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凌波。”他反手将我的手握得紧紧,紧得逃脱不得。在这一刻,我深深明白,这一生我都逃不掉他给我下的桎梏。
坐在客栈床边,我垂头不语。路啸负手在屋里来回走动,眉头紧锁。在那一刻,我很想用尽所有心力,抚平他皱起的眉头。窗外依旧喧闹无比,欢声笑语络绎不绝地落入耳里。
“静言,”我将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在他手中,“你莫要生气,我没事的。”
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握了许久,蓦地狠狠将茶杯掷在地上,清脆的瓷声惊得我跳起来,立刻到他身后伸手将他抱住。
“静言,你莫生气,我没事我没事。”我急得舌头打结,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两句。
路啸一动不动,全身肌肉紧绷。即便是看不见,我也想象得到他如何强忍着怒气。多日奔波劳累,换得如此对待,任谁也做不到平心静气。
过了好半晌,路啸才开口:“凌波,过两日我们南下,去杭州。”
我一怔,抬起头来。恰好他也转过身,将我圈在怀中:“待我寻个在杭州附近的差遣,准备好了就出发。”
“可是……”我嗫嚅着说,“金人就要来了,你父母还在京城……”
“我说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反说我是受了你的蛊惑。”路啸怒极,一拳砸在木桌上,“我将你托付给他们,他们反而连同外人算计你。小乙找到我时,我简直……”
我忙拉住他的手仔细查看,轻声安抚道:“我真的没事,不过就是为难了几句。当初在玄武宫,比这危险的境况,我见得多了。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
路啸愤愤然:“也罢,既然没人相信我们的话,连亲生父母都怀疑,这朝廷不效也罢。”
我从未见他如此愤然外露的模样,他总是淡然的掩藏情绪。我劝道:“可是……你父母在城里,总归救上一救……”不至于像我一般,连一声“爹”也没叫出口。
又想起在宫门见到的女子——越王大宗姬。身份高贵,容色秀美,在她的光华下,我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想着想着,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顷刻间便要漫出来。
“赐婚之事,我全然不知。”路啸低声开口,手臂将我圈得更紧,“我原以为,爹娘会拒绝这门亲事,没料到……你放心,纵然抗旨,我也不会娶她。”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我抽泣着点头。时至今日,我才真真切切知道,这世间,真有许多事是做不到的,任凭人力如何,做不到便是做不到。
这夜,我与他依旧同住一间房。我怕他冷着,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褥子,连被盖都是找伙计要了两床。客栈伙计不满得很:“姑娘若是体虚,可往孙殿丞药铺买上一丸药,保管药到病除。”
我真想给他两拳,清醒清醒。我哪里像坐月子的产妇了?
路啸说,他预计用两天时间疏通关节。我问他,都快打仗了会有心思做事吗?路啸苦笑着说,除了一同在河北诸路的同伴,谁会相信他的话?报国无门,这些人也在想办法找寻外放。他又安慰我不用担心,只要银子给够,手续很快就办下来。
还有两天便是腊月二十三了。这两日,路啸白天去吏部疏通,晚上便陪我逛街,一一为我指点。汴京果然是八方提凑,万户云集,吃的用的玩的,我长了这么十多年,竟不能一一认全。在寒夜中,被他温暖的手握着,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迷失。
趴在窗前,我伸手接着天空飘下的零星的小雪。街市上人来人往,密密麻麻得像蚂蚁在爬动。从第一天住到客栈,我发现街面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回拥簇着。回想去年这个时候,我和师父、宗昭一道热热闹闹地采买年货。不知师父现在如何,宗昭小弟还调皮没有。户籍若了落到了杭州,该是何年科举呢?
想得入了神,连房门响了许久都没发觉。忙忙跑去,急急打开门。
路啸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连连摇头:“好冷,突然间下起了雪。”他缩着身子,看起来倒比平时矮了少许。
我扑哧一笑,连忙将熏球塞到他手里,再倒了一杯热茶:“先暖暖身子。”
路啸连喝了两壶热茶,这才对着我微微一笑:“凌波,我的调令下来了。”
“是吗?”我问,手指紧握住衣摆。
路啸点头:“两浙路湖州通判,离杭州不太远,你若是想你师父了,一天都可来回。”
我笑道:“那你愿意放我走吗?”
