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后的太阳终于出来了,把无力的光芒洒到土墙上,积雪在土墙上在滴滴嗒嗒地融化,并且反射出一种冷艳。二婶提了木桶,心事重重地走回院子,她把木桶放在枣树下的一块石板上,两腮发红,嘴里飘出热气,二婶的口腔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炊烟味。透过窗棂,传来兰儿在与星锁嘻嘻哈哈地对话。
兰儿的声音:“过些天杂技团就该来了,我们一块去看好不好?”
星锁的声音:“还早呢。”
兰儿说:“也快了,春天就会来。我最想看那个小翠玉啦。星锁你说说,她的腰怎么会像我扎的红头绳儿一样软?”
星锁说:“她的身上没有骨头,就像是毛毛虫。毛毛虫身上也没有骨头。”
兰儿说:“恶心!不许你这样说小翠玉。”
星锁说:“这不打个比方嘛。喂喂,还怪护着人家呀?人家认识你是老几?”
兰儿生气了:“怎么不认识?我们还一起玩呢!臭星儿,不理你了……叫你学坏!叫你学坏!”
雨点般的小拳头落到星锁的身上,星锁大叫,躲避不及,只好抱头求饶,两个人哈哈笑着滚在了一起。
小翠玉是一个流浪杂技团的小演员,去年,她表演的《顶碗》在全村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人也漂亮得像画上的人一般,活脱一个《红灯记》里的小李铁梅。杂技团走街串乡,几乎年年都来。杂技团一来,就都是村里男女老少的节日。杂技团在每个村子里的表演不过三天,但它走后人们却要谈论整整一年。大人们还爱谈一个叫徐老瓜的魔术师,因为他能把活兔子变到一个老人的裤子里;孩子们则念念不忘小翠玉。哦,幸福的小翠玉。
接下来是一阵窸窣,好像两个人都钻进了被子里。
良久,兰儿从被子里钻出来,呼哧喘气:“你、你傻呀。朝哪儿摸呀?”
星锁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呼哧喘气:“兰儿,我,我不敢呀!”
二婶站在木桶旁边,看到石板缝里,一枝腊梅骨朵已经悄然吐蕊。她满面忧愁,呆愣了半天不敢迈步进门,手臂上缠绕着一缕袭人的寒风。
她嘀咕道:“天哪……。”
8.麦芽糖
草垛从雪里显露出来,在母鸡咯咯的叫声中,村子里来了一个戴狗皮帽子的货郎,样子像样板戏里的小炉匠,长的獐头鼠目,面呈土灰,鼻孔里冒出一撮非常整齐的黑毛,像剪刀剪过一样。只见他推着一辆木制手推车,上面装满了针头线脑,手里的货郎鼓发出美妙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群孩子闻讯赶来,把货郎的车子围了一圈,探着小脑袋看车子里的麦芽糖。这时,九根来了,从棉袄里掏出一把硬币,对货郎说:
“麦芽糖”。
货郎接过钱,数了数,递给九根五颗麦芽糖,狡黠地夹了夹眼:“今天的糖熬得最好,你怪有口福。”
九根横着个脸,也不说话,接过麦芽糖,对其它的孩子们说:“哎哎,谁跟我牵上我的狗去沙河边上抓野兔子,谁就会有糖吃。”
听九根这么一说,孩子们嗡地一下像苍蝇一样炸了营,齐声嚷道:
“九根哥,俺跟你去。”
“九根哥,带上俺吧。”
九根从中选了几个大点的孩子,说:
“你,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被选中的孩子都很高兴,麻雀一样欢叫着跟在九根的屁股后头。九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九根的狗就及时地出现了,摇着尾巴,汪汪地叫。
他们朝村东沙河和方向走去,像一群乌鸦落满田野。
剩下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眼馋地看着远去的人群,鼻涕虫都出来了,差点哭出声。货郎猜透了孩子的们心思,就从货箱里拿出一个补钉很多的小布袋,朝孩子们招手:“小孩,过来,都过来。”
孩子们好奇地围上前去,见货郎从小布袋里掏出一根肉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都惊呆了。
货郎就问:“认得这是什么吗?”
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说:“像耗子的尾巴。”
货郎立即夸奖他:“哎,聪明的孩子。猜对了。”
那孩子却说:“恶心。”
货郎马上瞪了他一眼:“这就不对了。”货郎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标语,“看了么,这叫‘四害’,就是苍蝇、蚊子、臭虫、和这个。知道么?现在我收购这个玩意儿。你们从家里拿一根耗子尾巴给我,就可以换到麦芽糖吃。”
“真的?”孩子们都不相信。
货郎很认真:“大爷还骗小孩子吗?快去,回家去拿。”
孩子们兴奋地散开了,为了麦芽糖。
他们知道自己的爹娘没有钱给他们买糖吃,但知道自己家里的耗子很多。有的飞快地跑回家,先检查米缸旁边的铁夹子,有的果真逮住了耗子,高兴地将尾巴切下,急忙跑到货郎摊前,换了两颗麦芽糖。但大部分孩子没有那么幸运,就吵闹着朝爹娘要耗子尾巴,结果却挨了一顿训斥,他爹骂道:“滚你娘的,我上哪儿给你弄那个去!找死啊?”老实的孩子听了,就咽咽唾液,把馋念忍下。
现在,那个年龄稍大又挨了训斥的孩子悻悻地来到了货郎摊前,不知怎的,他不甘心,特别想吃到麦芽糖。因为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吃到糖了。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点燃了他的欲望。
他走到货郎面前,货郎正打算收摊,想到别的村串串,见这个孩子心事重重地走来,就特意打量了他一眼。
“唔?”
