远去了!
或许,人们总会对逝去的东西更为想念,我对桃树就如此。作家陈启文曾在他的一篇散文《崖壁上的树影》中写道:“一棵树被砍掉后,但他的影子不会被砍掉。年深月久,那枝繁叶茂的身影已经长到崖壁里去了,不仔细看,你以为那里还长着一棵树。”我现在仍很信服陈先生的这句话,因为每每我站在柴棚前时,就能很轻易地想起桃树模样和桃花迎风怒放的样子。
梨树,让我在童年品味青涩的树。我老家门前有个很大的池塘,塘埂上有一棵不大的梨树。梨树是我的一个堂兄载的。但小时候,这棵树的使用权却一直被我们和野丫头“霸占”着。一到阳春三月,我和弟弟就巴不得这些树早日开花,有空没空也老喜欢往树上爬。梨树开花时,一树的洁白,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身穿白花裙的姑娘在风中舞蹈,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些美丽的故事和情节。一等到树上结的小梨子长到鸡蛋大小时,我们就飞身上树,坐在树上偷偷摘下硬绑绑的梨子,洗都来不洗张口就吃,时常酸得我们大吐苦水。而堂哥就是明明看见我们在摘他的梨子,也拿我们没办法,顶多只会大声喝斥几句吓唬吓唬我们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天天去看这些梨子究竟要到何时变黄变熟了。等这些可爱的梨子刚起丁点儿黄星时,我们又迫不急待地窜上树,抓住树枝一阵猛摇,就有梨子“扑通扑通——”地落到树下和池塘里。这时,野丫头也会来凑热闹,站在树下观望。或者从掉在地上的梨子中选一些较好的洗了吃。
我们觉得树上的梨子摘得差不多了时,就猴急地下树,用衣服包起地上的梨子,再跳进池塘里,去找那些掉进了水里的梨子,站在水里,边洗边吃。要么,就把摘到的桃子洗干净后放进饭时煮着吃,时常把饭弄得酸酸的,开不了口。吃多了青涩的梨子,我们总是屁声不断,一个比一个悠长,一个比一个有特色。肚皮底下咕嘟叫,人也是不断往往厕所里跑,但还是想吃。
每年三月三,我和弟弟总会抢着从开水里捞出热得烫手的鸡蛋,用两只手交换丢着好让它变冷,再一溜烟地窜上塘边那棵梨树,坐在它伸展的枝丫上胡侃,怪声怪叫。胆大的我时常还会一屁股坐在树杈上乘凉,或者干脆躺在纵横交错的树枝上睡觉。梨树枝大叶茂,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摔下来的,即使摔下来也摔不伤人。树下长满了青草和小花,酥酥的、软软的,如地毯一般。但意外还是有的。我有次睡觉时翻了个身,一不小心就从枝头摔到地上,那摔痛的屁股一来劲,痛了个把星期。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夏天的一场雷阵雨里,梨树的主干被雷电劈成两半,一半在阵风中摇晃,另一半斜卧在水面上,枝桠伸进塘里,引得一群小鱼游来游去。父亲见梨树被雷劈成两半,常常心存疑虑地说,梨树遭天打雷劈可是个不祥之兆,可能会发生灾难的。我们哪里顾得上父亲所说的话,常常不顾父母的一再反对和大声喝斥,约上野丫头等几个小把戏一把窜到那斜卧在池塘上的梨树树枝上,坐在上面用竹竿在水里一划一划的,边划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中的鱼儿望着我们,悄悄地听我们愉快地歌唱。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耳边吹来了凉爽的风……”我们就像在划一条船儿,前面就是我们梦中的远方。有时,得意得左摇右晃,一不小心便掉进水里,水面上便冒出一连串水泡。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黑黑的小头露出水面。哈哈——水面上顿时便响起我们一阵欢快的笑声。那滋味现在回想起来,还别有一番情趣和欢乐萦绕在心头。
那一段时间是我们的快乐日子,却是父亲最不开心的日子。父亲的眉头一直紧锁着,脸上也是“乌云密布”,见不到半点阳光。我们一家也只得跟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果然,那年秋天的一个雨夜,奶奶因病去世了。我不曾想树与人到底存在着一种怎样的关系,也许,冥冥之中万物自有天数。一个人虽说不是一棵树,但一个人与一棵树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吧。
