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乐园外的苹果
受着求知欲的驱使，一九一四年一月，郭沫若从北京出发，经朝鲜到达日本，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在东京住了一年半的时间，预科毕业后被分配到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医科继续学习。因为有人误把他称作“开贞女士”，所以他根据故乡的两条河名沫水（大渡河）和若水，取了“郭沫若”的名字，并一直沿用了下来。
郭沫若从故国来到日本，其喜悦的心情就如像他初次在房州北条洗海水浴一样：
“生在四川深岙的峨眉山下，被家规禁止涉入一尺深水的我，一跃而扑向海中，真是有再生般的快感。”
然而他在感情生活中仍然是孤寂的。同张琼华的婚姻系父母包办，他对自己的妻子毫无爱情可言。理想中的花王美姬，百合幽兰，他竟一个也没有遇见过，稍如人意的一个也失之交臂了，犹如“乐园外的苹果”可望而不可得……
那是刚来日本途中在安奉铁路火车上，一位年轻的日本女子，恰巧坐在郭沫若左侧的座位上。她约莫二十岁左右，长着一张漂亮的瓜子脸，深深的睫毛，黑黑的眼仁，使得她的一双眼睛宛如一对紫苑花。郭开贞每一侧目，便不免要与她打个照面。起初她垂下了眼帘，回避与他对视，但两三次之后，她那如紫苑花一般的眼睛就不再掩闭了，而且时不时地把手箧打开来，取出镜子照一照，又往脸上拍拍粉扑。这一切的举动，看得出来都是在向郭开贞故意矜示。
她是有丈夫的，就是临上车时为她送行的那个三十来岁的日本男子。
列车轰隆轰隆地向东疾驶。夜渐渐地深了，大家都横在用蓝色天鹅绒绷着的座位上入睡。年轻的日本女人横身躺下之后，索性把瓜子脸朝着郭开贞一边，在脸上蒙了一张大的白绢手巾假寐着，过不一会儿就揭开来看看。第二天她那一对紫苑花向郭开贞开得愈见鲜明了，不免引起了同车日本人的妒意。于是她改变了一下姿势和方向，头脚与昨天正好相反，面孔向壁，又把个镜子放在面前的天鹅绒上。这样她虽和郭开贞隔离开来，不能面对面对视了，但却可从镜子的反射中毫无顾忌地看个够，看个仔细……
吃中饭的时候，如同吃早饭时一样，乘客们都陆续进了食堂车，车厢里又只剩下郭开贞和年轻的日本女人了。她大约觉察到了邻座的这位中国青年是不懂日本话的，又奇怪他为何既不吃早饭又不去吃午饭，便整饬了一下妆饰，从枕边取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来，含着微笑递给了郭开贞。因为身上没带着日本钱，郭开贞早午两餐都没吃，这时肚子正饿得发慌，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推让，伸手接过了苹果，用英文对瓜子脸说了一声：
“Thank you！”
年轻的日本女人笑了。她快步朝食堂车走去，没有像吃早饭时那样走到快出车门时还特别回顾了一下。
同行的张次瑜从食堂车吃得饱饱的回来了，郭开贞把苹果的来由告诉了他。张次瑜听后开玩笑道：
“你们在那儿眉来眼去，我早就晓得了。但你替我们报了仇，昨晚她的丈夫临走时说了我们的坏话，说有讨厌的支那人同车，请别的日本人照应他的老婆。今天他老婆却把你当做潘安。”
“我并没有潘安那样的美貌。”
“其实也不弱的，潘安究竟是怎样我们也不知道。”
火车开到朝鲜的釜山港为止，然后需要转乘轮船赴日本。年轻的日本女人下车时用明媚的眼光向郭开贞做了无言的寒暄：
“哦，我们船上再见！”
郭开贞在釜山滞留了一个星期，与萍水相逢的日本女人分道扬镳了……
苹果，红得放着光辉。但它毕竟是乐园以外的爱的赠品，可望而不可得。
二佐藤富子
一九一六年八月初的一天，郭沫若从冈山来到东京，为不久前去世的友人陈龙骥料理后事。中国人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一想起陈君在临死前那大理石一样惨白的面孔，一阵阵地晕起桃红色的血潮，两只玲珑的含着眼泪的眼睛，隐含着无限的希望，不断的只是望着他，郭沫若心里就涌起了无限的悲哀，同时也更加意识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
