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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木纽扣(3)

二婶家更是热闹,开饭时辰一到,杂技团的人全来了,屋子已经坐不下,只好在院子里点起了三盏马灯。大家说说笑笑,围绕着一桌子的香气。那顿饭吃的是白菜猪肉炖粉条子、黑山蘑菇炖小公鸡、大葱炒鸡蛋、胡萝卜炒肉丝、菠菜烧蛋花汤,等等,还有二婶自己酿造可以换钱的地瓜酒,这都是只有过年时才吃的饭菜。

而平时,二婶家吃的是什么呢?除了地瓜和野菜团,就是玉米饼子,最难见的是油荤。冬季里腌的一缸咸菜,可以吃到夏天来临。星锁和兰儿正在顽强发育,秃头也会偷偷送来半口袋小麦或黄豆,用以补充两个孩子严重短缺的营养。

二婶蹲在灶前劳作,把切短的玉米秸当柴火烧,风箱呼呼作响,灶堂被烟熏得黑黑,墙壁也被烟熏得黑黑,灶王爷的灵牌也被烟熏得黑黑;一顿饭做下来,二婶原本俊俏的脸蛋也被熏得黑黑了,只有敞开的领口处,胸脯是一片雪白。秃头不时进来看一眼,大声叫着“春喊!饭做好了没有?你也过来喝一杯嘛。”

二婶胹腆地一笑,说:“俺不慌的,你们吃,你们吃。”

木耳刀也端着一碗酒过来:“大嫂!多谢啦。俺代表全团演员敬你一杯酒。”

二婶急忙站起身,说“王团长,使不得呀。俺村一年到头,就这么一件热闹事,俺要谢您哩。”见木耳刀的脸色已经喝成了下蛋的母鸡,就歪头向外瞟了一眼,“小翠玉呢?乡下的饭粗糙,让孩子多吃点儿。”

木耳刀呵呵地笑着,已经醉了八成:“哪里哪里,大嫂的手艺,俺回味了整一年!”

端在碗里的酒竟一扬脖颈,径自一饮而尽。

二婶嘟哝着“俺喜欢这闺女哩,喜欢这闺女哩!呆会俺去看她表演的节目!”一面直起酸痛的腰身,从香喷喷的菜盆里盛了满满一碗肉,她要亲自端给小翠玉。她走出灶房,见小翠玉手拿一根猪腿骨,和星锁兰儿坐在一起啃呢。二婶就远远地盯着她看,发现她可爱的小模样和兰儿竟然十分的相象,心里的爱意又陡增几分。一想到这孩子可怜的身世,二婶的眼里便有了泪光,想这老天爷真不知是咋想的,造出这样一个精致的人儿来,扑愣愣的眼睛又黑又大,却让她自幼没爹没娘,早早地跋山涉水,今后还要有多少苦水等着她喝呢?

二婶愣怔地想着,心里的酸楚在轻轻流淌。忽然,一件奇妙的事情出现在她的眼前——在嘈杂的人声中,她可以听到小翠玉在呜哩哇啦地与兰儿说话,纤细的手指比比划划,而她的头顶上现出一轮金黄的光圈儿,一只飞蛾大小的小人儿从小翠玉的脑门上飞了出来,绕着她的头颅转了三圈后神秘消失。

小人儿像一股轻烟,朝天上那轮闪闪的月亮飞去。

“啊……”

二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手里碗的滑脱出来,叭地一声碎落在地。

16.顶碗

戏台子搭在村东的场院地里,不过是在宽敞的地平上铺垫了几块木板。那里早已马灯高悬,人声喧嚷。周围是几丛呼呼燃烧的篝火,劈叭作响,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大半个夜空。宽大的场院地上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像只只嗷嗷待哺的动物。凛冽的春风不时拂面而至,吹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人们似乎浑然不觉。那轮如水的月亮却似一张薄纸片儿,忽明忽暗,一会躲进云层,一会又钻出来照亮四野。

