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剑的诗不是揭示,不是警醒,而是一种敞开心扉之后的自然呼应,一种水到渠成的平和融洽。老剑的诗涵盖的智慧,深广悠远,仿佛不尽其际,令人喟叹。其具有的包含性和圆通性,包罗着自然的灵光。自然就是千千万万,包括花草树木,人神禽兽。诗性的美,在审视自然的过程中,透露出这种纯净的理性,不予人外境及现象的假定,仿佛明镜如水,充满着禅意。孙慧峰说老剑是“一个优秀的精神越境者”,我想,一个人的思想在现实生活中而又超乎寻常现实中的跨越,在智、悲、能三重境界里都达到一定高度,人格境地偏向圆满,诗歌境地坦然,才会被别人称之为“优秀”。
在我眼里,老剑是一个勤于阅读和旅行的人,但他又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阅读者和旅行者,他善于发现,触觉敏锐,并善于用诗的语言来呈现他的发现。对他的诗作印象深刻的,有行吟山水的《九寨天堂》《大茗地》《两杯茶》《四望皆明》《浙东十刹》和《普陀六记》,阅读诗有《奥斯威辛笔记》和《两袖清风一束诗》。这些都是非常有分量的组诗,倾注了诗人半生的人生阅历,以及他与时间的对峙、对历史的叩问,他以地理环境为依托,阐发对现实人生的深深思索和顿悟。
《浙东十刹》是组诗,共10首,以浙东十座著名寺院的名字来命名。也许是个人偏爱,从今年2月份开始,这组诗歌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牵系着,并使我时常去翻阅它们。真正引人入胜的不是寺庙,当然更不是僧人,寺庙和僧人都是宗教信仰或者说是佛道的过隙,一条进化链(猴性—人性—理性—神性—佛性),被长久地维持着,并且称之为造化。而“人的角色在哪里”?在梁文道的论题里,自然与人的辩证,有更多发人深省的提问。老剑的《浙东十刹》,不光反射的是诗歌,更倾向哲理、禅理。几乎科学上能解释的一切,都可以用佛学去理解,老剑是一个智者,西哲洛特说:智者游走于世间如入无人之境,无障无碍。写诗如是。
《浙东十刹》诗中,老剑已在题目中引导读者——阿弥陀佛。读有所悟时,不妨念一句“阿弥陀佛”,记住,要念“ā”,盖梵文的“阿”字本来有不生不灭的意思,佛显无量光,无量的光普照众生;念“ō”是留住的意思,留住就是生灭的意思,既有生灭,何来无量?若念“ē”或别的,梵字意义则随之改变,是将法界常住无量寿命,变为凡夫无常短暂生命,不是很稀里哗啦吗?阿弥陀佛的意思是光寿无量,是一句祝福的话,祝福你长寿,祝福你光明智慧。祝福归祝福,只是美好的愿望。“太阳虽好,请你亲自去晒。”正如梁启超说的。
七塔寺被称为浙东四大丛林之一,是宁波市佛教协会所在地,858年由心镜禅师任七塔寺第一任住持。据史载:唐咸通二年(861年),有兵胄入寺,心镜禅师冥心坐禅,神色不动。众兵皆惊,叩礼而退。群绅为表彰师德,奏请朝廷改名为“栖心寺”。现其全称为“七塔报恩禅寺”。作为坚持以“人间佛教”为指导思想的寺庙,七塔寺历史久远,宝相庄严,令人开智。“佛”只是对一个觉悟者的通称,就像我们称能够传道、授业、解惑的人为“教师”一样,教师也是“先知”者。因此我相信,佛界与人间相隔并不遥远。佛为自然,自然就是万物,万物与人相生相息,不可分割。
从猴性进化为人性,是一个悟道的过程。而进化的为什么是猴而不是狐呢?狐或许比猴更具灵气,它不进化为人,也许是它的悟性比猴更高一筹,人悟道而归隐,狐类更愿意从属山林,把自己归向自然,使狐性在人们心目中更悠然和飘逸。人性是压抑的,诸多压抑便会有更多的挣脱,那么,这许多只“内心的狐狸”是不是人性为解压抑的挣脱呢?狐狸是自然界的精灵,它灵敏,警惕性很高,它甚至被人类誉为“狐仙”。既然是“仙”,就表明它高出人类,不同凡响。暂且把这内心的狐狸看作是一种警惕性,既带有现实性,又带超越性。它是对现实的一种超越,是对困境的摆脱,它从街头(人间)闪入院落(佛堂),因灵性使然,令潜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光芒得以在瞬间释放、顿悟。在佛与人之间,墙并不是障碍物,它有更广袤的发展空间,在高处,向上开拓。佛曰:众生平等。黄墙(阻碍)、黄袈(佛的外衣)、黄狐狸(诗人的心性)三者立于平衡的位置,不全是看(表象),更需要用心去感受。
七塔寺
这么多只内心的狐狸,从街头闪入院落,
寺僧如何辨得明来意?