这个聪明的孩子把嘴巴凑近货郎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半天。货郎听了,有些疑惑的样子,聪明的孩子就对他盟誓,在地上画了个圆圈,朝圆圈里吐了一口,然后跺了一下脚。货郎终于点了头。再后来,孩子在前,货郎在后,他们就一起来到了苹果园。
冬天的苹果园一片萧条,树枝上麻雀欢唱,叽叽喳喳。还可以隐约听到九根的狗在远处狂吠,以及孩子们的阵阵追逐声。茧儿蹲在果树下发呆,手里剥着一粒生花生,身边是割倒的一堆葵花杆,散发着一股植物的苦涩味道。她的耗子就在她身边的笼子里玩杂技,小东西的眼神流露恓惶与悲苦。有几个月了吧,只要茧儿醒来,她就到冻土里去扒吃食:遗落的花生和红薯。花生很好吃,她会连皮也吞下,红薯大都冻烂了,流出一股黄水,咬一口都带着冰渣子。
如果她吃饱了,她就去喂耗子。但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她发现她的笼子不见了。她急得大叫起来:“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茧儿朝四周喊:“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茧儿又朝天空喊:“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后来,茧儿跑到苹果园门口,看到聪明的孩子在那儿蹲着在吃麦芽糖。见茧儿咧嘴大哭,聪明的孩子站起身来,很恭敬叫了声:
“茧儿。”
茧儿一愣,又听到他说:“吃糖吗?”
茧儿抹着眼泪,嘴咧得很不好看:“呜呜。我的耗子不见了。”
聪明的孩子一脸惊讶:“真的?”
茧儿抹着眼泪:“我的耗子。”
聪明的孩子一跺脚:“哎呀,茧儿,我想起来了,刚刚货郎提着你的笼子朝河边走了。你听啊,那儿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茧儿睁眼望去,果然看到货郎的车子在河岸上滚动,血红的太阳像一张圆圆的大纸片,把货郎精瘦如猫的身影印在里面,他不整的衣服在屁股后挠起一个夹角,远远看去像一条大灰狼的尾巴。兰儿就哭着追赶过去了。
“傻瓜。”
聪明的孩子望着茧儿稻草一样的背影,乌黑的短发在奔跑时一飘一飘的样子,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9.河湾
茧儿边哭边跑,尖利的风声在她耳边嗖嗖地呼号。
麦田上的残雪闪着白光,沙河岸边是萧瑟的林带,鸟群像密密麻麻的蝌蚪,忽大忽小地在树丛上空盘旋。
当货郎和他的木头车跨上那座通往外村的木桥时,茧儿追上了他。她一眼就看到她的笼子正在车把上晃悠,那只地老鼠已经长得很大了,正滴溜着圆圆的小眼睛哀伤地望着她。它显得茫然无助,全身都在哆嗦,长长的尾巴蜷缩起来。茧儿抹干净眼泪,忽地一下,跳到货郎的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了货郎的去路:
“你不能走”。口齿竟异常清晰而坚定。
货郎弯着身推车,木头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感到十分吃惊,但在微微一愣后就全明白了。他从容地放稳车子,用冷静的三角眼朝四周睃视了一遍,看没有行人,就笑了起来,朝茧儿说:
“呵呵,我咋不能走?你这个小闺女,是打劫的吗?”
“你还我的耗子!”茧儿大声喊叫。
“嘘——”货郎把一根又黑又脏的手指放到鼻尖上,“小闺女,我们有话好商量。”说着,货郎从货架上取出一把麦芽糖。
“给你。这可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货郎得意地炫耀道,“嘿嘿,我做的糖在全镇都有名气。”
“知道吗小闺女?我活了四十多年,还从没见过不喜欢吃糖的孩子。”
“快拿着,一块糖能换一根尾巴,一根尾巴赚五分钱。”
“我已经给了那个小孩两块糖,现在又给了你三块糖,你让我赔大发了你知道吗?”
茧儿先是看了一下货郎手里的麦芽糖,闻到一股又香又甜的气味儿,嘴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了酸酸的津液,她是很想吃糖,因为她已记不清上一次吃糖是在什么时间了,依稀记得那一天她长了病,妈妈桂香突然拿出一块麦芽糖让她张嘴,她就张开了嘴咬了一口,甜甜的糖液刚刚在嘴里化开,妈妈桂香又说张嘴,她就又张开了嘴,这次填进来的却是一粒奇苦无比的药丸儿。她哇地想吐,嘴巴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
一想到那次吃糖的经历,茧儿又觉得嘴里突然发苦,就说:“我不吃你的糖。我吃了你的糖你还会给我吃药丸。”
“药丸?什么药丸?”狡猾的货郎转动着眼珠,终于发觉茧儿原来是个傻瓜,茧儿的白眼珠比黑眼珠显得多一倍,口水从左边的嘴角上溢下来。
货郎的口吻转为怒斥:“快走开!”