远处是起伏的树木、狗吠,风声吹动着散落各处的星星点点的草房。

节目开始前,醉醺醺的秃头先讲了一番又臭又长的套话,代表全村对杂技团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把“衷心感谢”说成了“哀心感谢”。好在多数人没听出来。有个别识字的人听出了,嘿嘿地笑两声。

见秃头罗嗦起来没完没了,村民们很不耐烦,急得直跺脚。

一个人说:“****的秃子,把刚讲过的话重复了三遍”。

一个人说:“这是看杂技,你提生孩子的事做啥?你是八辈子没讲过话。”

一个人很直接:“秃头,我****奶奶!”

终于轮到木耳刀讲了,人家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三言两语就结束了,最后还玩了个小幽默:“啊,借着队长的话说,俺也代表全团演员,向乡村们表示这个、这个‘哀心感谢’啦!嗬嗬。节目开演!奏乐!”

一阵雨点般的掌声过后,响起了乒乒乓乓的锣鼓和锁呐声,接着一个人翻着跟头上了场,人们知道那是杂技团的丑角。他在台上打了几个鲤鱼打挺,从怀里掏出一根小木棍,支在涂白的鼻梁骨上,企图顶稳一摞“小瓷盘”,总也不成功,夸张的动作十分滑稽。终于坠落了,“小瓷盘”却被他拎在了手里。他吐着红红的长舌头离开了。人们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一摞串在一起的硬纸壳。

接下来上场的是杂技团的名角魔术师徐老瓜,他的上场让一些老年观众为之一震。他先是表演口中吐火,把点燃的纸片放到嘴里再喷出一团火来,他的拿手好戏是把东西变到观众的口袋里去,有时是一只鸽子,有时是一只小鸭子,据说徐老瓜在一个村子里变出过肉包子,结果被那个观众从怀里掏出来三口两口吞到肚子里去了,还朝天竖起大拇指叫“香!是肉包子!”。从此徐老瓜接受教训,再也不敢变吃食。这次他变出的是一只五光十色的琉璃球,先是拿一只鸡蛋在手里把玩半天,然后往台下一挥手,大喝一声“变!”,所有的注意力就拉到观众席。当他飘飘然下台,从人群里指认出那个老太太时,老太太被这一神奇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

无数的目光和手电光线射向她,老太太双手哆嗦,张着空洞的嘴巴乐了:手中的琉璃球在黑暗里闪闪夺目。

徐老瓜的精彩表演很快点燃了台下的情绪,掌声笑声不断。然而在后台,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变故:小翠玉突然腹痛不止,上吐下泄,捂着肚子淌汗。木耳刀获知这一消息后吃了一惊,心里暗暗叫苦,酒意顿消,满头的长发呼啦一下就竖立起来,看上去像披在肩上一朵愤怒的乌云。他匆匆来到简陋的后台,见小翠玉正倒在一堆麦草里低声呻吟,身边有两位杂技团里的女人正在拿一块汗巾擦拭她额头上的冷汗。木耳刀问:“咋得啦?”

女人答:“唉,可能是吃着了。”

小翠玉咧嘴接过话茬:“俺说不吃了不吃了,他们非叫俺吃!谁知道那猪肉是不是卫生!”

木耳刀一听,原来是吃胀了,火气蹭地一下就蹿上来:“小翠玉,你也算有经验的老演员了,你就不知道有演出任务不能胡吃海喝?”