梨树现在也和桃树一样,被堂兄砍后做柴烧掉了,但它留给我们的记忆却和桃树一样,历久弥新。
槠树,让我心怀敬畏和梦想的神树。槠树是老家的一棵古树。密匝的枝叶、如伞的树冠、遒壮的树根,远远地望去,就像一把巨伞撑开在池塘边。清风吹过,槠树就会轻轻唱响一支关于故乡的歌子。阳光从老槠树的枝叶间筛过,在荡漾的碧波上绘出斑驳而神奇的光影,把故乡的老屋装扮得诗情画意。
小时候,父亲常常指着屋旁路边的那棵槠树对我说,那是我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父亲亲手栽种的,到你这一代怕是有200年光景了吧!多年来,这棵树就一直守候在这儿,就像家族的守护神,雨冲不垮,雷劈不断,虫蛀不烂,威武不屈,坚强刚毅,看守家乡的土地,永不倒下。父亲每次说这话时,脸上总是带着威严和敬畏。可那时的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它只是一棵普通的老树,顶多也就比别的树高大和茂盛而已。
但毕竟槠树毕竟已成为徐氏家族的神树和祖传之宝。它俨然是我们家族中一位年龄最大、资格最老、最令人敬重的长者,拥有全家族中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地位。村里人没有哪个敢亵渎它,若是有哪个小孩敢冲它撒尿,定会被父母大声喝斥一顿甚至是动粗的。而后,父母必定会拉着已经哭成了泪人的小孩在树下跪下,向神树跪拜,以请求宽恕和原谅。
村民们也不敢冒犯槠树,一直把它当作菩萨来供养。每每逢年过节,全家族的人就得先给它享用一些酒肉之类的祭品,再放几十响鸟铳或铜鼓炮,放十几挂很响的电光鞭。特别是在丰收之年,家族的人便合计宰一头壮实的牛,作为祭品摆放在树下,再摆上一些水果和食物,敬上三炷香,槠树就显得越发威严和神秘了。
小时候,好吃的我常常坐在槠树下,干望着树下那些丰盛的美食痴妄想:长大后,我若是能成为一棵这样的神树,能有那么多的好吃的东西,那该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乐事呀!特别是人们对槠树恭敬让我对它产生了几许艳羡。我甚至还想:若是长大后,我能拥有槠树这般的地位和荣耀,那该是多么快意的美事呵!有时,我们会偷着用小刀在槠树树干上该下自己的名字,梦想着我们的名字能与老树一起长大;有时会用双手紧抓住树枝荡秋千,让童年的欢笑在风中飘远,在故乡的山间回荡。要么大胆地站在槠树的高枝上,眺望父母在田间地头劳作的身影和村口进进出出的骑车人和老黄狗,凉风在身边轻拂,心里就油然生出一种特别的快意。
在槠树的守望中,我们慢慢长大,槠树却依然还是老样子,似乎是停止了生长,还与原来一样大小,只是比以前显得越发苍老了,而我们该在树身上名字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可它还是家族的神树。槠树见证了我的童年,那树上的童年和在树上眺望日子,至今还留在我对童年的美好记忆里,滋润我思乡的心境,鲜活我对未来的想望。
前年,村里搞新农村建设时修建水泥路,我家门前的小路要拓宽,包工头当时为了省事要将槠树铲除。父亲多次给包工头做工作,又是请他们吃饭,又是给他们张烟送茶,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用土填充了路边的水沟,保全了这棵家族的神树。水泥路修通的那天,家族的人敲锣打鼓,闹腾了好一阵子。
如今,每次回家,我都会站在槠树下注视它如伞的树冠,让轻柔的风从密密的枝叶间筛过,抚摸我的脸。看它绿得发亮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烁诗意般耀眼的光芒,让它浓浓的绿意,如流水般悄悄浸漫我心,心中也就自然会升起对神树的无比景仰。在城里,我常常站在某扇窗口,遥望家乡和家乡的树,如同遥望我不再复返的童年和慢慢流逝的青春,让我梦回又惆怅。
我的童年与老家的树联系在一起,也和某些美妙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如果说老家的树见证了我的童年,那么,这些词语就是一只梦想的竹笛,于某个有月光和清风的夜晚,在心灵深处吹响一支关于人生和梦想、关于青春和飞翔的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