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开贞和新娘子乘坐轿子，轿子又被抬上了船。他的心情不好，又加之昨晚上酒喝得太多，一上船被冷嗖嗖的河风一吹，便呕吐了起来。一位轿夫惊问道：
“八老师，你的脸色怎么那样苍白？你是不好受吗？”
“我是不大好受。”
张琼华受的是“三从四德”的古训，又年长郭开贞两岁，一夜花烛之后，这时已经在主动地执行她作为人妻的妇道了。她和郭开贞是分乘两座轿子的，一听说丈夫呕吐，便立刻打发伴娘过去问候，还送了一些和胃止呕的蔻仁。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她想新郎君一夜宿醉，加之晕船，十之八九会呕吐不止的。
郭开贞接受了新娘的好意：“啊，啊，多谢啦。”
张琼华是吃水烟的，她又吩咐把她的铜制水烟袋送到丈夫的轿里来，对郭开贞说：
“抽几口嘛，提提精神！”
“我……不抽。”郭开贞摇了摇头，不得不婉谢了。小脚，猩猩鼻孔，又加上水烟，他对新娘子不免增加了几分不快。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郭开贞坐在轿子里，一路之上都闷闷不乐。
中午过后才赶到了苏溪。船在一处古老的松树林前靠岸。待下得轿后，郭开贞等即被人引进了张家院子，又被领到靠下墙的一间客厅里略事休息。几个吹鼓手在天井里不断地吹吹打打，还有不少人在窗子外面簇拥着看热闹。穿过天井走向对面的内堂时，吹鼓手更是起劲地大吹大擂起来，一个个脸孔红涨得像猪肝。厅堂内外人头攒动，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睛紧紧盯住新郎官。拜客的仪式也和婚礼的仪式相仿佛，照例是三跪九叩，稽首顿首。在众目睽睽中，郭开贞觉得自己像是在唱猴戏，惶惶然，昏昏然，究竟拜了多少人，磕了多少头，他都弄不清楚了。日影西斜，寒月初上。张家待上灯时才开了晚饭，郭开贞胡乱吃了一点，便一个人躲在耳房里独自闷坐起来。没有一个人过来和他说一两句话，他也正乐得个清静，不愿有人来打扰。
张家大约也是所谓的旧家，院子的结构很古，房屋很低，书架上除去一些旧戏本、旧小说如《天雨花》之类外，还有一部古板的《文选》，它的上面蒙满了厚厚的灰尘，一定是许久许久没有人看了。原来这家的主人张怀深也读过书，中过秀才，娶妻任氏，生有六个子女，张琼华排行为二。张家有两百多担田租的收入，比较富足，但张怀深嗜烟成癖，鸦片又昂贵得很，渐渐的也就入不敷出了。张琼华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自然得不到什么良好的教育，她仅仅读过私塾，课本又无非是《女儿经》、《列女传》之类散发着封建遗训的古籍。
夜色已经很深了。郭开贞好像在千里之外遇着了故人一样，十分爱惜地把那部《文选》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张家这一晚特别热闹，好些人猜拳、赌酒、打牌、抽大烟闹了一夜，而郭开贞摊开《文选》一直读到天亮。其中江淹的《恨赋》尤其使他感慨万千：
“恨而成赋，足见古今恨事之多也！”
他觉得自己的这次草率结婚，实实在在是一场灾难。这两天的婚礼，对他来说是名副其实的“结婚受难记”。野合时代的结婚，母权时代的结婚，是双方合意的。就是掳掠结婚，对女子自然是不公平，但当时的社会已经是以男性为中心，至少也还有男性的片面的选择。能够占有俘虏中最美貌的女子的人，必然是战胜者中的孔武有力的男子，所以结果还是美人壮士成为配偶。但到了封建社会，婚姻只能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决定，男女双方都是“隔着口袋买猫儿”了。一错铸成，终生难改，男女双方的一切才能精力便囚系在命运的枷锁之下长此活埋。中国人的民族性日趋偷懒，日趋虚伪，日趋苟贱贪顽，日趋阴贼险狠，这种万恶的婚姻制度不正是一个主因吗？
啊啊，这真是过渡时期的一场社会悲剧！
但这悲剧的主人公，严格的说却不是郭沫若，而是张琼华。
四张琼华：悲剧的真正主人公
婚后第五天，郁郁寡欢的郭开贞便坐船去成都了。他在途中写成五律《舟中偶成》三首，第一首别父，第二首别母，第三首显然为别妻之作：
呜咽东流水，江头泣送行。
帆园离恨满，柁转别愁萦。
对酒怀难畅，思家梦不成。
遥怜闺阁口，屈指计舟程。
这一年的暑假郭开贞曾回家居住，但他每天晚上都睡在厢房的长凳上，绝不和张琼华同房。母亲见此情状，就低声劝他道：