说着,气哼哼地推起车子,车子发出了一声“吱呀”的钝响。茧儿却死死地拤住了他的腰。货郎的腰又瘦又细,像一根僵硬的木桩一样。货郎的衣服是用麻线粗布做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烟味儿和死老鼠味儿。货郎没想到茧儿的力气有那么大,挣脱了几下没能挣脱,还打出一记响屁,接着感到屁股上有一处咬疼,知道是茧儿下嘴咬了他一口,正咬在他凸出的一根尾巴脊骨上,咬得他忍不住发出“哎哟”一声。货郎一急,就把笼子从车把上摘下,骂了声“去你娘的”,只听“嗖”地一下,笼子飞落到湍急的沙河里。茧儿哇地一声哭了,松开了货郎跑到木桥下,叫着“我的耗子,我的耗子”,就往河水里走。
货郎见状,慌忙推车跑了。他的狗皮帽子禢拉着一扇帽沿儿,在黄昏的余辉下煽动,像一只乌鸦的翅膀。
开春的河水正在融冰,哗哗地流淌着一河天空和飞鸟的倒影。茧儿的笼子从水中冒出头来,被水冲跑了一段距离,恰好被一株水中的灌木杈拤住。那只聪明的大老鼠“嗖”地一下跳将起来,四爪腾空,紧紧攫住木笼,尖尖的脑袋探出笼外,朝茧儿发出一阵嘶鸣:
“吱——吱——”
茧儿在水中挣扎,水冰凉而刺骨。好在河水并不太深,她不顾一切地朝笼子跟前蠕动,终于够到了,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全身哆嗦着喘息。
突然,她感到小腿不听使唤,是抽筋了,全身僵硬挺直,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接着,听到岸上响起一个声音,一个瘦瘦的黑影笼罩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战。
河湾位于村子以东,河岸上杂草与灌木丛生茂长,远处是一片白杨树林。
附近则是大片麦田和苹果园,还有大山的地窝子,在一个土坡上多出一个黑洞。大山的地窝子的前身原本是个宽敞的地窨子,冬闲时节,村子里的老人在那里编草筐和箥箕,还有人在里面做木工活。几年前那里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有一次地窨子里出了一次失火事故,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被烟呛死,地窨子便自此闲置起来,成了蚂蚁和老鼠们的乐园。大山疯了之后,竟稍加改建,成了住所。地窝里什么都有,成堆的木屑,锯沫,草木灰,成捆的荫柳棵。甚至有一口薄薄的棺材,还来不及做盖子。但地窝子里没有灯光,从里到外漆黑一团。大山把棺材拆散,用木板搭了一个地铺,铺了一层软软的麦秸草。
那天黄昏,大山正在野地里游逛,无意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茧儿。其实,他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受了刺激,时常产生些幻觉罢了。茧儿被点燃的木柴烤醒过来,已经躺在大山的地窝子里,她的第一个反映就是寻找大老鼠。大山龇牙笑了笑,把笼子拎过来,说:“嗯,嗯。”
笼子在茧儿的眼前晃动,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极其温和,眼神里早没了凶光。茧儿的大老鼠非常安全,正在笼子里玩杂技,原本水淋淋的褐色皮毛早已变干,毛皮光滑滑的。
不久,人们发现地窝子里有了一束桔黄色的灯光和阵阵叽叽嘎嘎的笑闹。
“大山哥,我要把耗子养得像老牛那么大,你说成不成呀?”
“成呃。嗯……”大山嗡声嗡气。
大老鼠听了,在笼子里高兴地蹦起来,嘴里发出几声响亮的欢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夜幕降临,村子里飘过来阵阵腐草和畜粪的气息。
10.野合
钟声四起,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开始了,鸡鸭鹅叫,牛驴欢腾。而在苹果园里,却发生了一桩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情:麻包归西了。
秃头带领几个壮年来到果园,果然看到麻包在白杨树杈上面吊吊着,细细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粗粗的麻绳,但看不清麻包的面孔。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那株白杨实在是太高了,树身光滑,树上有许多眼疤。气若游丝的麻包是怎么爬上去的呢?莫非是有神灵暗助吗?树根底下有一个空空的酒瓶子,是山东产的景芝牌白干酒。秃头捡起酒瓶,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儿,他小心地展开,里面包着三块钱,纸上写着:
遗书茧儿两块钱星儿一块钱
字写得歪歪扭扭,用圆珠笔写的,也没有标点符号。三块钱,是麻包留在世间仅有的财产。秃头看了,怒从中来,心想“还它娘的偏心眼哩!这还是老子给他的钱。”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骂出了声:
“****麻包”。
当天上午,秃头带头凑了些钱,让木匠铺打了一口简易的薄棺材,买了几刀草纸,将麻包草草地埋葬到了那株白杨树底下。
葬礼之前,村文书锁着眉头,把秃头拉到一旁,嘴凑到秃头耳根儿,认真地问:
“还开个追悼会不?”
秃头挠挠头皮:“这……照理说应该开一个。他这么个死法,也算是知耻了。可麻包一直不正干,又是自杀,怎么写悼词哩?”
文书说:“只要你说开,咱就开,悼词好写。”
文书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摞纸来,“这是去年小庆淹死后用过的悼词,可作参考。”
秃头一跺脚:“操!你胡掰扯!小庆是救人死的,死得光荣,是团县委通报表扬的典型,是重于泰山,麻包的死叫轻如鸿毛,咋能和小庆比!”
文书咧嘴笑笑,说:“我这是提建议,不行就算了。”
秃头决定:“不开了。哪有给鸿毛开追悼会的。嗯,下葬吧。”
文书说:“好。”
众人抬起麻包的遗体,放入棺材,麻包轻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星儿和茧儿披麻戴孝,哭得很伤心。哑女月儿也从沙河镇上赶来吊孝了,人们惊讶地看到,月儿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少女……不管怎样,他们叫麻包爹呢。现在,他们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儿孤女了。面对一座崭新的坟包,二婶搀扶着星锁跪下了来,磕了三个头,叫着:
“爹。”
茧儿由大山搀扶着,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喃喃地叫着:
“爹。”
月儿张张嘴,默默地跪在了坟前。
一股黑黑的旋风刮过来,围着麻包的坟转圈儿,把纸灰吹得漫天飞舞。刹那间,整个果园上空被黑纸片笼罩。
葬了麻包,时值中午,阳光照得人身上一阵奇痒。秃头把二婶悄悄地拉到一边,说:“他二婶,你先不忙慌走,我有事与你商量。”
二婶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吸了一下阻塞的鼻子,用哀伤的眼睛望了秃头一眼,点了点头。
眼看着人群渐渐走散,他们来了果园外的麦地里,立即闻到了一股清新的麦苗香气。园子外的阳光一块一块地照耀下来,显得十分慵懒,如雪的杨花和各种小蜢虫在空中嘤嘤地飞翔。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秃头有一种想流泪的欲望,也有一种想尿尿的欲望。
大片油绿的麦子已经抽穗,长到齐腰高了,微风徐徐吹过,掀起一阵婆娑的麦浪。秃头先是很感慨地向二婶说着什么,大意是:人哪,活一天算一天,没什么大意思。活着干,死了算。然后以麻包为例,说——你瞧瞧麻包吧,小时候我们整天在一块玩儿,他是一帮孩子中最聪明最灵秀的!村子里的人都断言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那时候他是我们的榜样,而我呢,却差不多它娘的天天挨揍,被揍得鼻子出血,有一回被人用石头打中了头,差点过去了……嗯。秃头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头,二婶发现他头上的疤痕很多。就忍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人打你?他们为什么打你?”