佛界与人间,仅仅一墙之隔,
我的狐狸却已上了墙头。
黄墙黄袈黄狐狸,
不能完全用眼睛判断。
在我个人的主观意念里,我把《七塔寺》看作是老剑诗歌的禅意写作的引子,是“源头”,是揭开本能与天性之后的自然回归,在这种写作状态下,诗人已摆脱角色化的独意识,在语言中,更为自如地滑动。
《国清寺》的关键字,是“看”,诗人明里暗里,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着这个“看”字,或“道破”,或“点醒”。看天台山的景致,道国清寺的历史,点寺院禅门的种种状态。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自然规律。缔造事物的兴衰,相异的是它的因缘际遇。一切的物质运动都遵循着永恒的因缘聚合原理,有兴必有衰,有生必有死。眼睛所能感知的事物,不过几尺之内,人所能历经的尘世,不过几十载,谁能旁观国清寺的兴衰?——隋梅,一株历经一千多年的梅树,依然苍翠,很是罕见,见证与亲历当然是不同凡响。它并不是“睡”,只是不为人知地“醒”着,它不只在墙内“醒着”,墙外的事物,它也心知肚明。站到哲学思辨的高度上看,睡和醒并不矛盾,任何事物都有多面性,关键是你能否从多重角度去看,苏东坡也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这首诗的结尾,意味深厚,悟的也是这个道理:
日后醒来,这国清寺仍是坐北朝南。
向远处看:廊檐互应,禅门重重,高低错落,明暗相间。
寥寥数语,既有方位,又有景致,还喻示历史规律的必然性。其实佛学,不是论出世遁世之道,他论世间的苦,感知生存的苦,目的的苦,却从未逃避现实。要维持生命系统离不开食物,它表现有弱肉强食的残酷性和痛苦性,人活着必须进食,自然界的生物也一样,“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在我眼里,这“食”就是活着的因缘,“为食而生,为食而亡”,这是宇宙人生的真理。这正如老剑所感悟的,他写的《天童寺》,就为这一个“吃”字之下的深深思索,生命的简单、渺小,他说:“人活着只是为了一口饭而已,别的生灵也一样。”栉蚕、蝮蛇、乌贼、蹩鱼、巨蟒、僧侣……当然,义兴和尚要活着兴寺建院,也得有食物维系生命,诗人或是我们这些常人也不例外。
天童寺的命名有点玄,传说是玉帝派太白金星下凡化作童子来侍奉义兴和尚,送饭送水,助他兴寺建院,后名为天童寺。诗中提到的少白塔是天童寺的附属建筑,是一座美丽的千年古塔,诗人由白塔下镇着的巨蟒延伸到其时间性、永恒性。生命运动的物竞天择所反映的就是这种苦,规律的苦,法则的苦,和这种苦的永恒真谛。
每到一个点写一首诗,每首诗歌都围绕着一个主体感悟来表述,一首诗若一个“梵”,诗歌本体的梵,而诗歌本体早将自我本体包容了。
每一座名寺名院都有它的独到之处,都有久远的历史、古老的传说。五磊寺的景物幽静独特,有浙东第一古寺之称,始建于三国赤乌年间,后屡有兴废,1985年之后重建,才又重新焕发光彩。老剑的《五磊寺》,以水为主体,以那罗延的执着精神为延伸,阐述了五磊寺的传奇。在这首诗中,诗人以“落水之人”自居,而诗中的水,是什么水呢?这是从东面象眼冢汩汩流出,注入“真明池”的水,据说是那罗延亲率众弟子日夜开凿而成的,其间曾与山中妖魔斗法,死伤多人,故又名“万工池”,池水清冽甜爽,能助人祛病驱邪。水,五行之首,是一切生物体的主要成分,以佛学的角度来解说,这水,就是“渡人”之水,一个人在祥和的气氛中泅渡,历经的是一次浩渺的宗教文化洗礼,其思维的流动性,若水之归海。
这首诗弥漫的气氛,就是“渡”,受之渡,必能彻悟。当佛学深入中国民间成为普遍性信仰之后,佛法的根本面貌,则不为大众所知,大众接近佛法,多为求现世利益,求财、求子、求福、求平安……到寺院上香许愿。这些都不是受渡之人,受渡之人其修为已达到一定的境界,才能将思想路线投入“渡”中,寻求入世之道。
《五磊寺》写的是五磊寺的地理外貌特征,伴着传说源由,条理明晰,落笔从容,哲理和禅思相溢于诗句中,美妙至极。
五磊寺
一汪碧水从东来,从象眼冢汩汩流出。
山上的草把欲望顶出地面了,
水就可以祛病驱邪了。
真明池里映出那罗延的身影,
他是一个开凿者,可与妖魔斗法。
再映我一次,却是一个落水的人了。
水边的一棵枫树,树顶还挂着上一次的雷鸣,
它的数千年,需几人才能合抱。
它认得水中的我,却认不得我是谁的信徒。
在五磊,春天把外衣披好了,
山下有金仙寺,是否可为知音?
