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师父将我叫到屋里。还没等她开口,我竹筒倒豆子将所有事全数说了一遍,只在少许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隐瞒一二。
师父没有说话,我垂着头不敢做声。许久,她才幽幽一叹:“师父是过来人,不会怪你。”
眼眶突然很酸涩,几要滴下泪来。完颜宗文说,当年,完颜阿骨打与师父有一段情,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师父离开北方,独自剩下颜宗昭。可是,从未听师父提过一句。
“师父,”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完颜宗文曾说……”
师父打断我:“我不认识什么金人。还有,阿昭的父亲是什么人,与他是什么人,没有干系。”
“可是,若是金人南下……”我迟疑地问。若是金人真的将大宋攻占了,会不会……
师父淡道:“到那时再说。”身形忽地一动,半分声响都没有,抬手拉门。正伏在门上偷听的颜宗昭立刻扑倒在地。
“凌波,你先回去休息。我有几句话要给阿昭说。”
“哦。”我看了师父一眼,低着头走出去,末了还对颜宗昭比着口形说了两个字“当心”。
我没有偷听的习惯,师父要说什么,是师父的意愿。至于颜小弟,无论他怎么不接受,都是他必须要过的坎。
一如我离开路啸,头也不回的走。
第二天一早,清脆的鸟鸣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很奇怪,一路南下,我不是整夜整夜睡不着,就是整夜整夜的做稀奇古怪的梦。一闭上眼,与路啸经历的事、遇见的人,鲜活地在眼前说着笑着。我看见我与路啸一路快活地说笑,隔得极近,又极远,伸手可触却遥不可及。
走到庭院中,一眼便看见颜宗昭坐在石桌旁发愣。我拍拍他的肩:“大清早的装什么深沉?”
他没像往常一般与我打闹,而是愣愣地问:“阿姐,我若是找金人投诚,趁机杀几个王子皇亲为我大宋百姓报仇,你看可使得?”
我心底一叹,在他身边坐下:“阿昭,我是外人……”
“阿姐,你一直是我的姐姐。”颜宗昭的手握成拳头,骨节咯咯作响,“我没想到我的身生之父竟然是……他竟然会……我要为我娘报仇!”
“阿昭!”我连忙拉住他,“你可要想清楚!我虽然不知道师父曾经遇到了什么,但是她选择将你生下,好好抚养长大,就没存了让你报仇的心!”
我不知道我这番话能起多大作用,总比没有的好。我蹲在他身前,温言道:“师父行善积德,也是为了你。她曾告诉我,多救人一命,便多积了善,盼望着被帮助的人也能心存善念。若是有福,报在你身上,她这辈子的心愿便也了了。”
颜宗昭满眼愤恨,望向北方:“可恨那些金狗……”
“别这么说。”我忙阻止,“岂不是也将你自己也骂了。”
“我是汉人!”颜宗昭叉腰道,“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宋人!”
最后一句用的是吼。我拉住他:“好好好,你是宋人。你总该将这汉字写清楚了罢。让我看看,你的字是不是还像一团泥巴?”
颜宗昭没有笑,只低下头,狠命抓扯着簸箕里的草药:“待我功夫大成,一定要给他们好看!”
也许,每个男儿心底都有一个边关梦,西北望,射天狼。可在我看来,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
我低低地笑了。路啸路啸,你可知,从骨子里,我与你的母亲一样,也是希望你安安定定过日子,每日上朝、下朝,平淡但却平安。我只是没有办法束缚你罢了。可是,若你愿意,我愿与你并肩。虽不能与你挡风遮雨,但求同生共死。
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愧是红尘富贵乡,杭州的日子很悠哉。师父的名声很好,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没事也要看脉请诊,每天不喝上两三碗平安药,都不好意思在这圈子里交际。
依我看,都是惯出来的毛病。成日里在家里,绣花看书,走得最远的路不过二门,捧得最重的东西不过竹箸,娇生惯养浑身都不自在。哪像我,走街串户、买药采药,大病小病也不会骚扰。
颜宗昭为了逗我开心,带我四处玩耍。西湖自不必说,隔个两三天便走上一遭。他还带我去石笋峰下的永福寺。层层密林中,隐隐见着山脚下的西湖泛起粼粼波光,不期然又想起了路啸的话。
“若有朝一日与你共览河山,打马红尘,自是人生快意。”
不觉落下泪来。我慌忙擦去脸上的泪,对急匆匆跑来的颜宗昭笑道:“请了个什么好签,给我看看?”
颜宗昭跺脚不已:“我倒想求个上上签,怎么会是个中平签呢?什么‘曹操虽有深计谋,智慧难瞒诸葛侯’,莫名其妙的。阿姐,你求了什么签?”