秃头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受欺负哩。后来我爹把我‘过记’给贫农李老栓,李老栓是个懒汉,连地都不会种,我爹把他家的活全包了,那时节李老栓倒成了新一代的地主,我爹成了他家的长工。这全是为了我啊。可人们已经欺负我习惯了,仍是挨揍哩。唉,也可能因为我小时候长得不好看,脏得很,不讨人喜欢……嘿嘿。”
“哈哈……”。
二婶终于笑起来。见二婶终于破涕为笑,秃头抓挠着自己的秃头,显得格外高兴。接下来,他又讲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讲得语无伦次。二婶静静地听着,顺手掐下一支青青的麦穗用手揉搓,然后把麦皮噗噗吹掉,青绿色的麦粒在手中晶莹透亮,她把麦粒递给了秃头。秃头接过麦粒,怔了一下。秃头似乎是急刹车似地收住了话题,眼睛喷火似地直视着二婶。二婶的衣领上开了一个扣子,露出一段温软白白的脖子,脖子下面是浑圆的一双乳房,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麦子的香味,这香味让她脸上的几粒雀斑都变得诱人起来。
秃头咕哝了一句,“痒哩”。一边伸过手去抓挠背部,背部像一团火,像浇了辣椒油。二婶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帮他。秃头突然变得很乖,身子微微颤抖。
突然,秃头叫起来:“春喊,我受不了啦……”
他颤颤地叫出了二婶的名字!这个名字早已废除多年,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们都一律称呼她二婶,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原来叫春喊了。
“是这样啊”,他差点哭出声,“春喊,我真的忍不住了。”
“春喊,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春喊,我想……****哩。”
二婶先是一怔,血往脑门上涌,一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就瘫倒在麦地里,她觉得全身像水一样柔软,没有一丝招架之力。
秃头却乘势把厚重的身体压过去,厚厚的嘴唇像铁钳一样死死地贴上去,把她苍白的嘴唇咬出了血。
“你的胡子,……扎死我了。”
接下来,一片麦子在倒伏,一片麦子在剧烈地摇晃。空中升起一股被揉碎的青麦穗的气味,芳香里掺了苦涩的液汁。
11.纸灯笼
民谣里是这样唱的:“春天里,云灯飘,雨水多,丰年到”。春风刮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糊一只大大的纸灯笼,全村的人簇拥着来到沙河岸,将它升上灿烂的夜空。
纸灯笼俗称云灯。云灯的制作过程十分简易:第一道工序是用几根软竹做成桶状支架,用铁丝定型,外面糊上一层大红纸,上面写一个福字,再写上村庄的名字;第二道工序嘛,是把浸了柴油的麻团绑在支架中间点燃,借助火的威力把云灯升到夜空。在夜空飘行的云灯很漂亮,像天上多了一颗红星星似的,把地面照耀得一片光明。它先是自地面缓缓升起,飞得很低很慢,孩子们跟随它欢呼着奔跑。慢慢的,它越升越高,他们越追越远,身边是奔流不息的沙河水。在那一夜,无论云灯飞到哪里,在哪儿降落,他们都会一直追下去,哪怕云灯降落在外村人家的屋顶上,也是要找回来的。然后把它摆放在大队部,作为一种荣耀供奉起来,类似于供奉关公和灶王爷。
放云灯是春天的节日,这个日子被习惯性地定为古历的三月三日。如果这个夜晚不把云灯升上天去,意味着这一年不会风调雨顺。
有了这个原因,每年放云灯之前,村子与沙河镇之间,都要爆发一场抢占地盘的争斗。——抢先占领河岸上的有利地形,谁都不想甘拜下风。
据说最早的争斗缘于一次小小的口角,时间久了,慢慢地演变成了村镇之间约定成俗的格斗,以至于上升到各自的尊严和运势的高度。
当然,这争斗是在孩子们之间展开,大人们从不正面参与。但每一次争斗的过程里,实则暗中受了大人们的指使和怂恿。
当天晚上,村子里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械斗:秃头一声令下,幽寂的村道里便响起了一阵锣鼓。孩子王九根牵着他的狗,组织起了全村八十一名儿童,他们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鸟儿,呼呼啦啦地涌向河滩,有人打唿哨,还有人嘻嘻哈哈地笑。
他们都很兴奋,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块大小不一的“土坷拉”块儿,待双方退回到五十米,一场互相投掷土块的战斗就开始了。这似乎也已形成了规矩,有好多年了,孩子们用茁壮的成长迎接着一年一度的“土坷拉”仗。只有星锁,双眸忽闪,夹裹在队伍中,显得有点儿胆怯,他紧紧地抓住兰儿的后衣襟,脚下磕磕拌拌,内心充满惶惑与不安。
他闻到从地沟里冒出一股青草根的气味,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沙河镇也有个绰号叫黑猪的孩子王,是九根的死对头,他比九根大几岁,长得像一头肥壮的黑野猪,全身都是毛刺儿。九根是龙,他是虎,他们俩似乎生来就是对手。见九根的队伍涌上来了,黑猪并不惊慌,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唿哨,河岸上顿时出现一排人墙。
黑猪率先跳了出来:“啊哈!”