小翠玉一边哭一边辩解:“俺咋不知道,咋不知道?可婶子他们那一家人那么热情……也怪我饭前吃了一些零食,也可能是零食不卫生,弄得我肚子里刀绞似的痛。”

木耳刀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朝小翠玉的屁股狠狠踢去,破口大骂:“你它妈拉个逼!还敢强词夺理?我告诉你小翠玉,你要是不想干了你给我滚蛋!不要以为自己有能耐了就觉得了不起!好几次了,你它妈的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上一次在李家堂那次我忍了没说你,这次你又故伎重演了,成心要毁了杂技团的名声是不是?我告诉你小翠玉,你休想!快去找个茅坑拉屎去,嗯,今晚你吃了多少都它妈给我统统地拉出来!拉光了回来给我上节目。”

木耳刀是真发火了,双手拤腰,唾星满天横飞,又指着那两个女人嚷叫:“去,你们两个把她架到外边去,让她拉屎,拉不出来就是让她****——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

那两个女人诺诺地点头,吓得脸都黄了,对小翠玉劝说道:“玉儿玉儿,团长说得对着哩。咱以后可得注意,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甭哭了,把妆哭毁了更麻烦了。快去泄泄也好,完了我再给你吃上片止痛药……好闺女,你就忍着点儿吧!”

见两个女人架着小翠玉“唉哟唉哟”地走了,木耳刀长出一口气,望一眼小翠玉捂着肚子的背影,内心又浮上一丝自纠:奇怪!今天这火气怎么发这么大哩?****,咱木耳刀可从没发过这么大火!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严格管理这队伍也离散摊子不远了……这时秃头闻声而至,脸红得像关公,从五步开外喷来了一股酒气,他笑呵呵地问木耳刀发生了什么事?

木耳刀急忙摆摆手,笑道:“哦,没事儿,没事儿。呵呵,甭管它们,咱兄弟俩下去看节目。”

时间终于到了,当杂技团的丑角最后一次出场后,所有的灯光都被吹熄,台下一阵骚动,有人打唿哨,有人甚至喊起了口号: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骚动过后,报幕员走上台,用格外响亮的嗓音报出了“小翠玉”的名字,灯光骤亮,先是几个配角打着跟斗上来,列队站在一旁,接着砰地一声发令枪响,容光焕发的小翠玉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中轻盈登场,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演出开始了。

小翠玉表演的《顶碗》,是杂技团的主打节目,每次都作为压轴戏出场。这是一个传统节目,演员头部顶一摞瓷碗,表演劈叉、金鸡独立、别元宝、倒立等技巧动作。

在此之前,木耳刀两次到后台过问小翠玉的身体情况,第一次是两个女人告诉他小翠玉的肚子已经不疼了,木耳刀问:“泄完了吗?”

女人答:“泄好了泄好了。完了我又给她吃了止痛药。”

木耳刀略加思索:“不行,再找根大葱,捅捅她的嗓子眼儿,啊,让她吐一吐。”

木耳刀第二次到后台见小翠玉已经在练习压腿,走过去摸了摸小翠玉的额头,关切地问:“觉得咋样了?能不能完成工作?”

经过一番折腾,小翠玉嘴唇十分苍白,眼神也较以往黯淡很多,但她态度相当坚决:“团长放心,能!”

木耳刀这才满意地露出了一脸堆笑:“好。刚才我说话不好听,你甭计较。准备准备上场吧。”

“嗯!”

小翠玉笑了。

在小翠玉演出的过程中,木耳刀就躲在后台一角观看,看着小翠玉熟练地做着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像欣赏一件最得意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浸透了他多年的心血和汗水。

“太好了。”他满意地咕哝。“完美无缺,完美无缺……。”

有一瞬间,他陷入了一种迷幻般的遐想中: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这件天然的艺术品献出去,献给更多的人欣赏。

木耳刀这么想着,脑海里竟奇异地出现了一个画面:弯弯的月亮,照着一个巨大的宫殿,一个女孩在宫殿上朝他挥手致意,她的身边是洁白柔软的云朵,镶着好看的金边。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尖叫,台下刮起一片嘘唏的风暴。

木耳刀全身一抖醒过神来,……天哪天哪,他看到小翠玉像一粒黑色的弹丸,正从高高的人墙上朝下俯冲。

小翠玉落到了地上,和一摞碗一起碎了。

木耳刀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耳朵里响着一阵嘈杂的蜂鸣:嗡嗡——嗡嗡——嗡嗡嗡——

