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缪凤林在30年代所著的《中国通史要略》中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三个时代:传疑时代(三皇五帝),封建时代(殷商西周),统一时代(秦汉以后)。除了传疑时代是因为当时没有留下相关文字记载,靠世代相传的传说来划分的外,封建时代和统一时代都是依据国家制度来区分的。商周依仗的是封建制,也就是分封制,是靠分封王族血亲,功臣贵族到各地去做诸侯王来共同拱卫王朝王室,而秦朝以后废分封行郡县,虽然后世其他朝代也曾有实行分封之势,但总的来说自秦统一六国后中国基本抛弃了分封制而走向了加强中央集权和郡县制的道路。
人们常说,社会总是不断进步的,郡县制应该是优于分封制的吧,其实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任何制度都有它脆弱的一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三国末期的曹魏政权,曹魏虽然对家族成员一般都有授爵分封,但仅仅停留在表面上,曹魏政权吸取了西汉早年七国之乱的教训,对王族公爵有着严格的限制和防备,《七步诗》的曹植就差点被刚上位的曹丕弄死,《三国志·魏书》里记载「魏氏王公,徒有国土之名,而无社稷之实」,也就是说他们顶着王公的名号手底下却无丝毫的权力,权力都集中于朝堂高位核心圈内。看似安全的制度却直接导致了司马家的迅速篡权,当大将军曹爽被司马懿高平陵政变杀死后,其他各地的曹魏王室成员才发现他们根本无一点能力反击,司马家只用了一击便摄取了曹魏几乎所有的政权。
晋代魏后,晋武帝司马炎吸取了前朝的教训,刚刚登上帝位便迫不及待的实行分封,一下连封了二十七个皇姓王爷,但这些王爷们可不像曹魏时那样憋屈,他们拥有固定数目的封地和军队,可以自行收税,甚至连地方官员都可以自行安排,执掌一方的政治,经济,军事全部大权。当然,毕竟有前前朝「七国之乱」的教训在,司马炎还留了一手,各位王爷们虽然有庞大的权力,但行使权力的地方只能是封地,所以司马炎命令他们只能留在京城,没有特别要求或事件时不得前往封地。这样一来,既将天下大权集中赋予王室,又堵死了王室滥用权力的途径。
司马炎的安排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可历史偏偏要给他出难题,没错,司马炎一生最大的难题不是吞蜀灭吴,而是他痴呆的皇太子司马衷。鉴于儿子实在是拿不出手的行为能力,司马炎曾经想过换继承人,而最佳人选就是他「明德清畅,忠允笃诚」的同母弟司马攸。司马攸是司马昭的次子,因为司马昭大哥司马师无子,司马攸被老爹过继给了司马师当儿子,司马师死后把权力交给了司马昭,司马昭感激大哥送他天下,曾说将来死了要把天下再还给司马师,归于司马攸,但其实司马昭也就是吹了个牛皮,最终还是立长子司马炎为世子继承权位。此时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司马炎又想到了自己亲爱的弟弟,时任齐王的司马攸,朝中大臣们也有多有支持,相比智障的司马衷,贤明高尚的司马攸那当然是非常适合管理江山社稷的。
但人最难克服的就是自我的私心,司马昭虽然吹了几句牛皮但终究没有克服,司马炎连牛皮都还没去吹便放弃了这一想法,让司马衷来当下一任皇帝。司马炎知道自己弟弟品性,没有再做什么,但太子党的人坐不住了,谁都知道司马攸的能力和威望比司马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要是将来司马炎归西了,没人能控制住司马攸了可怎么办?太子党的人包括他的岳父贾充,而当初帮贾充说话的荀勖这时又冒出来了,他劝说司马炎遣王爷们回各自封地,趁机好让齐王司马攸也离开京城远离皇位。这个荀勖真是不得了的人物,虽然他一生为人极其低调,关于他的记载不多,但就凭这条和之前的劝贾充嫁女,堪称两晋乱局第一幕后策划,真的是足以「青史留名」了。
当然,司马炎之所以最后打破规矩听从荀勖意见让诸王就封,一定也包括了他对儿子的爱,他不希望死后太子身边出现一点影响他安全登基的问题,同时也抱有现在看来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儿子继位,弟弟治国。
由此,随着晋武帝一声令下,咸宁三年(公元277年),诸王就位,几十个王爷开始踏入了他们几乎没有碰过的土地,一夜之间,他们发现自己麾下竟然冒出百万兵将,手里突然多出千万国土,府中骤然生出亿万财富。爱子心切的司马炎还「变本加厉」,将诸王大国,次国皆加封至万户,地方财政军大权皆集于王爷一身,俨然已成当年天下分封春秋战国之势。好在司马炎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镇得住各方势力,之后十几年来诸王还都相安无事,共卫朝廷。
但公元290年随着晋武帝司马炎驾崩,继位晋惠帝脑残呆萌,贾后乱朝,为与太傅争权引诸王入朝,又杀太子再引得诸王入宫。由司马炎亲手搭建的多米诺骨牌开始崩塌,之后赵王司马伦废杀贾后,执掌朝堂,西晋王朝积累的矛盾和欲望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一场持续多年的诸王大战彻底拉开帷幕。