九根摆手示意,队伍停在身后。
九根愤愤地骂道:“****的黑猪!你想找死吗?”
黑猪说:“九根九根,你也有今天!”黑猪说着,把拳头高高举起,朝空中用力一轮,身后的队伍就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口号,人人手里都有一只弹弓:
“杀杀杀!”
接着,密集的石子落了下来,其中有一粒弹丸射中了九根的右眼。九根哎哟一声捂住右眼:原来是个阴谋!他们用的是石头!
九根大叫:“快撤!快撤!”
顿时,队伍全乱套了,黑蚂蚁似地向四处散开。
涣散的人群吱哇乱叫,猛然感到背后一片通明,原来是镇上的人把云灯高高地升起来了,河岸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嗷嗷!嗷嗷!”
“我们胜利喽。”
清寒的夜里,还响起大人们的一声咳嗽,远远听上去,像是树枝被大风吹折的声音。
12.灌木丛
兰儿灵机一动,拉着星锁躲进一片灌木丛。灌木丛生长在河岸旁边的地沟里,枝条是绿颜色,上面生满了青骨朵串,像一只只蚂蚱眼,碰一下就会流出白色的汁液,散发一股野生植物的气味。
他们太熟悉这片灌木丛了——它的身后牵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一直通往风雨飘摇的村庄。夏天来临之后,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他们曾无数次手拉着手在小路上奔跑,在灌木丛里捉迷藏,捕捉各种飞虫。有一次一只灰翅膀的鸟儿在近处叫唤,他们跟着叫声寻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捉到。后来天黑了,他们都累了,就互相搂抱着倒在一堆蒲草里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黎明,河面上飘来阵阵浓郁的水腥气,他们被一阵耕牛的叫声吵醒。新鲜的阳光围拢过来,一群鸟儿在他们的头顶飞舞。
然后,他们揉揉各自的眼睛,就蹦蹦跳跳地奔跑开了。
像那个夏天的夜晚一样,兰儿紧紧地搂抱着星锁,吩咐他不要动弹,也不要说话。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胸脯剧烈的起伏。外面很黑,有人在跑,有人在哭泣。
纷乱沓杂的脚步声里,听得见黑猪在哇哇地叫唤。
“给我追哇,抓活的!”
“哈哈!捉住九根有赏!”
“抓住他的狗炖肉!”……
“好!给我往死里揍。”
“把刀子给我!割下它的白尾巴梢儿!”
接着,是一阵狗的干嚎声顺风吹来——不是汪汪地叫,而是很嘶哑的惨叫,这恐惧的叫声表明九根的狗已经落入敌手,而狗的主人九根,可能早已逃掉。
兰儿把耳朵凑近星锁,小声说:“啊呀,是九根的狗被捉了”。
星锁愤愤地吐出两个字:“活该。”接着忍不住地呵呵笑起来。
兰儿捂住他的嘴:“快趴下。不许这样。”
星锁咕哝:“它咬过我哩。身上还有九颗牙印呢。”
兰儿责备地:“你还怪记仇哩。它是个牲口呀。”
星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兰儿姐姐你知道么?如果是别人的狗,我就不记恨了。”
“可它是九根的狗!它差点要了我的命。看看,看看我身上——”
兰儿说:“好了好了,小气鬼样儿。”
星锁把嘴撅得老高,不再吭声。
随着一阵骚动,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朝灌木丛走来,为首的是黑猪。在火把的映照下,透过枯草的尖芒,星锁看到黑猪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另两个孩子把九根的狗用木棍子抬起来,狗奄奄一息地喘气,舌头伸向外边,四条腿被绳子绑到了一块儿。星锁发现,狗的尾巴已经被割掉。星锁看到他们踩着沙地,沙地发出阵阵炒豆子似地声响。
黑猪说:“去割些荆条子来。”
其中的三个孩子就呼啦啦地奔向灌木丛,用刀子削断一片枯藤,有一个孩子差点踩到了星锁的脚。星锁全身都是汗水,与兰儿紧紧地贴向地面。不一会儿,枯藤燃烧起来了,火势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然后,他们把九根的狗架到篝火上烧烤,狗绝望地嚎叫。狗的嗓子早已沙哑,发出的声音像磨刀。
黑猪哈哈大笑,仰天喷着一股臭气。
突然,星锁感觉到身上的重负没有了,一阵凉风自脸庞掠过。抬眼一看,兰儿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了出去,站在了黑猪面前。兰儿咬着嘴唇,指着九根的狗说:
“把它放下。”
兰儿的声音不大,但却在夜晚显得异常响亮。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黑猪和他的队伍全惊呆了。
13.幽暗
黑猪在短暂的惊愕后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过来后就放肆地把手伸向兰儿俊俏的脸蛋儿,粗鲁地使劲拧了一下,兰儿哎哟一声忍着疼,啐了他一口。
黑猪嘴里仍然是他常爱发出的声音:“啊哈!”
一边叫着,一边解自己的裤腰带撒了泡尿,以达到当众污辱兰儿的目的。
一股明亮的尿水呈弧线状掠过兰儿的眼前,空气中顿时充满尿腥气息。兰儿把嘴唇咬出了血,眼里噙满泪水,愤愤地骂道:“臭流氓。”
黑猪听了,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边系裤带边说:“你就是兰儿吧?模样还怪俊啊!我说兰儿,你愿意当我的媳妇吗?如果愿意,跟我回镇上吃香喝辣。嘿嘿,等你的毛儿长全了,我们马上圆房成亲。好不好?”
兰儿显得十分镇定,说:“黑猪,我答应你。你先把狗放了吧。”
“嗯?”,黑猪一愣,“真的?”