17.北风

大北风从那天夜里就开始刮,刮了整整五天还没有停歇。二婶一直坐在土炕上嘟嘟嚷嚷,手里在缝做一双新鞋子,上面绣了一朵兰花,一对玉镯。她的目光呆滞散乱,似乎心思不在手里的活计上,像一个瞎眼老人。

“孩子从天掉下来了……孩子从天掉下来了。”

北风吹响了木门,破损的窗户呜咽有声,它们从早晨吹到黄昏,屋檐上的枯草都被连根拔起,气温聚降。有几次她听到院子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知道是秃头进来了。秃头一脸忧郁,胡子好几天没有修剪了,他的胡子格外的黑,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吃了一嘴巴锅底灰。今天,他已经是第五次走进二婶的家门。

“春喊,你想通了吗?”他小声问道。

二婶摇摇头,不答话,红肿的眼圈又有了泪水。秃头又问:

“春喊,你吃饭了没有?唔,没有是不?要我来给你煮饭么。”

“春喊,这俩孩子还没有回家?要不要我去找找?”

见二婶点点头,秃头就拍拍她的肩膀,默默地点亮灶台上的油灯,叹息一声出去了,边走一边叫星锁和兰儿的名字。

秃头来到村外,呼啸的大风淹没了他的叫喊,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两个孩子出去已经整整一天了,他们能到哪儿去呢?苹果园、沙河岸、老磨坊、乱石岗、破土窑……最后一条线索是大山的牛棚。

自从大山恢复了意识,秃头就找到大山谈了一次话,为表彰他舍己救人的行为,还奖励了他一百斤玉米。大山就搬出了地窝子,带着茧儿住进了村外坡地上的养牛棚。

牛棚上空飘荡着一股柴草燃烧的气息,秃头老远就闻到了,接着他被看到的一幅温暖的画面触动了:在四面透风的牛棚里,大山把棉被子围在傻茧儿的身上,自己却披着一块粗糙的麻袋片儿……他们正在吃晚饭,一面说笑,一面互相喂对方一勺菜汤。

吱吱!吱吱!吱吱!

秃头惊讶地发现那只大耗子又新学会了一项本领——它突然从笼子的天窗里跳起来把挂在墙壁上油灯吹灭了,茧儿咯咯地笑着,把一盒火柴交给它,它竟然以飞快的速度擦燃了火柴,一个腾跃就又把油灯点亮了,黑暗的屋舍顿时布满了桔黄的光线。

牛们也在吃草或反刍,和他们只隔着一道矮墙。

这一对苦命的孩子哪,经过一些事情,却变成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幸福兄妹……。秃头没有进去打扰他们,他悄悄地离开了牛棚,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斜坡上,大风又一次将他的脸颊吹得像割肉皮般的生疼。

最后,秃头找遍了认为星锁和兰儿可能去的地方,可仍是毫无结果地走回了二婶的院子。窗口一片漆黑,秃头凝神听了一会动静,除了呼啸的风声,连一声狗吠也没有,整个村庄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寂静里。秃头忍住了涌动的悲酸,轻轻推开屋门,在黑暗中摸到了二婶,把她搂在怀里,又伏身把头埋进二婶的衣襟,闻到了熟悉的乳香味儿……眼泪****了二婶的一只乳房。他用哀求的声调朝二婶耳语:“春喊,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孩子们。”

二婶终于低低说话了,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像沙纸打磨在木头上一样粗糙,让人立即联想到在墓地里飞翔的乌鸦。她说:

“秃头,我想问你两件事,成吗?”

秃头:“你问。”

二婶:“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是谁?”

秃头:“是小翠玉。”

二婶:“怎么,不是兰儿吗?”

秃头:“不是兰儿是小翠玉。”

二婶:“小翠玉是谁呢?”

秃头:“小翠玉是杂技团的名角。”

二婶:“哦。你说,那从天上掉下的孩子,为什么不是兰儿呢?如果是兰儿,俺就心安了……”

秃头:“春喊!……”

二婶:“秃头,我再问你第二件事。”

秃头:“你问。”

二婶:“那头瘟猪,是你安排人去镇上买的?”