“娘子要将饭做好才行,要不然为夫可就是大宋第一个饿死在家里的通判。”他故意苦着脸,蹭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我们就如此静默着,听着窗外的笑闹。过了好一阵,路啸才开口:“官家后日便要内禅了。”
内禅?什么意思?路啸道,原来,金人攻打甚急,宋军抵挡不住,眼看金人快要渡过黄河,朝堂这才着了急。官家想出的法便是禅位于皇太子,自己当了太上皇,就是逃,也逃得名正言顺。
我看着路啸的侧颜,心下明了,原来,他还是挂念国事。
站起身,我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微笑着递给路啸:“喝点茶润润嗓子。”
路啸接过,一气全数喝下。我转过身,看着窗外三千红尘,总是有他人不知的悲欢离合,在无人处静静上演。
清脆的碎裂声,如莲花一般绽开。我闭上眼,指甲深嵌入肉中,却没有丝毫疼痛。是了,心痛已蔓延至全身,这点子小小的痛算得了什么。
腰上一紧,路啸全身都压在我肩上,沉重如山。低沉的嗓音如静水,缓缓淌入耳中:“我娘来找过你?”
脸颊爬下两行泪水,我拼命摇头:“不是她,是我不想……不想你为了……我……放弃你的抱负……”
我不能告诉他,他的母亲哭着求我离开。
“啸儿一生抱负远大,姑娘切不可误了他……”
“可怜可怜这把老骨头,只有啸儿一子,求求姑娘……”
“抱负……”他喃喃道,”不过是捆绑的借口……”
窗外依旧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在离着他们不远的客栈里,我即将与心爱的人离别。
我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逼回,转身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你要好好的,不要一忙就顾不上身体。要按时吃饭,多吃青菜,不要光吃羊肉,少喝些酒……”
路啸不做声,抱住我的手臂越来愈紧。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声念道——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
锦瑟华年,谁,与,度!
那时,我们还在北边,每天不算悠哉,却是无比轻松惬意。路啸突然对我说:“你可知,有一阕词,将你我的名字都写了进去。”
“我当然知道,贺梅子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我得意地做了个鬼脸,“不要欺负我只会写药方,词还是背得上两首的。”
路啸笑道:“看来,凌波最终还是到了我路某人的怀里,谁说不过的?”
那时正是秋高气爽,江山壮丽,峰峦叠翠。那时的我,总以为眼前便是永远。殊不知,等不到沧海桑田,故人就要分离。
路啸靠在我肩上,终是陷入昏睡。我抹了一把泪,扬声叫道:“袁小乙,给我滚出来。”
袁小乙轻轻推开门,一溜小跑到我身边:“姑娘,你又何必……”
“你不懂……”我将路啸扶到床上躺下,给他盖上厚厚的被褥:“你家夫人过一会便来,我现在就走。”
袁小乙想拦下我,却没足够的胆子:“公子想要的是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低声说,抚上路啸的脸,“他想要天下昌盛、百姓安康,他想要忠君报国、千载留名。这些,我都给不了。”
我转过头,泪水滴落在裙摆上:“你……多劝着他,不要太过操劳,不要仗着习过武便不顾身体,不要……不要不吃青菜……”
我还要许许多多的话没有说,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没有做。我以为我们的时间很多,我们有大把的光阴挥霍,我们会在成婚,生子,白头,到老。哪里知道,上天给我的,只是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习惯了他的温度,再也寻不到最适合的位置。我回望汴京暗沉高大的南城门,晨光在蔡河水上投下片片金鳞。河水悠悠,船载千古。它见惯了人世间的离合,早已忘却悲欢,
从汴京到杭州,我走了将近一个月。唯一陪着我的,是小药箱。
这一路走得甚是不安。我一路走,一路回头打听。开始,并没有多少消息传来。过了一月,每天都有无数的消息,无论真假,在人们口中流传。金人终是来了,围住汴京城北门。朝堂为如何御敌吵得一团糟,力主投降者比比有之。我心里一痛,这便是路啸心心念之的朝廷。
听说今上内禅后,大具舟楫意图出逃,远至镇江府。听说今上欲选亲王到金营做人质,康王一力自荐。我心底惴惴,金人粗鄙,不知如何对待如君子温玉的康王。又听说今上任命李纲为相,力主抵抗,却被投降派打压。李纲坚守有度,屡屡击中金人要害。金人见讨不得多少便宜,西路军又在川陕一带牵制,迫不得已退兵北上。即便如此,朝廷里一干软骨头任由金人烧杀抢掠,黄河以北尽成焦土。
金人北撤以后,我所经之处皆是欢笑连连。众人皆道,是天佑大宋。我却想到了完颜宗文的话:“既然是富足安居,我的族人为何不能过?既然如此宝地,大宋守不得,我大金顺势拿来,有何不可?”