兰儿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黑猪把手一挥,对着那两个抬狗的孩子——“放狗。看她耍什么花招。”
九根的狗离开火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兰儿把一口血喷到了黑猪的脸上。
黑猪咬牙切齿,把兰儿啐在他脸上的血水抹在手里,“兰儿你看清楚了,”兰儿白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黑猪说完,哼了哼鼻子,一仰脖梗就把它吸到肚子里去了,嘴里还发出哧溜哧溜地的声音,是有意夸张。然后,黑猪把肥屁股撅起来,背对着兰儿左右摇晃开了。
“嗯——嗯嗯——”他叫着。
他的队伍像苍蝇一样轰笑起来。
秃头领着一帮子人一直躲在野树林外,那里有一孔被废弃的土窑,里面是碎砖烂瓦。他们就一直躲在土窑里,派两个小伙子去前沿观察打探,秃头带了两瓶白干酒,十几个人轮转着喝,一边讲骚段子,讲得大伙都乐,有的人下身鼓硬起来,就互相抓摸对方的下身,说:“看谁没出息,****硬了。哈哈。”
当报信人跑过来时已有些晚了。
秃头的人群喊杀着包抄而至,于是事情有了实质性转机:沙河镇上的几个幕后操纵者见势不妙,在远处喊黑猪的名字,只听见深黑的夜里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
“猪儿哪,天不早了,我看撤吧,啊?”
声音里透着从容,口吻亲切平和,像是呼唤自己的孙儿回家吃饭,一听就知道是个阴狠老辣的操蛋老头儿。
黑猪朝暗中应了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后迅速逃跑,兰儿和九根的狗被丢在原地。村子里的人象征性地追了一阵,被秃头招回。秃头带领人们在清理场子,把兰儿搂在怀里抱了抱,拍拍她的头。兰儿委屈地哭了。
这时,有个人过来,问:“九根呢?怎么不见九根?”
秃头一拍脑袋:“啊?快找!兔崽子!”
人群顿时向四处散开,手电筒和火把的光线在黑夜里游走。
人们朝着野地喊:“九根——!”
人们朝着月亮喊:“九根——!”
人们朝着河岸喊:“九根——!”
人们朝着树林喊:“九根——!”
人们朝着果园喊:“九根——!”
人们对着沟渠喊:“九根——!”
喊声传出去,好远好远。四周却是一片死寂,声音仿佛划了一道弧线,悄然落地。人们屏住呼吸,意识到事情已经越发严重。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从中添乱,唤来了正在睡觉的邱凤芝;屁滚尿流的邱凤芝是哭着来的,那近乎吊丧的哭腔先是在河岸上飘,很快就飘过来。一听说九根出事了,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胡乱穿上一件冬天穿的粗布罩衣,一溜风似地刮向了野地里。
“啊啊,我的儿歪,我的儿歪……”
雨点似的拳头捶打着秃头的胸膛,秃头呆立着不动,像一根承受风雨的木桩,额头上的汗水哗哗地流。
这时,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找到了……在水沟里。”
秃头箭步跑去,人群呼啦围过。两个青年壮汉从一个狭窄幽深的水沟里捞出了奄奄一息的九根,他满身泥水,脸上血流不止,眼睛紧闭。
人们叫着:“九根,九根。”
“九根,九根。醒一醒啊。”
村里的一个神婆伏下身听了一会儿,神色慌张,用一种颤微微的声调宣告:“哦,已经断气了……”
话音刚落,邱凤芝嚎啕大哭,日天骂娘,然后像一头疯狂的困兽,朝秃头狠力撞去。秃头欲躲,没有躲开,被巨大的撞力击倒了,直挺挺摔在地上。众人急忙劝架,却拉不开,邱凤芝用两爪死死掐住秃头的脖子,用牙齿咬他的肩膀,两个人在泥沼和烂草里翻滚,秃头只是承受,身上的某一处在疼痛,内心一片茫然。正打得不可开交,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爹!娘!你们……干嘛呀?”
两人一愣,慌忙坐起来,见九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用幽幽的声音朝他们说话。人群终于有了笑声:“呵呵,九根活过来了。这孩子真神呀。”
“九根,快扶起娘回家吧。”
“九根好样的,你的狗让兰儿救下了哩!”
九根仍是幽幽地道:“我的右眼生疼,什么也看不见。”
人们看到紫黑色的血从他的右脸上往下淌。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九根为此瞎了一只眼睛。
几天过后,他就牵着他的狗出现在村东野地,他的右眼已经被一个黑眼罩蒙住,一根白线斜拴在他的耳朵上,九根的耳朵很小,耳垂上长满了细细的白茸毛。他牵着他的狗四处游荡,狗东嗅西嗅,把那晚的“战场”巡视了一遍,血腥与格斗的气息荡然无存,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祥和宁静,田野上的油菜花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部开了,大地是一片金黄黄的颜色,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九根和他的狗站在高坡上,阳光把他们照得模糊一团。
整个河湾里响着春汛的声音,鱼儿在水中吐泡泡的声音,河岸上拱出了青草的芽尖。一缕新草的清香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里。
那条被削断尾巴的狗,不时挣脱他的手,追赶一只嗡嗡叫着的蜜蜂。
一个田里干活手扶锄头的男人问他:“九根,还疼么?”