秃头:“不是。我是后来从价钱上猜到的,瘟猪的价格要便宜好多……。后来我就去问买猪的人,他虽没明说,但基本上证实了我的猜测。”

二婶:“你既然知道那是头瘟猪,为什么还要俺用来招待客人?”

秃头:“唉!错就错这里,我有责任。你说,平时我们吃的瘟猪肉还有瘟鸡肉啥的还少吗?我们的身板不是好好的?那天我们不是也吃了瘟猪肉,现在也没问题吗?”

二婶:“小翠玉这孩子吃东西精细,也可能是水土不服。”

秃头:“就是哩。我没想到小翠玉会对食物的反映会这么快!抵抗力这么差……。杂技团来了三十五个人,直到今天才总共三个人有点儿反映。他们吃上药马上没事了,其余的人也吃了药,想来也不会有事情了。”

二婶:“杂技团的人呢?”

秃头:“还住在大队部。王团长提出把兰儿带走,好顶替小翠玉。其实,他们早就相中咱兰儿了,觉得她是块搞艺术的材料。王团长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不带走兰儿,就要和我们打官司!我……对不住孩子们。唉,我错大发了。”

二婶:“兰儿呢?她是啥态度?”

秃头:“她……同意。”

二婶:“秃头,你知道吗?自小翠玉从天下掉下那一刻,我吓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是在做梦。”

秃头:“她掉下来时还没死,睁开眼睛嘟哝着找鞋子哩。你当时抱着她,大声叫孩儿!孩儿!二婶给你做新鞋子,她就笑了,笑得咯咯的;又提出让你亲她一下,你也亲了她左边的脸蛋儿,她就叫了你一声妈!她说妈,我不想走了,我要留在你身边。你难道忘记了吗?过了一个时辰后她才死了,样子是笑眯眯的。第二天我们把她埋在了场院地边上麦子地里。全村的人都为她出殡哩。哭声比这场北风还大!怎么,你真的忘记了吗?”

二婶:“呃,我想起来了。”

二婶平静地抚摸着手中的布鞋,挣扎着翻动身体,把秃头推开:

“秃头,扶我下来。我的身子不能动啦。”

“嗯。我抱你下来。慢点儿。”秃头就小心地抱着二婶下了炕。屋外传来了模糊不清的狗叫声,汪汪汪,汪汪汪。秃头心想:八成是风小了吧。这场北风一定是老天爷给小翠玉刮下的,老天爷,俺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要再刮了吧。

“给孩子的鞋做好了。”二婶说,“秃头,从今往后,我就当场院边上埋着的是兰儿,小翠玉没有死,明年春天她还会来演出。”

“好。”

“我想去看看孩子……”

“现在?”

“嗯。”

“行。俺听你的。”

出了门,秃头和二婶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村子,咋看上去,他们仿佛在重温不久前的幽会,但心情却大不一样。

北风把村路吹得宽敞又明亮干干净净,把树木和房屋吹得东倒西歪,也把村子里的人吹得像地鼠一样躲进了洞穴。倒春寒十分袭人,他们索性互相拥住对方,尽量让对方暖和一些。不一会就来到场院地,虽然不见了几天前热闹场面,但也对这里发生的一切爱恨和血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风果然小了些,天上那轮饱满的月光没有了,那只见证过他们亲热的碌碡孤零零地守在原地。

小翠玉的新坟就在场院边的麦地里,小得像一只未发育成熟的乳房,也没有立任何墓碑或标志,但每天都有人陆续赶来烧纸,坟土被泪水打湿。

小翠玉的坟头上有一块砖头大小的白石头,石头下压着一摞纸钱,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们在坟前蹲下来,秃头从布包里取出二婶做好的新鞋子,压在了白石头下面,纸钱却趁机飞跑了。二婶默默地匍匐下身子,双手环抱住了它,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冰凉的坟土上。秃头点燃了篮子里的纸钱,火星飞溅。二婶终忍不住,哽咽起来。