天气很热，他又急着办事，所以步子走得很快。经过了许多大街和侧巷，来到了陈龙骥曾经住过的京桥区圣路加病院。在洁白而又宁静的走廊里，郭沫若无意之中见到了一位年纪很轻的看护。这已经是第二次看见她了。她的身高约有一米六七左右，在身材一般都较矮的日本女子中，要算是佼佼者了。她体态丰润，皮肤白嫩，圆端端的脸庞上闪耀着一双灵活的眼睛，脸颊上则晕着粉红，显露出一个少女的青春、健康与妩媚。
这就是佐藤富子，是年二十二岁。
大约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有一位身穿一高校服、个子不高的中国学生患病住院，陪同前来的有十多个人，也都是学生模样。佐藤富子前来看热闹，她把头从窗外探进病房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容白净的学生，他的脸色和病人发青的瘦削的脸庞恰成了鲜明的对照。富子的性格素来毫无顾忌，乐观开朗，她独自悄悄地笑了。第三天下午，富子正沿着走廊向前门走的时候，迎面又遇到了那个面容白净的学生，当时她主动打招呼说道：
“你那位同学的病可不轻呀！”
面容白净的学生也许感到有些突如其来，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慌慌张张地继续往前走去。富子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学生怎么这样腼腆呢？她转过身来，有意识地和他并肩顺着走廊往回走，可是一直走到病房，那个学生连一句话也没说……当天病人转到了养生院。
这个面容白净的学生就是郭沫若。
今天在走廊里，佐藤富子再次遇见了他，就好像有什么缘分似的。
“偙傫偵偪偼（你好）！”
她又主动招呼起他来了，脸上笑微微的，又用双手按着膝盖鞠了一躬。这是日本女子见人时的一种礼节。
在这位年轻的护士面前，郭沫若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起来了。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混和着欣喜和艳羡——掠过了他的心头。“这回总要说上几句才好，不然就太没有礼貌了。”他想，于是就镇定了一下自己，向佐藤富子说明了来意：
“陈龙骥君有张X光线的摄影放在病院里，我今天特地来索取。”
“陈君？就是你的那位友人么？”佐藤富子想了一想，态度友善地问道。
“嗯嗯。他进了一高之后，得了肺病，从杏云堂转到圣路加，又从圣路加转到了养生院。”
“陈君的病好些了么？”
“八月初一在养生院故去了……”
郭沫若伤感地回答说。佐藤富子是个温柔善良，极富有同情心的女子，一听说他的友人已经死了，眼睛里便顿时流出了悲悼的眼泪。接着她又安慰郭沫若道：“陈君是到上帝身边去了。我们以后都要到上帝那里去，天国才是归宿呀！”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眉头皱成“八”字。郭沫若注视着她的眼睛，觉得佐藤富子的眉目之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圣洁的光辉，令人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佐藤富子也在注视着郭沫若：苍白的面孔，紧紧闭着微微翘着的嘴唇，眉间额上如不十分注意时，很难看得出来的皱纹，钝郁凝滞的眼光……这一切都表示出这位年轻人受到了超出他年龄以上的内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
“啊啊，看来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哪！”佐藤富子心里暗暗地想着。于是又说道：“x光影片寻出来后，我会给你邮去的。请问寄到哪里呢？”
“请寄到冈山第六高等学校第三部医科。我在那里读书，明天就回去。”