九根闷着头,没有说话。
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走过来,她手拿小筐子,正在往土里撒种子,鼓胀的胸脯格外显眼:“九根,还疼么?”她关切地问。
九根这次说话了,他摇摇头,说不疼了,就是看东西比以前暗了点,天不像过去那么敞亮了。
九根弯下腰来,抚摸着自己心爱的狗,九根的狗正在把一泡尿射到他的身上。九根就说天的颜色像一片狗尿。
14.柴禾房
拨开两排野生的荆棘棵,二婶踩着湿漉漉的小道回家,——为避人耳目,她总是选择一条近道回家。不知是因为身体的兴奋久久不肯散去,还是因为春天的入侵给她带来的心理波动,麦田散发的清香让她头晕难捺。身边流淌着一股通往沙河的小溪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淙淙的声音让她陷入瞬间的哀伤。是的,在每一次独自回家的路上,从青衫里钻出的一股燠热气息让她后悔和不快。她知道此时,她的身体里掺杂进了另一个人的体液,这个人或许比她简单得多,因此也更加幸福一些,他总是十分急迫一步到位,然后播下一场雷阵雨。尤其是最近,事情剩下了喝水似的操作:亲热完毕,随便找个理由,飞快地提上裤子匆匆离去。她不得不睁开闭合的双眼,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人从欢乐的浪尖上重重地摔下来,抛在寂寥的夜色里。望着秃头大步远行的背影,她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不会再来找我了。男人都这熊样儿,有几次就腻了。哼,不来正好,我的心里更轻松,来了我也不理睬了……。好吧,春喊,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但几天过后,见秃头那里没有什么动静,二婶就会陷入莫名的烦躁。在那几天她会很难熬,看什么都不顺眼,摔盆打碗,拿羊撒气,或者把鸡赶得满院子咯咯叫,地上飞落着一堆鸡毛。直到秃头又来约她了,她才会长舒一口气,心跳如鼓,在整整一天里都沉浸在兴奋与遐想中,构思着夜间即将发生的奇遇。而一旦幽会过后,她却又陷入矛盾、痛苦与绝望。除了****的刺激和满足,除了亲热过后的疲惫和虚脱,仍然是什么也没有——。第二天,她那企图理清的线索又变成了一团没有出口的乱麻。后来她想:也许自己最大的需求不过是和秃头说说话,合计一下以后的日子,而他却只想着尽快满足身体,很少顾及她的心理感受。秃头啊,你是个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你从来不为明天哪怕做一点点儿计划。
但无论二婶的内心有多么焦躁,她都不拿兰儿和星锁撒气,她对孩子的耐心周到已经广为人知,看到春风吹拂着星锁和兰儿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让她多多少少地获得了一丝慰藉和拯救。
“唉,也许秃头是对的。难道天下人的日子都是这样凑合着过?”穿越屋后的小树林,透过一轮惨白的月光,满地都是树枝投下的斑影,黑黝黝的野树丛一簇连着一簇,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是野物们出来觅食,这时常让二婶在一阵恐惧之后玄想天地间的神秘: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另外的世界在活动,虽然这两个世界近在咫尺,却又彼此疏远陌生。快要到家了,后窗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隆,原来为过冬而垒砌的土坯不知何时被人扒掉,偷走了屋内靠窗的桌子上放着的一双棉布手套。此后,风就会从那个窟隆里吹进屋子,夜晚则有一缕桔黄色的灯光漏出来,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这缕微弱的光线会让她的心豁然开朗。今天,二婶小心翼翼地来到后窗,凝神静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却被两个孩子的一番对话惊呆了:
“今晚不要顶死里屋的门,等妈妈睡熟了我就到你的炕上去。”兰儿的声音。
星锁:“好的,姐姐,我想每天让你搂着我睡,可我不敢那个。……等我们长大了好吗?”
兰儿:“笨蛋,我们已经长大了。傻瓜,多大算大?星儿,凑近点儿,我告诉你——”大概是兰儿对准星锁的耳朵一阵戚嚓,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星锁大叫:“啊,真的?二婶他们会那样?你——瞎说!”
兰儿笑得更厉害了:“那天妈妈好晚没回,你睡下了,我就去找——后来在场院里,我看到他们两个……一个骑在另一个身上,秃伯的头像牛拱地,拱拱拱,样子好玩死了。”
“你若不信,我现在领你去瞧瞧,他们一准在场院里。嘻嘻嘻嘻!”
……
二婶脸上一阵发烧,滚烫滚烫;双腿几次抬起来又放下,她竟然失去了进屋的勇气。天哪,孩子长大了,这么快就长大了,才有几天不给他们搓屎把尿哇。唔,这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可怜的二婶在小树林里徘徊了差不多整整一夜,天快亮了才溜进家门,听到屋内熟悉的鼾声,她知道两个孩子正在梦乡嬉戏,就轻手轻脚地钻进冰凉的被子,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比做贼还羞耻呀。这件事让她不得不痛下决断:一、彻底中止与秃头的约会;二、明天开始让星锁搬到柴禾房一人独睡。
柴禾房是二婶家的偏房,面积不大,除了一些用过的旧衣服和生锈的农具外,里面堆满了二婶在冬天捡来的柴禾。
14.小翠玉
杂技团终于来了。
当十几辆大马车在村街上一停,人们就知道这个草台班子比过去气派多了。人们当然不会忘记,去年杂技团来的时候,只有五辆小马车,小马车后面跟着一辆需要人拉着的木板车,木板车上放着几个破旧的木箱子。演员们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屁股后面那块布厚得像鞋垫子,看上去显得挺寒酸的。去年,杂技团的领头人,人们叫他王团长的,外号“木耳刀”,是个满脸络腮胡子、长发胡乱遮住半个脸的男人,一副见了村里的猫也要磕头作揖的假谦逊。而今年的木耳刀显得牛气多了,蹭亮的皮鞋闪闪发光,下车后即背起了手,手还不时地暗暗打响指,脸上肉嘟嘟的有了多余的肉,肚子也无端地挺了起来,看上去像个大腹便便的母猪。
村子里过来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平时爱开玩笑,她笑呵呵地问木耳刀:
“王团长,你知道俺村的孩子为啥围着你看?”