秃头急忙拍拍她的肩膀:“嘘!别出声儿……南边的道上好像有人影走动,我怕是镇上的人……”

“我不管!”二婶放声大哭。“如果哭也犯法,就让他们把我抓走吧。”

不一会儿,那一团隐约的人影径直朝坟地方向飞快地跑过来,跑到跟前,秃头惊愕地发现原来是两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光着赤脚的乞丐!他们每人手里拎着一根棍子,胸前挂着叮当作响的唐瓷缸子,全身热气蒸腾,见到秃头和二婶,“扑嗵”一声,双双跪倒在地。

“妈呀!妈呀!”

“爹……!”

18.沙河镇

那天一大早,星锁在村街上被一个贩卖皮货的人叫住了。那个人是村里著名的二赖子,长着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嘴角上的显眼位置有个大黑痦子。

他朝星锁招手:“星锁,你过来,过来。”星锁走在北风里,没听到他的叫声,继续朝前走路,二赖子就大喊了一声:“星锁!”

这一次星锁听到了,就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叫我?”

二赖子点点头,神情诡秘地告诉星锁昨天在沙河镇上听到的一个消息。

二赖子说:“星锁,你的大姐哑巴月儿今天要出嫁了。你怎么不去喝喜酒?”

星锁说:“你胡说。我大姐月儿才十七岁,还不到出嫁的年龄。”

那个人就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傻星锁,你大姐嫁给的是胡副镇长的儿子,年龄想改多大就多大。这点狗屁事儿还不是胡镇长一句话?再者说了,咱这地界娶娃娃亲的还少么?你娘不是在十六岁就嫁给你——嗯,你爹麻、麻包了?”

星锁眨眨眼想了想,不由一愣,半信半疑地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二赖子说:“唉!这你小孩子就不知道了,我天天往镇上跑的,镇上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哩——我听说你大姐的养父,那个盖房子的包工头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残废了,家里急需用钱治病。你大姐月儿算是有福气哩,早就被胡镇长的一个儿子看上了,就主动找上门来求婚了。嘿嘿,不过哩——哈……”

二赖子正说着呢,却见兰儿从对面走了过来,就急忙刹住了话题,舌头打弯了似的僵住不活动了。

兰儿的嘴巴不饶人,她的泼辣已经渐渐有了名气,二赖子怕说错了挨兰儿的骂。但他的话兰儿还是听到了,兰儿把脸一沉:“二赖子,说什么呢?把话吐干净了行不行?俺早听说你爱拉半截屎。”

二赖子眨眨眼,想了一想,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开了:“嘿嘿,兰儿甭急,听俺说啊,是这么回事儿——俺听镇上的人唠叨,说胡镇长的儿子是个大肺头,打小就缺心眼子,是个连老天爷也管不了的家伙。镇上的人说,他打架很有名,是****的什么菜刀队的队长,只要看谁不顺眼就会挥菜刀说话,连镇上的鸡鸭猫狗都惧怕他……”

兰儿盯着二赖子,没有吭声。她发现二赖子说话时,他嘴角的一颗大痦子也跟着动弹,他尖细的声音仿佛从那只大痦子里冒出来的。

见兰儿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二赖子继续说:“俺听说他还是个大色狼,打小就爱调戏漂亮闺女哩。他欺负了谁家的漂亮闺女也没人敢告发他,因为有他爹胡镇长在后面撑腰……传说他糟蹋了自己的亲姐姐,他的姐姐就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子乐果农药……家丑不外扬哪,胡镇长怕儿子惹下大乱子,就给他招了一门童养媳妇,对外说是领养的干闺女。可他儿子嫌那个妞妞长得不好看,因为他看中了镇上的小美人月儿了……月儿人虽不会说话,心里可透亮哩!俺听说其实可怜的月儿……在夏天的时候就被胡镇长的儿子祸害过了。镇上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哩!说有一回街上放电影,胡镇长的儿子带着菜刀队的人围住了月儿,当着众人的面把月儿吱吱哇哇地抱走啦,然后就在石狮子后面一个人按住月儿的头,两个人按住月儿的腿,胡镇长的儿子扒光了月儿的衣服,自己也解开了裤腰带,就把月儿给吱吱哇哇地祸害啦……。”