只好问孙权母亲的船,
当年到底停在了哪一片山水之间。
能令思绪流连回味的诗,就是非常好的诗,读诗悟禅,又是另一种现象。这种现象是迷人的,使诗歌笼罩着神秘而美好的色彩。老剑的诗歌有一个特点,就是舒缓如水,即便写的是有关决战厮杀的题材,其写态也是从容的,有“化戾气为祥和”的风格神韵。
《白云寺》正是这种舒展自如的“无碍”之态。这首诗的主要地理位置是:城阳村亭溪岭至东钱湖十景之一“百步耸翠”的百步尖,太平军和杨儒林带领的100多名团丁激战的遗址,在亭溪岭巅到百步尖之间,仍可看到当年清军筑的一道土城墙和六个圆形的土包。在冬日萧瑟的山巅怀古,并不止于诗人轻描淡写的“我有几点感慨”。而在诗意覆盖之下形成的广袤空间,诗歌飘逸如行云,舒缓如流水,以轻盈优美的蝴蝶意象,托起血腥历史的沉重,似太极拳的“四两拨千斤”。以眼前的实景为主要媒介形式展开空间结构,处处都产生联想和向宏大意境的跨越。
细思太平天国和蝴蝶的关系,如何把具象存在的蝴蝶化为对一场历史革命的追思呢?我猜诗人思维中的蝴蝶或许是“蝴蝶效应”吧?蝴蝶效应最常见的阐述是:“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在社会学上用来说明:一个好的微小的机制,只要正确指引,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将会产生轰动效应,或称为“革命”。“风暴”与“革命”和一场决战构成的历史联结,诗人以“蝴蝶”这一充满诗情画意的意象为纽带,任时空自由倒转,造成“我在历史中”的悬念。
今人如何在太平天国的草丛闲逛?唯有就着历史遗址捕风捉影,诸多感慨纷至沓来,诗人是不是在思索造成事件的始作俑者?这强烈的气流或是风暴,形象地“托起”白云禅寺。这首诗非常富有动感,诗人的笔仿佛是一个慢镜头,带领读者的目光渐行游历。优美的境地,萧瑟的气氛,我读着,也难免产生“几分恍惚”。
我们来读读清代诗人忻鉴的《游白云寺》,诗把我们引到了这座白云深处的千年古寺:“白云山上寺,冬日客来游。路绕悬岩曲,门遮古木稠。群峰环宝殿,神物护经楼。别有天开处,登临寄兴幽。”
白云寺
在太平天国的草丛里闲逛,捉一两条青虫。
当它们变成飞蝶的时候,
或悬,或浮,白云禅寺就在其翅膀之上。
茂竹一片连接另一片,像一段历史,
纠缠另一段历史,有几处已经折腰。
太阳时隐时现,另有几分昏暗在十月巡游。
我有几点感慨,山落几片秋叶。
几分绿,几分黄,几分红——在白云的股掌里深藏。
抬头看,寺庙也有几分恍惚。
几经踌躇,一两条青虫已经化蛹。
我点燃三炷香,古道之上,
太平天国里的厮杀声还是不绝于耳。
老剑的这组诗歌并不止于诗意与禅理,他的诗情很方正,并不存在“圆润”或“粗粝”的线条式语言方位、青春的激情或是一种阅历的沧桑,用藏棣的话来阐释,就是“当我们开始写诗,开始阅读诗歌时,就要学会忘记自己的年龄。因为和诗歌的伟大相比,年龄实在算不了什么”。是的,我阅读老剑的诗歌的感受,就是“和这些伟大的诗歌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2009.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