“哦，你是未来的doctor！”佐藤富子欣喜地说道，黑耀石般的眼仁分外放出了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郭沫若笑了笑，诙谐地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拉！”佐藤富子惊叫了一声，随即又好像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说：“哪里……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郭沫若脸上又微微红了，在他心里漾起了一阵莫名的骚动，比刚才初见时又强烈了几分。
郭沫若回到冈山后不久，佐藤富子果然把陈龙骥生前的X光照片寄来了。她还用英文写了一封长信安慰郭沫若，信中说了许多宗教上的教训：
“作为一名看护，人到属纩时的惨状，我凝视过的回数很多。在那样的时候我总不知不觉地要流眼泪。我虽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但总有无上的悲哀潮涌上来，竟至不能不哭。我这样每被小姐们嘲笑。许多的同辈看着人的临终也能漠然不动，我真不了解。我自己也晓得死也并不是生的反对，并且有许多圣者是死以求生的，如像耶稣是为使他人活而自己就死。上帝是裁判众生的，容赦众生的。无论是善人，恶人，智者，贤者，君子，愚人，小人，在上帝的眼中都是一样，上帝是一视同仁……”
原来佐藤富子是一位虔诚的基督信徒。她生于一八九五年（明治二十八年）四月五日，仙台人，父亲是位牧师。在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学堂尚纲女校毕业后，这位年轻的日本姑娘立志献身于慈善事业，便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一人从仙台来到东京，在京桥区圣路加病院当了看护妇。
郭沫若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佐藤富子的来信，真正感受到了一种bitterish的Sweetness。已在国内饱受包办婚姻之苦，又在异邦备受欺侮之痛，此时的郭沫若得到了这样一位日本女子的尊重、同情与爱怜，恰如在苦难中遇着了圣母玛利亚一样，怎能不叫他万分感动呢？
“啊啊，上帝可怜我！见我死了一位契己的良朋，便送一位娴淑的腻友来，补我的缺陷么！”
他这么激动地想着。再看那信时，字里行间分明又闪现出佐藤富子特有的那种圣洁的光辉来。郭沫若的心灯被拨亮了，智光被点燃了，他当即给佐藤富子回信表白了自己的心迹：
“……我在医院大门口看见您的时候，我立刻产生了就好像是看到圣母玛丽亚那样的心情，您的脸上放出佛光，您的眼睛会说话，您的口像樱桃一样。您到现在一定救助过无数的病人，我爱上了您。我忘不了同您的那次谈话，我离开家乡已经两年，在异乡非常寂寞。”
几天以后，佐藤富子便收到了郭沫若的来信。读罢之后，她禁不住笑起来了，心想：
“这是情书啊！爱上了我真是奇怪，不过，他是一个可爱的学生，好男子……”
三异国兄妹
东京——冈山。虽相隔千里之遥，但隔不断一位中国留学生和一位日本姑娘的绵绵情思。
从那以后，郭沫若和佐藤富子书信往返十分频繁，一个星期之中每每要通上三四封信。夏去秋来，通过纸上谈心，他们相知了，相爱了，两人认作异国的兄妹。
圣路加病院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有什么信来，负责监督的人都要先检查之后才交给收信人，其实她并不看其中的内容，不过有些老年的看护小姐总爱俏皮，总要闹着看了才把信交出来的时候很多。佐藤富子的信件也不免常常遭到这样的厄运。
负责监督的人皱着眉头对她说：“富子小姐，你的信真多哟！”
另一位爱饶舌的看护小姐取笑道：“又是从冈山寄来的吗？那位未来的doctor，嘻嘻嘻……”
有一天，佐藤富子接过信札来，觉得比往常的信要厚一些。赶快回到下宿处拆开来一看，里面夹着一帧郭沫若新近照的相片，背面上并写着“贤妹惠存”几个字。佐藤富子十分欣喜，——只要是郭沫若的来信，无论写着什么，她都感到章福与欣慰。“我平常是怎样地怎样地渴望着我哥哥的信的哟！哥哥，我有一个祈愿：请你把一切的心事都直率地说给我听罢，这是我第一项的要求……”