“你胡说!”星锁听到这里,气坏了,扑上去一头把二赖子顶了个大跟头。

二赖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又从地上爬起来,露出一副慢条斯理的赖皮嘴脸:“****!俺还没说完呢,你就急了。你急吧,俺不说了行不行?”

星锁上前一步,“****娘,俺再叫你吱吱哇哇!”就想用飞脚踢二赖子的细腿,被兰儿及时制止了。兰儿说:

“看他狗嘴里能吐出多少颗象牙。”

二赖子干笑了两声,不失时机地夸奖兰儿:“哎呀,兰儿懂事!兰儿聪明!这个星锁,俺不过是在把听到的话转达一遍嘛,信不信由你,对不对?嗯,更难听的还有啊,俺昨天遇见镇上一个老太太,她吸着一根长烟袋,说这哪是给黑猪娶媳妇啊,这是给黑猪他爹纳妾哩!这叫老牛啃嫩草,神仙比不了……”

兰儿大惊失色,叫了一声:“啊!你刚才说什么,黑、黑猪?”

二赖子把眼皮一翻:“黑猪就是胡镇长的儿子之、之一。你们认识?”兰儿慌乱地点点头,眼睛里立刻有了泪水:“这个流氓,他欺负过我!他还弄瞎了九根的一只眼。”

二赖子暧昧地笑了,“确有此事?唉,有什么样的爹就养什么样的儿,胡镇长更不是个好东西。”

二赖子说完就走了。

星锁瞅着兰儿,急得直跺脚:怎么办呢?如果事情是真的,月儿这辈子算是完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到镇上去看个究竟。为了怕黑猪认出来,兰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他们俩溜回家,找出两件烂衣衫穿在身上,往脸上涂了草木灰,手拎一根打狗棍儿,把自己打扮成了讨饭的叫花子。

“唉唉,两个傻孩儿哇。你们让俺们担心死哩。瞧你们这身打扮,甭说黑狗黑猪,爹娘也认不出!”

此刻,四个人拥抱在一起。风停了,大地透明宽敞。兰儿和星锁诉说了一天来的曲折经历:他们如何潜伏在镇口,如何跟踪迎亲的队伍,又如何混进了胡镇长的深宅大院,最后被人撵了出来,还差点挨了狼狗的追咬……种种细节,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他们一边诉说,一边不住声地哭泣:“娘!爹!月儿真的嫁给黑猪啦,他现在长了一脸大脓包,样子吓死人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月儿姐姐跟这么个畜生拜了天地,俺们没法子救她,心里好难过。”

“月儿这辈子就别想再出头了。呜呜——呜呜——!”

秃头愧悔地擂打胸膛,鼻子一酸:“我枉为男人啊!”

二婶一把揽住了星锁和兰儿,抚摸着两个脏脏的脸蛋儿,喃喃地左右亲吻不止,泪水扑哒滚落:“俺的乖乖,俺的心肝宝贝儿,俺的星星月亮!俺的活命根子,俺的金童玉女……你们赶快长大吧!”

