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心里激荡起来了。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径一上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做狮子奋迅。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义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呢？它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什么意义呢？它不是在追求坦途、直通到大海吗？它在追求坦途时候总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途。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抵挡去冲。你看那滔滔的扬子江！你看那滚滚的尼罗河！你看那密西西比！你看那莱茵河！它们终于各自努力着到达了坦途，浩浩荡荡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欢迎着一切努力猛进的流水。流罢，流罢，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
四唯平民者最富真情与厚爱
为了专心写作，郭沫若和安娜分居，他一个人去了古汤温泉。他在那里勤奋写作，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先是洗一会儿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潜心做文章。心思滞塞了的时候，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子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像从山里进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伏案疾书。结果收获甚丰：短短五天工夫就写了三四万字，有小说也有散文。
然而不管他怎样专心写作，他总是忘怀不了安娜和三个孩子。妻儿们的面影时不时地会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向他微笑，向他招手，而更多的时候是在梦中。
因为思念妻儿，郭沫若待写作暂告了一个段落，便又带着渴慕难耐的心情，跑回熊川来看望他们。虽说熊川也是临时居住，但郭沫若却好像是回家一样，因为那是妻儿们所在的地方。妻儿所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家！
走到半路时候天色已经昏黄了。山路弯弯曲曲，两旁的崖壑好像怪物的巨口一样吐出无尽藏的黑气。天幕上的群星渐次出现。路上的行人渐渐绝迹。随着他走的，只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星星。再有——就是妻儿们时时浮现出来的面影……
约莫走了一个半的时辰，便到了熊川了。郭沫若向着村子尽头妻儿们寄寓的那家临水的人家快步走去。家家户户的黄黄的灯光，都好像亲人的眼光一样在欢迎着他；他也好像是和故乡久别的游子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故乡一样兴奋。啊，熊川！这儿他虽然仅仅住过一个礼拜，却怎么觉得分外亲热呢？
上楼的时候他听到了儿子们的可爱的笑声。把纸窗轻轻拉开，看见安娜在扫除房间，她要准备寝具了。黄黄的电灯下面，和儿、博儿正围坐在那张食台前看儿童画报。最小的佛儿伸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
“啊啊，这就是我的妻儿，我的家！”
郭沫若激动得热泪盈眶。安娜首先看见了他，惊喜地“啊！”了一声，随即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着又回来了呢？”回头又向着佛儿说：“你看，爹爹回来了呢！爹爹回来了呢！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爹爹！爹爹！”
“呀——呀——”
佛儿、博儿都立地起来扭着爹爹了，亲热得了不得。郭沫若看见儿子们的头发很长，几天不见颜面仿佛有些青苍。
和儿说：“妈妈谈白话，说到古汤去了。”
郭沫若告诉儿子道：“不是白话呢，我真个到古汤去了呢，此刻才从那儿转来的。”
他一面说着便把包袱解开来，从里面取出一些糖食分给儿子们，这是他动身时专门为他们买的。然后，又把在古汤写成的几篇小说递给了安娜。
“哦，写得不少了呢！”安娜略为翻了一翻，满意地称赞道。
郭沫若伸出手指头来比划了两下，说：“有三四万字的光景。”
“究竟还是分开住的好了。”安娜很为自己的主意得到了验证而感到高兴。“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呢？”
郭沫若说：“已经做了一个段落了，很想跑回来看看你们，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吗？不寂寞罢？”
安娜瞅了瞅吃着糖食的三个儿子，笑着说道：“哪会寂寞来？他们整天都在外边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还怕他们离了我会寂寞呢。”郭沫若放了心了，又告诉安娜说：“其实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来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完原稿后便一直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尝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从粗制的雏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艺术品，比起稿时还要费力。”
安娜很赞赏郭沫若的这种精雕细刻、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默想了一下，她说：
“那是应该的呢，这怕就是艺术家的良心罢！”
夜已深了，儿子们都已睡熟。郭沫若在枕上把这几天的新作朗读给安娜听。自郭沫若走后的这几天，安娜一个人忙前忙后，实在累乏得很，入夜更是慵倦已极，几次欲睡郭沫若都惊醒了她。安娜用力把眼睛睁开来，在唇边浮着微笑。就这样读呀，听呀，温馨、欣慰的空气充满了一楼……
第二天早饭，吃的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几天不在家里吃安娜做的饭了，郭沫若觉得特别好吃，胃口大开，便多吃了两碗。安娜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高兴，一个劲地向他碗里加菜。
饭后安娜催郭沫若动身回古汤温泉。和儿想留爹爹明天再走。郭沫若也想多住一天，接受家庭的慰安，享受一下家庭生活的乐趣。他借口说孩子的头发很长了，乘他在家的时候要领儿子们去剃头。准知不凑巧，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待到十点钟，日头高照了，郭沫若只好起身回古汤去。
安娜和孩子们送他。走了两里路的光景，郭沫若忽然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颜色红亮和鲜柿一般。昨晚他是走夜路回来的，所以没有注意到它。
郭沫若问：“这是什么？”
安娜说：“鸟瓜。”
“颜色这么红，该叫它‘红瓜’罢！”
郭沫若说着，就用洋伞柄去钩摘。三个孩子顿时雀跃起来。但鸟瓜吊在崖头上太高了，竟钩搭不上。孩子们未免有些怏怏失望，郭沫若安慰儿子们道：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莫急！”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山路两旁的风光如像万花镜一样多姿多彩，鲜妍迷人，然而红红的鸟瓜却再也寻不出来了。
安娜站住了身，对郭沫若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
郭沫若舍不得和妻儿们分手，就动员安娜道：“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来好了。”
“不行，”安娜果决地说：“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被山里的秋风一吹，郭沫若颇觉有些寒意。便点点头说：“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安娜推辞说：“何必呢，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郭沫若回首望了一下，说道：“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鸟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他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郭沫若执意要送，安娜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又看到三个儿子眼巴巴地瞅着爹爹，便同意了。于是一家人又往回走了半里路。
踮着脚，伸直胳膊，用伞柄钩。三个红红的鸟瓜终于被郭沫若摘下来了，分给三个儿子，正好一人一个。孩子们笑逐颜开，如同得着了爹爹常说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妈妈说的“天上乐园里的仙果”。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一听爹爹这样说，连鸟瓜也不要了，他把鸟瓜交给妈妈，说要跟爹爹一同去古汤。
安娜劝阻道：“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博儿执拗地说：“不，我要和爹爹一路去。不，我要和爹爹一路去。”
郭沫若也好言相劝，对博儿说：“你乖觉些呢，到那边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安娜脸色严肃起来了。“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安娜这几句训子的话，使得郭沫若泪水泫然起来，博儿颓丧着脸，也沉默了。——亡民的父亲，亡民的儿子，都知道没有饭吃的滋味！
最小的佛儿知道爹爹要走了，又扭着爹爹抱他。
安娜赶紧对郭沫若说道：“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郭沫若抱起佛儿来，放在了安娜的一贯负重的脊背上。“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他最后对妻儿们这样说，忍住悲痛，又怀着希望。
见爹爹走了，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哇哇”哭了起来，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红红的鸟瓜犹自呆呆地捏在手里……
郭沫若转过一个山角，和妻儿们隔断了。心里感觉着十分的惆怅，眼泪禁不住又汹涌起来。
亡民和红瓜。
人世间唯平民者最富真情，最具厚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