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直到我和一位叫Sky的女孩在高原上写生猛然发现,并以一种好奇而又惊叹的心态走近那兀自在高原上千年屹立的残垣时,我才知道它一直在以一种固执得刻板的姿态与时间对抗。
我是背着画夹一步一步靠近残垣的,心情忐忑而又急迫。我怕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惊扰他的好梦。
残垣默默地站立着,像在沉思,又像在昏睡。
我边走边思索,像个朝圣者似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Sky却一蹦三跳地跑了上去。
2.残垣只属于时间和记忆。它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遗物,厚达一米多的土墙此时已凹凸坑洼,满布雷电鞭击的印记和风雨洗礼的水痕。
我站在了残垣的面前,选择了仰视。
我想,我和残垣一定在多年前见过一面。因为,我面对它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父亲满布老茧的大手和母亲饱经风霜的老脸,有一种想倾诉的柔情和冲动。
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就有眼泪从眼角滑下。
四周阒寂无声。没有一丝风。
3.Sky围着残垣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时,突然发现木桩一样呆立着泪流满面的我。便跑过来问,喂,你怎么啦,无缘无故流什么猫尿吗?说完忙给我拭泪。
我没和她计较,只是轻轻拂开她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双亲。
这下轮到Sky发愣了,她几乎是在用打量残垣的目光打量我,又看了看眼前千疮百孔的残垣,想从我和它之间找出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找出来。
我原谅了Sky言语对我的蔑视。她是在现代都市里长大的,从没见过真正的残垣,也不懂残垣存在的真正含义。对于她来说,残垣只是字典里一个用得很少甚至从未用的生词。她不懂残垣的过去,更不会因残垣想起什么。
这不是她的错,也不能怪她。要怪就怪我在面对残垣时为何偏偏会想起我的双亲,要怪就怪我为何要为残垣伤感,又为何因残垣一下子又突然想到家乡那些打了牮的、岌岌可危的百年老屋。
是的,我流泪了,有一种敬畏而熟稔的幸福。
4.这是真正的残垣,因它的孤独和苍老。那孤独近于绝望,那苍老如同昏睡。
面对残垣,我想到了人生哲学。我想,残垣一定是岁月老仙在不甘寂寞时,把情爱遗留在高原上的一个古老标签,或是在游戏人间时玩累了,随手抓了一把泥,捏了几个象形文字,放在了高原上。
或许,它就这样风风雨雨地在高原上茕茕孓立了成百上千年,让时间把它塑造成远古的荒凉。它一定记录了许多有关于高原和藏民的悲欢故事,当然也包括它自身的辉煌和悲壮。它那恢宏的气势能让我想象它当初的雄伟和繁华。
也许,它是一座土司的行宫。在它建成的当日,许多同边的土司和本地藏民,他们赶着牛羊,抬着美酒纷至沓来。一时间,鞭炮炸响如雷,声震长空,惊得天上的鸟雀乱飞,地上的牛羊乱窜,藏民抱在手中的小孩乱叫乱哭。热忱的土司向四处涌来的客人献上洁白的哈达和醇厚的美酒,就有欢声笑语伴着沉浑的牛角号传遍整个高原。
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煮了又煮的酥油茶,还是当年那样浓……
5.我能想象,也许是一场外敌的入侵,也许是一次土司之间的相互侵吞,还也许是一场天灾人祸,土司被害或亡故,家人远走他乡,夯实的土墙在岁月的洗礼和烈日的曝晒下或斜或倒,就站成了现在的残垣。
残垣是一首意象派诗人庞德的现代诗,写不完的风流;或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作,画不完的沧桑。
风雨的洗礼。雷电的鞭击。高原的故事。阿坝的变迁。藏民的忧乐。牧羊女的婚嫁。骏马的奔驰。马头琴的拉响。
一条河流的消失。一片草原的沙化。一座寺庙的坍塌。一棵古树的枯萎。一位喇嘛的圆寂。一只牦牛的病死。
想必残垣都会以一种平和得冲淡、沉默得睿智的心态去冷眼旁观,坦然笑对心。它的心里一定藏着一本高原风云嬗变与藏民信仰飞翔的大书。
6.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永久的祈盼,难道说没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的眷恋……
高原的另一端,牧羊女那豪迈而高亢的歌唱,伴随着牛羊的闲叫声和隐隐约约的钟罄声远远地传来,让人身处佛境。
Sky在残垣间奔跑、穿梭,如一只翩跹起舞的蝴蝶,让残垣有如一种年轻的色彩和活力在召唤。
我的手指颤抖着触摸到了残垣。残垣的肌体厚重墩实,如三大五粗的东北汉子。这坚实的泥土通过我的十指传递着朴素、温暖而亲切的感觉。这是我熟知的感觉,这是我触摸父亲粗糙如土坯的手的感觉,这是我亲吻母亲皱纹如沟汊的脸的感觉。
是呀,残垣的确是太老了。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孔。要么这里倒下一堵墙,那里几面墙又倾斜欲倒。感觉他就像一位行走江湖的独臂大侠或在战斗中中剑的壮士,欲倒还立,气概非凡。
残垣的肌体上遍布雷电鞭击的烙印和风雨洗涤的痕迹,我能读到时间在他身上走过了上段长长的岁月。让人敬畏的是,他始终以一种孤独得崇高、苍老得悲壮的姿态毅然屹立在高原之巅,屹立在藏民的信仰中。他站在时间与地点之上,如一只高原雄鹰,鸟瞰高原上游走的生灵万物,该是大彻大悟的圣者了吧!