19.春衫湿

杂技团离开村子那天是一个春意盎然又无比血腥无比寂静的早晨。大风过后气温回升,空气里弥漫着一团草木的香气,而村庄还没有从酣睡中醒来。茅舍、篱笆、木桩、池塘还隐藏在灰暗的光晕里。滞留十余天的杂技团早早地起床了,在大队部紧张地打点行装,十几辆大马车已经整装待发。

杂技团离开沙河镇后,像季节飞来飞去的候鸟们,将到遥远的南方流浪。

帐篷从昨晚就开始扎了,全团的人忙碌到深夜。木耳刀的情绪已经好转,头发梳理得溜光水滑,手里多了一只黑色的烟斗,不时地吸上一口。经过几天的调养,他耳朵里的嗡嗡声已经消失,但他真的成了一个聋子,说话的声音突然“啊啊”地大了一倍,嘴巴也比十天前张得更大,只是腮帮子看上去有些瘪。早餐是胡辣汤,萝卜咸菜,主食是焖饼和地瓜面窝窝头。长期的流浪生活让他们养成了吃饭速度快的习惯,几分钟就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众人排好队,立正,稍息,木耳刀拿着个小本本开始点名。他叫了谁的名字,谁就答一声“到”,声音都很响亮。三十多个名字很快念完了,最后,人们听到木耳刀叫了一声:

“小翠玉!”

面面相觑,无人答应。木耳刀又加大音量叫了一声:“小翠玉!”

兰儿躲在人堆里,怀里抱着一个碎花包袱,羞臊得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一个女人就扯了她一把:“小翠玉,叫你呢……还不快应?”

兰儿慌神了,急忙答应:“哎!来了来了……”众人都笑起来。木耳刀没有笑,严厉地朝兰儿一指,喝道:“你出列!”

兰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红着脸就站了出来。人们看到她穿着花格子布衣,怀里抱着碎花包袱,脖子上还围着一块红头巾,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兰儿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嘴撇了两下,眼里涌满泪水。木耳刀摆摆手制止了哄笑,朝队伍里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示意了一下,那个女人就带着兰儿去了房间。过了片刻,女人微笑着走出来,接着兰儿也出来了,——原来是换了一身小翠玉的演出服,感觉像换了个人一样。

大家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欢呼起来:

“小翠玉!小翠玉!”

“小翠玉还活着!”

“天哪,一模一样!”

木耳刀满意地点点头,又点点头……突然一扭身子,很压抑地哭了。队伍一片抽泣。少顷,木耳刀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眼睛,恢复了严肃的口吻:

“出发。”

“咴儿——咴儿——”。

星锁在柴房里睡得正香,突然间被一阵马的嘶鸣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去拉门闩,门拉不开。后来弄明白是外面被人反锁上了。他马上猜到是二婶干的,二婶昨晚说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要为兰儿送行了,免得她一路难受,回来自己也难受,就让兰儿独自一人去外面闯荡去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星锁一急,从柴堆里捡起一根木棍子撬开了窗户棂子,纵身跳出窗外。他飞快地跑出村子,兔子一样跃上了沙河大堤,远远地看到了杂技团的马车队已经吱吱嘎嘎地在河岸上滚动,像安装了太阳金色的轮子。大地影影绰绰,各种声音混杂一处:锣鼓声声,歌声阵阵,河水泛涨,辽阔的野地一片白露,草木随风起舞。他追呀追呀,一直向南,身后抛下不知多长的距离,四周的万物都在酥软的土里迅速生长,刺鼻的花蕊爆开了残忍的血珠子。到了桥头,他大口喘气。眼前掠过一道红色的光影,一个奇异的景象映入眼帘:红云灯!一盏、两盏、三盏……很快多得数不过来,满天都是好看的红云灯哩!马车队在灯影的辉映下渐渐远去。星锁仿佛听到河岸上布满了灿烂的笑声,它们来自春天的草丛,清澈的河水和苏醒的果园。

残魂落,

春衫湿。

长别离,

人怜幽!

咦?这是哪里来的歌声?我是在做梦吗?星锁纳闷,狠咬了一口手指,咬得生疼,血往下滴。这时,他听到前方有隐约的呼唤,抬头看见从最后一辆马车的帐篷里探出一个瘦削的人影,是兰儿在朝他摆手,扔下一个碎花布包袱。

他跑过去捡起来,哆嗦着手打开布包袱,眼睛马上热了,从胸腔里窜出几声哽咽——里面是兰儿为他制作的“护身符”:一串木纽扣。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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