木耳刀笑道:“大娘好哩,他们哪里是看我哩?他们是盼着杂技团来好看杂技哩。”
老太太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实话告诉你吧,他们是喜欢你的胖哩!你不知道哇,俺村多少年没出个胖子了哩。”
木耳刀听后一愣,接着咯咯地笑起来。周围的人全笑了。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大家谈论的话题是一年来的收成:麦子收了多少,谷子进了几石;谁家又盖了新屋子,谁家的小子娶上了媳妇……话题像沙河水一样泛涨,自然还涉及到沙河镇上的种种是非和家长里短。最后,很自然地谈到一桩去年夏天发生在镇上的杀人案件。
一个说:“啧啧。为屁大点事儿,一斧头砍了荣福的两个儿子。”
另一个说:“我一早摸镇上去看了,荣福的小儿子死在家里,血喷了一面墙。大儿子在西瓜棚,人躺那儿,身上盖着一张草席,两脚露在外面,脚底板是黄的。”
木耳刀咧咧嘴,发出一声感慨:
“残忍啊。”
又说:“这样的事情,年年有。还、还稀罕吗?”众人听了,就沉默了。
停顿了好一阵,才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王团长,小翠玉呢?俺咋没看见小翠玉?是不是又长高了。”
老太太嘟哝:“天底下哪有她那么软的腰哩……”
木耳刀抬起一团肉嘟嘟的下巴,朝那一堆木箱子的方向嚷道:
“哎!小翠玉!你过来,你过来,和叔叔婶子们打个招呼。”
小翠玉一下车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众星捧月般地随他们去了老磨坊,与孩子们一道玩倒立,腰柔软得像小蛇虫,可以把自己拧成一个麻花儿。她会在人们的惊叹声中把头从两腿间探出来,嘴里还衔着一粒野莓子。孩子们嚷嚷着要她顶碗,她说:晚上再顶吧,现在顶了你们晚上就不爱看了。孩子们嚷叫:爱看!爱看!百看不厌哩。说着,一边把早就备好的花生、红枣、麦芽糖等零食塞给小翠玉。小翠玉眨眨眼,似乎被感动了,朝周围看了看,随手捡起一块碎瓦放在头顶,两手支撑在地,蹭地一下整个身子就倒立起来,并且在刹那间两条小腿夹住了自己细长的脖颈。
一阵掌声。
老磨坊蛛网密布,洋溢着一股寻欢作乐的气息。虽然老磨坊在名义上早已被废弃,但如今却成了大人们的猎艳场和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时间久了,各种气味在老磨坊里发酵,像腐草根一样散发腥馊的气息,更像毛茸茸的窝头一样泛出一股酸腐味道。走南闯北的小翠玉在门口使劲嗅了嗅,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啥味哟?好难闻哟。”又跺跺脚,“哎哟难闻死了。”
孩子们使劲嗅了嗅,却闻不到什么。
小翠玉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让村子里的孩子们更是高看几分,纷纷地跟她学着说普通话。往年,有几个女孩子学得很投入,把鲁西方言改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直到小翠玉走了好久了,还改不过口,结果招来许多的讥笑。其实小翠玉说的并不是地道的普通话,口音里夹杂着浓郁的东北腔,准确地说是一股大渣子粥味儿。
她出生在牡丹江。
妈妈生下她后不久就和丈夫到各地流浪,将小翠玉托付给在牡丹江的大姨妈家照看。
五岁那年,父母竟在一年内双双病逝在异地,小翠玉就成了孤儿。
一年后,她随大姨妈举家迁徙,回了山东老家,同年加入了木耳刀的杂技团。
时光一晃,小翠玉已经长到十二岁了。
15.一顿饭
二婶家的院子里在杀猪。
秃头把杂技团一行三十五人在大队部安顿后,即吩咐到二婶家派饭。前天是镇上的集市,按照以往的惯例,秃头带头凑份子,又拿出队上积攒下的几元钱招待费,派人到集上买了一头不大不小的猪,送到二婶家的猪圈里。今天二婶家里像过年一样忙碌和热闹,差不多全村的孩子都赶来看杀猪的场面。那头黑地白花的公猪意识到末日即将来临,吓得嗷嗷直叫。星锁和兰儿也忙得出了一身汗,协助村里的老屠夫把猪捆起来,摁到桌案上,猪在翻着白眼儿,拼命嚎叫;头下有一个大大的木盆,老屠夫手持一把利刀,在条形石上嚯嚯地磨了两下,一刀子捅进了猪脖子,鲜红的猪血滋滋喷入木盆。腥气四溢,臭气满天,猪的嚎叫随之熄灭。老屠夫又用刀在猪脚上割开一个口子,捅入一根钢钎,把猪的全身都捅个遍了,然后下嘴对准猪脚上割开的口子使劲儿吹气,霎时就把一头死猪吹成了一只大气球。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三条大汉把猪抬入滚烫的开水地锅里,给猪褪毛,麦茬般坚挺的鬃毛则像割韮菜那样一把掠下,放到小筐子里留存。光溜溜的白猪重新抬回到桌案上,像女人的光屁股。开膛破肚,猪下水由二婶和另外一个妇女清洗,星锁和兰儿很高兴地得到一只猪尿泡,两个人跑到墙角,用气筒子把它足充涨了气,砰砰地互相踢着玩耍,一边唱起了儿歌:
姑娘姑娘爱插花,
小子小子爱鞭炮,
老奶奶做粘豆包,
老爷爷要新毡帽。
一、二、三——跳!
哇,一切真像是过年哩!到处飞翔着一股轻盈的气息,诱人的硫磺味在空气里飘。这是因为村里人欢迎杂技团的到来,点起了过年剩余的鞭炮,先是村西噼里啪啦响一阵,接着就传染到了村东,然后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地响开来,像一场阵雨落入河水里,惊得树枝上群鸟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