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回来，只顾着低头走路，忽听得一声叫喊：“你是何人？”
抬头张望，见甄寻惊愕的目光。我笑答：“甄大人连我都认不得了？”
他歉意笑笑，竟透露出无限苦涩。
我打趣道：“还是别笑了吧，跟哭似的。”
他这才轻松一笑，全然没了顾忌。
“听闻你来公主府静养，我便来看看。为何如此装扮？”他盯着我一身俊雅男装啧啧不已。
“刚与少音出去玩了，你要替我保密哦！”
“翩翩公子出入公主府，你可别给芸儿带来什么闲言碎语。”
我一想，也对，这样太招摇了。改日着朴素点的衣服出去，还得走后门。
“走，我们一道去用晚膳。”甄寻领我走了另一个方向，大概是宴客厅。前几****和王芸都是在她房里用膳的。
公主府虽大，但异常冷清，满院子连下人都看不见几个。倒也符合王芸的性格。
这段时日因我在公主府，甄寻也日日过来，看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倒也波澜不惊。茗儿也六岁了，长大后应该是个顽劣的丫头。王芸说她的长相与我神似，我笑答：“当然了，又是姨娘又是姑姑的。”
她眉心抖了一下，几分忧郁又浮现出来。我默不作声，甄寻赶忙斟酒道：“今夜人月两团圆，来，多喝几杯！”
接下来也无过多的言语交流，各怀心事，喝着闷酒。退席时均已微醺。
月色撩人，我却独自披衣倚窗，无人相伴。遥想最初与甄琅相识，已是四、五年前。他悄无声息地走入我的生活，像尊门神一样守卫我的长信宫。
在我伤心欲绝的日子里，是他孜孜不倦的关心和叮嘱，我虽欣然接受，事后却置若罔闻。他所有的心意我早已明白，只是一直拒绝承认事实。我以为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忘了自己根本不是擅于玩弄感情的人，生生陷了进去。
我叫他滚，再也不想见到他，只是气话，他怎会听不出来？他竟然还真听了我的话，一下子跑去了匈奴。难道他真的永远不再见我了吗？木头就是木头，脑子不转弯。他若是吃甄寻的醋，我高兴还来不及；但他却误会我和甄寻的关系，误会我是一个滥用感情的人。怎能教人不心寒？
和衣睡了一晚，不大舒服。少音却大清早便跑来找我了。
“今日约了他们去太学，你不会忘了吧？”
我一拍脑门：“哎呀！真忘了！”
“大小姐！快换衣服，他们的马车在门外了呢！”
我匆匆梳洗换衣，没来得及跟王芸说便出去了。马车上的刘演明显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我歉意一笑，刘秀欣然道：“太后肯赏脸是我们的荣幸。”
我笑道：“还叫我太后，一会别露馅了。”
少音紧紧挨着刘演，灿烂地笑着。我打趣道：“这个女子真不害臊。”
刘演闻言瞥了她一眼，往边上移了移，嘴里念道：“妇道人家也不知检点。”
嘴上虽这样说，但看的出来，刘演对她并不反感，大概早也了解她的心意。我叹了口气，故意无奈说道：“造化弄人，若你们男未婚、女未嫁时可订下终身，也不至于如今这般田地。”
刘演郑重其事道：“一无功名，二无财富，我可不想拖家带口的害人害己！”
少音表情略微怔了一下，随即又笑开了花：“也许有人偏偏不在乎。”
我见刘演表情中分明有几分不忍，但他还是开口道：“既已嫁作人妇，便安分守己罢。”
少音双眼湿润起来，还是笑着说道：“过不了多久，我就是弃妇。想来也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这样我便能跟随刘兄左右，助你做大事，多好。”
刘演和刘秀均吃惊地瞧着她，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为了这份爱情付出多大的勇气和代价。值得吗？我想问她，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却是奋不顾身。
“少音姐，你在甄家不好吗？”刘秀担心地问道，刘演直视前方默不作声。
“挺好的，但只是空有夫妻之名。我不会为这样的婚事付出一生。”
少音坚毅的目光让我钦佩不已，但车里的气氛僵了起来，我连忙打哈哈道：“小乔，你管她叫姐，那不也得叫我声姐姐了？”
刘秀腼腆地笑笑：“太后娘娘，在下岂敢乱认亲戚？”
少音又恢复以往的神色，俏皮地眨着眼睛说：“不用多久就得改口叫公主了！你可以叫她公主姐姐！”
他们都略有惊讶，我连忙否认道：“别听她瞎说，整天捕风捉影的。”
“那你们等着瞧了！”