这样祈愿着，她把郭沫若的像片供在案上，又摘了些迟开的蔷薇花来，插在一个小小的花瓶里。她让蔷薇花儿伴着像片，让像片伴着她。这样静静地守对着，守对着，一种无上的幸福之感便充溢在她的全身心。
夜森森地深沉下去，月亮显得更美、更皎洁了。佐藤富子一个人伏在案上，从窗外吹入的凉风抚摸着她潮红的两颊。她把郭沫若的来信又深深思索了一番，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展开信笺来复信道——
“哥哥，你为什么不单称我是妹子呢？世间上有称自己的妹子叫作‘贤妹’的吗？你对于国内的爱妹是这样称呼吗？我对于我的妹子一次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只有我的哥哥……我真是不爱呢。你为什么不叫着‘我的妹子哟我的妹子哟’呢？哥哥，那样的称呼请你以后再不要用了（谨申严禁）
”
信刚写到一半，那位爱饶舌的看护小姐唤她来了，说有一位产妇难产。佐藤富子赶忙跑去护理。忙完之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虽然身子倦得和棉花一样，但睡意却一点也没有。洗了一把手脸，她伏在案上继续补写道：
“我替你缝了一件‘羽织’，一条‘袴子’。费了一个月的工夫才缝好了。在外边托人缝原是可以早办到的，但我想要你穿我自己手制的衣裳，所以偷些时间来缝，竞至费了这么久的时候，真是害羞得很，送也不好送得。但已经操了一番心，缝好了又不能不送。我只好给你送去。你怕不喜欢罢。但请宽怀地穿用罢。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凭空做的，怕不一定合身。你能领受我的心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幸福哟！”
第二天，她把这封信连同“羽织”和“祷子”，一并寄往了山川远隔、千里之外的冈山。
她寄的是一片深情，他收到的是一片厚意。
冈山，位于濑户内海的西北岸。这里田畴畅茂，风景悠然，清风时来，溪水有声，完全是一派乡村的景象。六高校园内的操山上长满了青翠的树木，尤以松林居多。山形的轮廓骤看颇似峨眉山麓。一处名叫“后乐园”的公园更是清丽宜人，清清的池水中鹤鸟嬉戏，其丹冠素羽竟与淡日争鲜。处身在这样优美的自然环境中，心灵里又为勃发新生的爱情所涨满，郭沫若“做诗的欲望才认真地发生了出来”。他先先后后写了好些诗，来抒发对佐藤富子火一样的爱恋。
这种爱恋之情实在是太强烈了，它使得郭沫若心焦难耐。
一把小刀倚在窗边。好像她在向他笑道：
沫若，你别用心焦！
你快来亲我的嘴儿，
我好替你除却许多烦恼。
窗外，青青的海水不住地号叫，好像她在向他叫道：
“沫若，你别用心焦！
你快来入我的怀儿，
我好替你除却许多烦恼。”
爱情总是和健旺的生命、蓬蓬勃勃的青春联系在一起的。郭沫若不愿意用刀子割破自己的嘴，他也不愿投身于大海的怀抱。他屏弃了这些死的诱惑，转而求助于新月与白云：
月儿呀！你好像把镀金的镰刀，
你把这海上的松树斫倒了，
哦，我也被你斫倒了！
白云呀！你是不是解渴的凌冰？
我怎得把你吞下喉去，
解解我火一样的焦心？
新月弯弯无语，白云悠悠而过。它们都不能满足郭沫若对纯真爱情的渴慕。
这是真正的爱情。它既不同于年少时看见堂嫂粉红柔嫩的手掌而萌发了性意识的最初征兆，那一幅春日仕女图他要把它深深埋进“叶罗提之墓”里去；也不同于成年后被强迫着入洞房完婚，那一幕木偶戏至今仍给他带来烦恼与痛苦。总之，这一次和以往的情况都不同，他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一个女人了。这个年轻的女人也许不如花王美姬那么艳丽，不如百合幽兰那么清香，但她却像圣母玛丽亚一样圣洁。
在渴慕中他又不能不同时暗含着焦虑：因为他爱上的是一位异国的女子，又发生在异国的土地上。爱情之树能不能生长？爱情之花能不能结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