我袖中便是方才求的签,也是中平。签词不甚好,“船泊浔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相思两地凭谁寄,白雪催人上鬓巅。”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真是,心情不好了,连签词都敢欺负人。
“算了,回去吧。”我催促,”明年便是州试,你的书念得如何?”
他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我很努力的把我认识的字排列成一篇文章,字字珠玑,可惜夫子都看不懂,这可怪不得我。”
我一脑门黑线。自己文章写得臭,还怪夫子?抬手向他脑袋敲去:“狡辩。”
后背忽地一寒,如针如芒,似乎有人在暗中窥伺。我立刻转身往后看去,永福寺的善男信女不是很多,三三两两或烧香,或拜佛,悠闲自在,没有一个可疑的。
莫非是练功出了岔子?我狐疑,慢慢转回身。这一年多,我也没放松了练功,万一遇到什么危险,跑得快总是好事。
杭城果然是江南秀美,在这温柔富贵乡里,人的筋骨仿佛被抽掉,或是被酥风熏得没了精气神。在这里住上了大半年,满目红翠,四时如画,我似乎有些忘了在北边的风寒苦楚。
我也没想到,居然在杭州还能遇到熟人。那时我正在街上采买药材,薄薄的夏衫随风飘摇。秋老虎正烈,我还想停下步子,叫碗桂花酸梅汤喝,肩上忽地被敲了一把。我回头一看,风冶笑着看我:“凌波小姑娘,好久不见啊。”
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祸害模样。我倒是想一走了之,每次遇到他都没什么好事。可再一想,他好歹救过我的命,直接甩脸色不太礼貌,便扬着笑问好:“风大侠好啊。你这是出去玩?还是去幽会?还是去当大侠?想来是挺忙的,小女子就不打扰了啊,下回见下回见下回见!”
风冶直接挡到我面前:“小姑娘好狠的心,我这一去,可就不回来了。”
我一愣,什么回不来?我问:“风大侠,这是要去哪里?”
他笑着不回答,只走到我身边:“看样子,小姑娘你是没嫁人吧?”
我倒是想嫁,可惜他娶了别人。风冶道:“如果我有命回来,凌波可……”却是没有将话说完。
我也不知他出现在我面前,是刻意呢,还是路过。风冶跟着我问问东家长,再说说西家短,一直跟着我到了医馆。我正想着怎么把他给师父介绍一下,他却挥挥手,闪到人群中。我只见着他白色的衣摆晃了晃,便不见了踪影。
他这是……要去那?就这么莫名出现,又飞快消失。不知怎的,我心头有些怅然。他来了,又走,就像曾经的那个人……
初冬的杭州也多了许多别处未有的热闹。今年难得下了一场雪,又遇着雪后初霁,湖岸边枯干遒枝,深褐枝桠间堆着少许白雪。站在孤山上远远望去,石桥隐约可辨,涵洞中的白雪泛着耀眼的白光,灰褐的桥面沉默着。我真真正正地看到了”断桥”,果真漂亮得不似人间。
颜宗昭与我在苏堤边打打闹闹,师父落在后面,慢慢走着,目光若有所思。我忙停下脚步,挽着师父的手臂:“师父,你在想什么?”
师父有些勉强地笑笑:“近日听这些不好的消息,一直瞒着你。现在看来,怕是瞒不住了。”
我疑惑。颜宗昭还在前面对我笑着扔来一团雪球,冰冰凉地透进脖子里,气得我用足尖在雪地上挑出一道浅浅弧,撒出一阵雪花直扑他的脸,其中大部分落到他嘴里,气得他对我“呸呸呸”了半天。
“金人正围攻汴京。”
短短七个字,如轰雷般在我耳畔响起。不知何处燃起烟花,眼前红的绿的蓝的金的紫的,什么都有,衬在苍白的天、苍白的大地和苍白的湖面上。
“师父你在开玩笑吧?”我勉强笑着,唇角抖个不停,我清晰地听见牙齿打架的咯咯声。这是冷的,一定是冷的。
师父不答,只是向北方投去悲悯的目光:“我近日才得到消息,算着路上耽误的时间,汴京已被围困近半月有余。”
我心里一沉——他是否在城中?
“凌波,我知你心低有结,所以这事,连阿昭也瞒着。”师父缓缓道来,“在十一月底,金人东西路大军已将汴京城合围。”
“那现在……”
师父摇头:“情形不明。若是近日有流民南下逃亡,大宋怕是要走上辽国的老路……”
亡国!