“八儿，这样使不得呢。要晓得，你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
郭开贞躺在长凳上兀自不动。郭母无奈，又叫孀居娘家的郭麟贞帮着督促。麟贞是开贞的四姐，姐弟俩感情甚好。她几步走上前来，手拽住了长凳子一条腿，一边吆喝道：
“你咋个还不进屋去睡啊？我要拥板凳罗！”
说罢，她用力一扯凳子，差点儿把郭开贞掀倒在地上。郭开贞赶紧站了起来。在母亲和姐姐的催逼下，他颇不情愿地推开了张琼华的房门。郭麟贞“噗哧”一笑，郭母嘴里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然而她们哪里知道，郭开贞进屋后仍是自顾自地和衣而卧了。张琼华默然无语，次早起来在公婆和姑子面前强装着一张笑脸。
这张脸虽说不上漂亮，但并不丑，白白净净，鼻子有一点点翘，也绝非“猩猩鼻孔”更无“露天”的缺陷。客观而论，张琼华应属中等相貌。
虽说“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去竟是黑的”，但郭沫若的童贞自是被破坏了的。张琼华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此她便作为有名无实的郭沫若的原配妻子恪守妇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活寡，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
峨嵋山月空自圆。大渡河水空自流。张琼华在郭家空自做着一世的客。这位被重重封建礼教紧紧束缚住的女子，独守闺房，孝敬公婆，对郭沫若从未产生过哀怨的情绪。她虽无西施般貌，黄氏般才，但她有一颗忠厚善良的心。
和郭沫若结婚时用过的家具，她一件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光亮如新。郭沫若居家时读过的书籍，用过的文具，写的作业本和手稿，学校发给他的毕业证书，陆续寄回来的书信……所有这些，张琼华全都当作圣物一般珍藏起来。这样做与其说是出于对郭沫若的爱情（这是她所不懂的），不如说是一个旧式女子对丈夫应尽的妇道。
这一天，她和往常一样，又把那些家具擦拭了一遍。擦拭这些婚姻用的家具时，她每每有一种重温旧梦的欣慰的感觉，可是又总还觉得不够踏实，空落落的，好像缺少了一根主心骨。她知道这是因为丈夫不在家中主事的缘故，“女子无夫即无主”——可不是么？人人都这么说！她不安起来了，同时又感到很寂寞。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又喜形于色起来。从珍藏的圣物中，她取出了郭沫若的一张照片，并把它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墙上一个最显眼的地方。
这是郭开贞一九一二年摄于成都的一张相片：身体健壮，气宇轩昂，丰满而白皙的面孔上，两颊晕着红潮。
“我夫相貌堂堂，前程无量……”
张琼华久久地注视着郭开贞的相片，心里暗暗地替他祝福。像在如夫在，她心里骤然问觉得踏实了许多，青春的脸上绽开了笑颜。
正当她凝神端详时，六妹郭蕙贞跑进来告诉她说：
“八嫂，八哥来信了！”
张琼华喜出望外，赶忙跟六妹到公婆屋里，只见一家大小正围拢着听父亲大声读着开贞从日本寄回来的第一封信：
父母亲大人膝下：
春风送暖，斗柄回寅，景物翻新，而男之吸纳扶桑风光，不觉岁更月易矣。吾乡习惯，想系仍过旧年，爆竹声入梦中来，依稀如犹班随弟妹绕拜膝下也。独恨事在天涯，定省不能，奋飞无翼，遥想玉体康宁，仗履洽吉为祷。
这封信写得很长，除问候父母双亲以外，还提到了四姐六妹、大哥五哥元弟、少仪三兄少林五哥、以及许尧阶、胡维高、郭凌云、鹿苹等诸多亲友。张琼华在一边默默地听着，她多么希望丈夫在信中也能提到她，问候她一声啊！
然而她失望了。郭开贞在信中问候了那么多的亲友，唯独没有提到妻子张琼华，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
“咋个没问一问八儿媳唼？”郭母待信读完以后，不解地问道。
“这个嘛……”郭朝沛看了一眼八儿媳，有些歉然地说：“怕是另有信来。”
郭母怕八儿媳伤心，就安慰她道：
“八儿媳，你给他写封信嘛，让他接你到东洋耍一耍！”
张琼华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红潮。回到自己屋里后，她给丈夫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