诸王大战牵扯王爷多达十几个,主要参与的前后有八个,分别是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CD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颢,长沙王司马乂,东海王司马越。虽是诸王混战,但扯进里面的各位王爷并非个个都居心叵测,汝南王司马亮就是挺无辜的一个。最初外戚杨骏在时,他被杨骏排挤,甚至差点被讨伐,不想制造麻烦的他拒绝对抗,连夜逃离京城前往许昌。后来杨骏被贾后联合楚王司马玮攻杀,被动参与此事的汝南王升为太宰,和太保卫瓘一起执掌朝政,楚王为卫将军。
然而几方势力依然互相怀揣着矛盾,汝南王和卫瓘忌惮凶狠的楚王,想将他调出京城,由此和司马玮结下了梁子。恰好不久卫瓘打算抓取楚王的两个为非作歹的亲信,为了先发制人,这两人假托楚王的命令向贾后诬告卫瓘,面对曾经的「情敌」之父和当年司马衷太子位差点被废的主要推手,怀恨已久的贾后借此密令楚王抓捕卫瓘和汝南王,司马亮就这么又被无辜牵扯,楚王也趁机将错就错派李肇领军攻击。但形势即便如此,在部下苦心劝说下的汝南王依然拒绝反击,被李肇所俘,当时的人们都可怜汝南王,没有人敢动手杀他,直到楚王发出「能斩亮者,赏布千匹」的命令后司马亮才被乱兵杀害。与此同时卫瓘也被俘获,子孙尽数被杀。汝南王司马亮就此覆灭。
虽然轻松消灭掉汝南王,但楚王也没能舒爽多久。楚王攻杀汝南王时依靠的是假传诏命而获得的禁军力量,贾后朝廷随后利用这一点,宣称楚王假传诏命,害死了汝南王和卫瓘,命令抓捕之,禁军闻讯立即失控散走,失去战斗能力的楚王被抓,不久即被处死。亲信也基本都被处决甚至夷灭三族,楚王司马玮就此覆灭。
说道这里要先暂停一下,一般人们都把贾后干政的这段时期也列入西晋诸王混战的范畴,也称「八王之乱」的前期阶段,不过我觉得这样并不太合适。首先,纵观汝南王和楚王,两人虽然都参与了朝中政变,但并非完全出自自我主张,而是拿朝廷之兵办朝廷所命之事,禁军散去时楚王身边毫无自己兵马,汝南王甚至自始至终都不肯用兵为战,与其说他们是为乱之王,不如说是朝堂斗争的两颗棋子和牺牲品罢了。
其次,最重要的是当时的社会秩序,公认的八王之乱时长十六年,但在楚王覆亡后却出现了长达七年的安定时期。前面也说过,贾后干政的这段时期也是西晋罕见的稳定期,朝中虽然你来我往,但国家却是基本无事的。贾后虽然非常暴虐,又好作死,但不是昏聩之人,她一方面拼命与对手你死我活的争夺权力,另一方面她又不忘派亲信们去处理国家事务,稳定秩序,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张华。
张华是西汉开国功臣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唐朝宰相张九龄的十四世祖,和他的祖宗及后代一样,张华有着超前的眼光和优秀的治国之才,当年晋武帝提出伐吴时,大臣们大多反对,而张华却是为数不多的支持者之一。自古王朝安定稳固,所依仗的除了国家有钱,百姓吃饱外,最重要的就是国家权力的平衡,而张华就深诣此道。登上大位的晋武帝虽然大封诸王,各地军政大权都把持在诸王手里,但西晋大权毕竟都还在司马家那里,皇室与王族凭借共同的利益维持着微妙平衡。晋武帝死后,外戚杨骏开始专权,很明显,杨骏做的事是在影响和干预了司马家的政权,平衡开始被打破,惠帝痴呆愚蠢,贾后作为皇族成员自然而然的被众人推上了高点,所以楚王等人也尽力帮助贾后攻杀杨骏,杨骏一死,大权落于贾后皇室之手,参与政变的王族成员都得到了奖励提拔,汝南王被封为太宰,楚王被封为卫将军,国家权力重归平衡。
然而楚王性格暴戾,与汝南王关系不和,双方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也互相牵制,张华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无时不刻不在小心提防着。当楚王受贾后密令矫诏杀汝南王和卫瓘后,国家权力的平衡再次被打破,绝对不能容忍此事的张华果断给贾后出计,解除戒严,尽散楚王禁兵,使毫无反抗能力的楚王也被轻而易举的拿下处死。朝堂权力迅速又归于平衡,张华不仅得到奖赏升迁,还尽力辅政,之后西晋的天下便安定了七年之久,西晋在「八王之乱」中能神奇的有这么一段安定期,张华可以说占了一半的功劳,《晋书》里更是认为当时的西晋「虽当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华之功也。」。
张华的仕途虽然受惠于贾后,也深得贾后尊敬,但他的最高理想永远都是是国家的稳定,和平。所以当贾后打算废黜太子时张华不仅不尽力出谋划策,反而罕见的极力反对,他明白贾后这一举动将带来什么样的恐怖后果。然而此时手握大权,又残暴爱作死的贾后完全听不进张华的劝诫,对司马遹先是废黜,再是虐杀,让西晋王族猛然发现皇后也并非是站在司马家一边的,她甚至都开始迫害起皇室成员了。不久赵王司马伦便率军攻入宫中,毒杀贾后,张华连带惨遭杀害,一代名臣就此提早结束了他本该充满意义的人生。
太子死亡,贾后被杀,张华呕心沥血所构建的平衡体系也随之彻底崩溃,昏傻的晋惠帝更是直接被当做傀儡对待,朝中大权尽决于赵王之手。赵王能力有限,根本无法镇住其他诸王。由此之后,「八王之乱」的后半段,诸王间真正席卷全国,血腥暴力的互相攻伐便再也无法阻止的汹涌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