看少音对刘演的心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不免担忧起来。当初红云就为了夏盈而泄露我的行踪，将来少音若真成了刘演的妻子，定不会与我同一立场。他们有什么复国大计我也不想知道，只希望别打刘婴的主意。
春风徐徐，阳光明媚。
太学又扩建了不少。据说如今太学有弟子五千，刘秀主攻《尚书》，因此一进来便钻入课堂了。刘演则带我俩去了乐室。
“此处全是俊美之士，颇有才华，真合我意。”
看情形，刘演自称刘寅，交友甚广。既然是秘密来长安，一定有什么掩人耳目的计划吧？我死死盯着他一举一动，这个人太狡猾，不得不防。
“喂，你干吗老盯着他？他是我的人！”少音警觉地瞪着我，“你有甄琅了，不要朝三暮四哦！”
我哭笑不得，“放心吧！我不喜欢他这一型。”
“那你赶紧讨个公主当当，再让皇上给你赐婚去！”
“也得等他回来不是吗？你再急也没用！”
“可他很快就要走了……长安不是他久留之地。”她声音渐渐弱下去，我安慰道：“来日方长，少音……”
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一名男子嘻嘻哈哈调侃道，“二位是新来的吧？不如也来参加我们今日的比赛？”
我和少音站起来拘礼道：“不了，我们还是在一旁观赏罢！”
此时刘演走过来说：“来吧，算是帮我！”
少音顿时目光一闪，答应下来。我暗暗鄙视她，真没气节。
我选了筝，少音选了琵琶，刘演则掏出一支羌笛。看来是长期携带的，做工极其精致，少音面露喜色，悄声对我说道：“我们初见时，他就在吹笛。”
一曲《高山流水》以筝为主，旋律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奏至中段犹如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高潮时，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尾音区恰如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
尽管一次未合，但我们三人还颇有默契，曲韵悠悠扬扬，似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滞结。曲终，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赞赏。我弹的曲谱是外公教的，属浙江筝派，应当于汉朝的高山流水有很大不同，幸好有刘演和少音及时应变，没出乱子。
刘演还稍有不满地瞪了我几眼，我只好歉意笑笑。在少音耳边低语道：“你二人还挺有默契，心有灵犀啊？”
少音羞涩一笑，竟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娇态。我干咳了两声，这里都是惯于进出风月场所的纨绔子弟，很容易让人瞧出端倪。
这时，几位风度翩翩的公子走过来，人模狗样。大部分来太学的人无非是为求官，真正做学问的人都躲在屋里看书呢。
“这二位公子从未见过，真是俊俏的很，连说话的声音都温柔可人！”其中一名白衣男子就要伸手摸少音的下巴，我大惊，他们已经看出来了！
少音一闪躲到刘演身后，惊魂未定。一面将我也拉过去，气恼道：“何人敢如此无礼？”
刘演挡在她前面纹丝不动，义正严词道：“这二位是在下的朋友，杨兄，告辞！”说完，领着我们直直往外走。
“早不该让你们跟来，若被人识穿身份，你我都难逃责罚！”
少音满不在乎道：“谁责罚？有太后在此谁敢造次？！”
刘演怒视她，低声吼道：“要不是你好端端地红了脸，尽显女儿态，人家怎能看出来？”
我掩口而笑道：“你这人，怎能怪到女子身上？还不是你惹了她脸红！”
刘演斜着眼看她，也不作声了。
等我们找到刘秀，他正与几个学生研究学问。
刘演一副满意的神情悠然道：“这个刘秀终于肯用心学习了！”
我好奇问道：“他从前可不就饱读诗书么？”
“他啊，好为耕种。这几年整日伺候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不是我时不时带他出来见见市面，只怕现在已经是个如假包换的庄稼汉了！”刘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和少音相视一笑。
也许出身宗族从小就不比常人，就算想当个庄稼汉也由不得他说了算。忽然想起从前那只兔子，那时他虽小，却有一副大人的样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