“妻回娘家，每年至多两次，皆各有喜事才回。又于今十月妻返娘家也，因为胞弟少辉完婚，妻待酒过后急返沙湾。叉回想来日本之事，千里迢迢，妻年青妇女似不便抛头露面，落别人之谈论，我夫脸面又存于何地；总之，我夫定要回家，以叙二老思子之念，家中一屋老小皆安好，不必挂牵……”
这封信虽然简短，但很能说明张琼华的思想意识和为人。郭沫若收到信以后，仍冷冰冰的没有任何安慰的表示，仅在给季昌弟的信中提了几句道：
“八嫂来函亦读悉，愿弟为我传语，道我无暇，不能另函，也不必另函，尚望好为我事奉父母也。”
而张琼华知道后对此却毫无抱怨。她对丈夫充满了赤诚的妇道之心。尽管郭沫若对她从未投之以桃，但她对郭沫若却永远报之以李。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在蜿蜒陡峭的山麓间，男男女女的香客们络绎不绝。他们是从山南海北到峨眉山上烧香拜佛来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一个朦胧的、愚昧的希望。有的人结伴而行，有的人是独自进山。有的虔诚者甚至走一步跪一次。
其中有一个农妇模样的年轻女人。她是一大早从几十里之外的沙湾镇上赶来的。因为走得急，微微翘着的鼻子上有了几粒细细的汗珠儿，白白净净的脸上也泛出了红潮。进了被称为峨眉山门户的报国寺以后，她又径直来到了万年寺。这里飞檐凌空，殿前蹲有一个大石狮子，正殿上挂着巨幅的匾额，上书“大光明山”四个大字。里面有宋代普贤骑白象的铜像，高达七米以上，造型十分精美。
那个年轻的妇人进得殿来，跪在普贤菩萨面前烧香。一边在心里祷告道：
“求菩萨保佑我夫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普贤菩萨端坐在高高的白象上。好像在问她：“你夫何许人也？”
“我夫郭开贞。奴家本姓张，拙名琼华。”
“善哉！”
“我夫从日本写信回来说，想回家，可是没有盘缠。奴家把自己平时积攒的私房钱交给公公，连同公公的钱一齐寄去。我别无奢求，只求菩萨保佑我夫早早平安回来……”
“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年轻妇人那十分虔诚的脸上，此时浮出了满足的笑容。然而在她心里怀抱着的，和那些香客们一样，也无非是一个无谓的希望，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渺渺茫茫如像峨眉山上忽聚忽散的云烟。
但郭沫若对他和张琼华的婚姻本不满意，在日本结识了佐藤富子（即安娜）并与之同居以后，曾几次写信想和张琼华离婚。后因此招来了父母的指责。郭沫若怕伤了父母的心，又担心张琼华因此而自杀，所以他只好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当时他是这么考虑的：
“纵横我是不愿仰仗家庭，我是不愿分受家中丝毫的产业的，我何苦要为些许形式，再去牺牲别人！父母不愿意离她，尽可以把她养在家中做个老女，她也乐得做一世的贞洁。照人道上来说，她现在的境遇，只是少一个男子陪伴罢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担负杀戮无辜的罪名。”
基于上述的一些想法，郭沫若写信恳求了父母的宽恕。他更希望张琼华能理解他这样的苦衷：
“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过一次结婚儿戏的女人哟，我们都是旧制度的牺牲者，我丝毫不怨望你，请你也不要怨望我罢！可怜你只能在我家中做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
郭沫若挣脱了封建婚姻强加给他的羁绊，大胆地去追求他的幸福与自由去了，然而却把张琼华弃在了封建婚约的罗网里。所幸的是公公婆婆待张琼华很好，把她视如亲生女儿一般。尤其是郭母，不管走到哪里，她都把这位儿媳带在身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琼华在无谓而又无望的等待中消耗着自己的青春。擦拭同郭沫若结婚时用的家具，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一种聊以自慰的凭藉，一个每日必温的旧梦。
擦呀，擦！
擦到几时方能休？
擦到红颜白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