“难道那群文武百官没有乘胜追击?”我脱口而出,“还是打着圣人仁义之名,对金人卑躬屈膝……”
“凌波。”师父柔柔地打断我,”我只是给想说,若真大难临头,我们还要早作打算才是。”
颜宗昭一直不知道师父与我的这番对话,我却是整日里心神不宁的,菜里放多了盐是常有的事,连医馆外路过了两三个外乡人都要打量上好一阵。颜小弟笑话我冬日发春,我却没心思与他打闹。
但愿师父的消息是假的,但愿黄河天险再次佑我大宋,但愿……我每日跪在佛前,虔心祈祷。若他平安,若他平安……
若世间所有的但愿都能成真,那这天底下必定没有一种东西称为“遗憾”,人们也不会心心念念地说着“世间难买后悔药”之类的话。
再临近小年时,汴京陷落、官家上降表的消息终于传到杭州。原本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的人们顿时被抽空了三魂六魄一般,久久不能回神。消息所至之处,全然一片死寂,恍若荒山野坟。
院墙外的哭嚎声透墙穿过时,我正在后院捣药,手下未停,眼中一片酸痛,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那哭声非但没有消失,反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整座杭城全然沉浸在悲愤中。
颜宗昭归家时,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他看了一眼师父,奇迹般地一句话也没说,只端着碗,闷头不响地大吃。
师父也没多说,晚饭后,进了佛堂。我站在院中,寒风凌冽,看着佛堂里低首念经的单薄身影,抬头看天。黑蒙蒙的天幕下,半颗星也没有。我竭力向北方看去,想看那颗紫微星是否还挂在天上,是否还在闪动,哪怕只有一丝黯淡的光,他也许……也许……
“阿姐。”颜宗昭默不作声地走到我身后,将手放在我肩上,“你是不是在担心路大哥?”
我低头看足尖:“嗯。”
“你且等等。”颜宗昭居然很沉稳地安慰我,“我想这几日便有消息传来。路大哥说他一直想在军中效力,只要不在京城里,他可能还是很安全的。”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就算他不在城里,也会在军中。现在除了长江以南,还有什么地方的军队安全?
“我明天去打听打听,阿姐,你放心,路大哥一定会没事的。”颜宗昭底气十足,清朗的脸上满是自信,“你放心,我一定会打探出来的!”
看着他的脸,我突然想起,有个朋友,曾在我耳边说过——
凌波,你还是太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当你到我这个年纪时,你就会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你努力就能做到的。
风冶,我还没用到你这个年纪,就已经明白,世间的事,半点都由不得人。
虽然战火还没蔓延到江南,整座杭城已然是惶惶不安。知府府前人满如山,知府、通判等官僚使出浑身解数,劝得口干舌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昨日还是大宋人,今日已不知何去何从。好在,这几个官员还没用弃城而逃,城中已经有富户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南逃。
我站得极远,震天的喧嚣似乎与我毫无干系。他们不过是为着自己的身家性命。那我心系的那人,连身在何处、过得可好,都一无所知。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事,耶律博和丹娘一家人住在应天府,若金兵南侵,即便耶律博有武艺傍身,可是丹娘初娘母女俩又怎么办?
我打了一个寒颤。玄武宫只剩下我、他,也不知道五拂现在如何,是在金营中拼杀,还是找个地方隐居,又或者长眠黄土,任老春秋?
五拂,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因为我手里的秋泓,还等着收割你的性命!
从府衙走回医馆的路上,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北上一趟。别的不说,一定要把耶律博一家平平安安地带回杭州。
只有这一个目的,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真的,只有这一个目的。
可是,要怎么瞒过师父呢?我暗地琢磨着。师父看着万事不管,心里精着呢,我掉根头发都听得见,更何况再次离开?
路啸说,不想让别人提防自己的行动,最安全的不是遮掩,而是堂而皇之,但是要借用其他由头。比如说,若我想离家出走,准备行李吃食什么的,要堂堂正正的放到台面上做。
他与我说过的许多话又在心底徘徊,连笑的时候嘴角轻轻上扬的弧度都清楚无比,就好像这番话就发生在昨天。将近一年,他,大概,早就将我忘记了吧。
回到医馆,我忙着生火做饭。待颜宗昭回到家,我们三人围坐吃饭时,我偷偷看了一眼师父,佯装无意地问:“师父,我看城里许多人都在准备细软,咱们是不是也要早作准备?”
“对啊对啊。”颜宗昭扒拉了两口饭,匆匆附和,“我看外面的米粮都开始涨价了,药材什么的也要多备下。要是出逃什么的,都要准备好。”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小爷在家根本就是大少爷一枚,只知伸手要吃穿,万事不愁金银,仿佛黄白之物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师父瞥了我二人一眼,神色极淡:“凌波且去木匣里拿五十两银子备好,这几日上街采买些需要的米粮等物。若有需要,叫上昭郎一道去买便是。”
颜宗昭连连点头,神情十分古怪。师父自是低下脸,不多说一句。屋里静静一片,反倒是街上不时传来大呼小叫之声,更显诡异之极。
五十两银子,躺在我手中当是巨款一般。虽然师父早早备下了草药无数,可真到用钱时,我恨不得这五十两银子里,有三十两是爹,二十两是娘,过了一晚上便生出另外五十两小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