那些满口圣人言的重臣们,何曾见过如此野蛮的人?即便是路啸上书,他们也只会当做危言耸听,付之一笑罢了。
“所以说,还是京城里的人会过日子。”一个行商坐在茶棚里,与众人闲聊,“小子离开京城那日,正遇着越王大宗姬出嫁。说是十里红妆,依着小子看,何止啊,百里、千里都有。”
我停下脚步,向人群望去。只见行商说得起劲,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那人好福气,能娶得如花美眷,又有大笔嫁妆傍身,哪像小子,成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
是啊,如花美眷,天家富贵,中间的苦楚怎是普通人能想象得到的?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那是我私心留下的、路啸赠与我的唯一的珍贵的器物。
旁人又问了其他的事,话题立即转到朝政上去,什么杨时整治太学,将王荆公的封号去掉等等。众口纷纷,我却想问一句,那越王宗姬所嫁的人,现今如何?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忍着伤痛办事?有没有深夜撰写奏章?
他有没有想过我?
从北走到南,从冬走到春,当我踏进杭州城时,踏青的侍女们早已换上轻薄的春衫,耳边尽是温言巧笑,吴侬软语。我却总感到一身寒意,脸色苍白得什么胭脂都遮挡不住。
还在北边的时候,师父曾托人捎来口讯,说她在西湖边上买了一处房舍,依旧开了妇科医馆。我问了人才知,西湖边景色最美的地方,已被权贵们占了去。稍远些,小巷密布,就算是知道巷子名,也得找上老半天。
师父在何处?我牵着马,踌躇万分。说心里话,我真心有些怕师父。一句话不说就跑,灰头土脑的回来,连半两金子都没拐到手,真不知道有何面目去见师父。
一行人敲敲打打从我身边经过,引得路人侧目连连。为首那位富商模样的男人,身长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满面红光一脸喜气,身后跟着四人仆役,抬着一个巨大的牌匾,上写五个金光闪闪的字——当世女华佗。
这种既没有文化,又闪耀着土豪之气的匾额,与这男人一身壕气吻合之至。只是,不知他要将着牌匾送与谁?我遥遥落在那群人身后,心里既希翼又忐忑。
在一处巷子口,富商命人将那块牌匾抬进一家医馆。从医馆里走出的,正是师父。
师父的脸庞清瘦了些,精神极好。我远远地看着师父微笑着致谢,听着富商如何夸耀师父的医术妙手无双,让他第六房小妾生下白胖儿子等等等等。师父只是微笑点头,不发一言。
我躲在一棵垂柳后,握紧了缰绳,完全不知如何上前。周遭人笑着说着,自顾自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却提不起一丝勇气向医馆走去。
脚下的石板几乎要磨穿,我决定还是离开这里。寻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当大夫也好,当杀手也罢,总是可以过下去的。
刚走出了两三步,眼前忽地出现一双淡青色的绣鞋,鞋面上忍冬花的花瓣与叶栩栩如生地招展着。我下意识一抬头,正对上师父淡然的眼。
“师……”我嗫嚅道。
师父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我心底越发忐忑不安,不知师父要怎么惩治,后背凉了大片。忽听她淡淡的嗓音:“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做饭!”
我一愣,抬头向师父看去。师父转身往医馆走去,我呆了许久,才牵着马急急往医馆后院跑去。
刚进后院,便看见颜宗昭满头大汗地正在整理药材。院落的墙头地上堆满了簸箩,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阿昭。”我轻轻喊了一声。
颜宗昭抬起头,惊诧得像是见了一头老虎,过了许久才猛地扑上来:“阿姐,你终于回门了!”
我满眼的热泪化作一脑门黑线。什么叫终于回门了,我还没有出嫁呢!
抬起手狠狠地敲了他一下:“看清楚,我还是黄花闺女!”
颜宗昭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我:“阿姐,路大哥怎么没有娶你?”
我这才发现,颜宗昭的脸与完颜宗文、完颜宗望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都带着飞扬身材。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总觉得有些眼熟。
“阿姐,阿姐!”颜宗昭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路大哥……哦,不,我姐夫呢?”
我握了许久的拳头,慢慢松开,目光落在地上,只见着一地凌乱的草药:“当别人姐夫去了。”
颜宗昭被这消息气得吐血,恨不得立刻骑马北上兴师问罪。他狠狠地往灶里砸进柴,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无比幽怨:“还想着你们成亲了,他就可以教我功夫,哪里知道你这么没用。”
我顺手往他头上一敲:“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一套功夫练熟了,比什么都强。路……”
路啸也只会几套少林功夫……
我又想起了他,目光穿过纸窗,望向遥远的北方。可我只看见烟霞在碧空散开,一行白鹭悠悠哉哉飞过,看不见,也听不见。
路啸……你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