7.我边走边用手抚摸残垣,犹如抚摸一棵千年胡杨或高原一段不眠的历史。
猩红的夕阳给残垣涂上一片血色的悲壮。这血色让我想到死亡。死亡是永恒的归宿。人世间的一切生灵莫不如此。我感到一阵隐隐的悲凉。
一株草、一棵树、一只羊、一个人、一座土房、一条江河、一段历史、乃至一种哲学或思想,都逃不了死亡的厄运。
相对于无穷的时空,残垣能做到的只是抒写一种站立的姿态和不倒的精神。
在Sky并不怎么动听的歌声中,我像Sky一样深入到残垣的腹地。
Sky围着残垣四处攀援,我没有叫她,她那颗在城市里禁锢已久的心此时的确需要松弛和放纵。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先前面对的那堵残垣,它已倾斜欲倒,而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它已经倾斜。我震惊了,继而领悟,也许生活和历史都是这样,只要从不同角度去看它,就一定会有不同的发现。
站立如松。倾斜如风。坍塌如尘。莫不就是生活和历史的三种状态。
8.许是疯累了,Sky选了一个她认为最适合于表达其个性和精神的角度,摆开画板准备写生。还没画几笔,一阵朔风刮起,扬起她的长发和裙裾。
快来呀,这里风好大,感觉就像在飞。Sky朝我大声叫喊道。
我快步走过去。其实,我的心早就在飞了。
Sky迎风的姿势真是优美极了,这个经典的姿势让我猛然想起了早年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中的Rose,她站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的最前端,双手撑开与人成十字,让生命和爱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作最后飞翔。此时,我觉得Sky就是影片中的Rose,站成残垣上的一个十字架,站成高原上的一个航标。
Sky能为身后的残垣导航么?如果能,残垣将会去向何方,历史又将会泊向何处?残垣载得起高原这段沉甸甸的历史么?残垣会不会成为高原上的泰坦尼克号?
Sky沉醉在风中。也许,身处繁华都市里的她从未见过如此猛烈、强劲的风,高原的风是野性的,它扬起漫天的尘埃如雾,让人的灵魂挣脱出身体,在广袤的高原和无垠的天际狂舞飞扬。
我想到了影片中的Jake,但我并没有走上前去搂抱Sky,因为我觉得,此时的Sky的确需要一个人独自飞翔。
9.我的心我的血液被这阵朔风搅得沸腾起来,有即兴赋诗、泼墨挥毫的激情和狂热。
也许,在这样的高原上,在这样的残垣里,一位以笔为旗的作家站在高原上,冷峻地打量高原,他的思想化作一匹驰骋千里的黑骏马,在宽阔的草原上疾奔,用脚步丈量高原,丈量人生,日夜奔驰向前。前方可否有他深深依恋和怀念的北方的河?
也许,在同样的残垣,另一位作家怀着对黄土地的无限情深的迷恋,将血泪浇铸成沉如磐石的文字。在偌大的高原,一只美丽的白鹿从遥远的天边奔来,奔进他恢弘而凝重的思想,奔进他寂寞而瑰丽的文字世界,奔进他用文字打磨的白氏家族,奔进一个魔幻而现实的传奇故事。
残垣让我接受了一次人生的历练和灵魂的洗礼。站在残垣的入口,我感觉我的思想正一点一点被掏空,直至变成一张空白单薄的画纸,被风迅猛卷起,在高空中狂舞飞扬。
10.不一会儿,天空陡然间乌云密布,气温就猛地降了下来。瞬间,便有雨夹杂着风一起洒落。
我赶紧让Sky收拾画具。果然,几分钟后,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顷刻间,天地苍茫一片。
我和Sky走出残垣不到几十步时,就听见从身后传来“轰轰——”的一阵沉闷的声响。我分不清这是残垣坍塌的声音,还是雷电的轰鸣。那声音沉闷而短暂,像重病老人即将死去前的一阵哀叹。
风雪太大,我只得死死地拽住Sky逆风向前,从纷乱的大雪中努力分辨前行的路。
我不能回头!
我想,如果有部分残垣已经倒下的话,这也许是它在与时间最后对抗后,作出的最痛苦最无奈的生死抉择。我还能想象,这没有倒下的残垣必将同业已倒下的历史一起,在日晒夜露和风刀霜剑的磨砺和洗刷下,风化成泥,最后连同雨水一起被冲到时间的低处,又被时间的飓风扬起,席卷漫天尘埃如雾,封锁高原。
我知道,那是历史在高原上不肯离去,最后又不得不和高原作最后的泣别的影子。
其实,历史在任何时候都不曾离开过高原,包括那些现在仍然顽强屹立,最后必将会从高原上消失的残垣。
在离开残垣时,我的脚步和我的心比在最初走向它时更沉重更苍凉,不只因为这漫天的飞雪。
这下,轮到大雪狂舞飞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