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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006年9月21日下午,在朱希贵、毛峰、柴义五被纪检找去“谈话”之后,芦家林和邵云航两位局长又来到刑警支队。他们的神情和将近10月的北方天气相似,有阳光的温暖,更有秋霜寒冷,就是那种带着兴奋的严肃。他们迅速地走上二楼,径直走进支队长古贺的办公室。古贺又找来潘晓、李军等参与侦查的几位同志走进小会议室。古贺从芦家林的表情上就知道,对程惠良团伙采取行动已进入倒计时。程惠良已被严密控制,双子、杨凡、邹庆龙、邹红鹰、张强等“花衫队”主要成员都在掌控之中。毒贩红霞这几天一直都躲在金梁大酒楼……

芦家林见众人的神情都过于严肃,说:“紧张什么?都知道‘今夜有暴风雨’啦?那好,现在,咱们研究一下抓捕方案吧!”

鉴于程惠良团伙有枪支弹药,会议决定,实行各警种联合作战。以反暴大队为主,辅以专案大队精干得力的侦查人员,分成若干组,指定抓捕嫌疑人,责任到组。所有参战民警一律在行动开始时告知具体抓捕对象,严格保密。同时,调来东城区公安分局局长向中和、主管刑警工作的副局长彭伟,区刑警大队配合行动。

为不惊扰市民,特别是在金梁大酒店的消费者,行动时间确定在凌晨一点。

擒贼先擒王。古贺亲自带领第一组捉拿程惠良。

夜深人静,银河霜冷。金梁大酒店周围所有的路口都停着面包车,悄无声息,像是出了故障“趴窝”的破车。酒店门前和大楼装饰的灯光依然明亮,街上行人稀少,门前空无一人。楼上所有的灯光都已经熄灭,只有程惠良“总统套房”的灯光亮一下又灭了,说明他还在屋里。不管各个房间里上演什么内容的节目,但整体上是安静下来。古贺拿起对讲机,向埋伏在各个路口和小胡同里的防暴大队队员们发出立即行动的命令,大楼在瞬间被包围。实施抓捕的人员按照计划分工,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抓捕“花衫队”的直奔“花衫队”值班室和宿舍,抓捕乾元公司保安的冲进了乾元公司。古贺带人直上17楼。毒贩红霞第一个被戴上手铐,同时,程惠良“总统套房”的安全门也被撞击得发出巨大的惊心动魄的声响。

“程惠良,你跑不了啦!开门!”随着喊声,砸门声震动整个楼宇。

屋里没有一丝声响。

“程惠良在里面吗?”古贺厉声喝问。红霞表现非常好,她知道自己罪责难逃,非常渴望程惠良继续陪伴,她说:“在里,我和他完事时间不长。”古贺问道:“完什么事?”红霞说:“这事还问,我跟他还能有啥事?”

“带走!”古贺命人将红霞带走,说,“别砸了,开门!”

行动之前他们都做了充分准备,负责开锁的队员上前开锁。众人急得咂嘴,挠头,但越急越打不开,古贺说:“嗨,杜再军在这儿,十个锁也开了。”开锁队员更急,古贺说:“你别急,反正人也在里面,他已经是个煮熟的鸭子,还怕他跑吗?”终于打开,几只枪口先伸进去:“别动!别动!”屋里真的没有人动,程惠良人去屋空。烟灰缸里的烟蒂,茶杯里的剩茶,扔在地上的臭袜子,一切都表明,程惠良刚才还在屋里,他能藏到哪儿去呢?这是17楼,他不可能从窗口跳下去,门只有这一个。古贺带着十几个人仔细查找,包括抽水马桶都敲打过,程惠良蒸发了?搜,楼上到楼下,一直到地下停车场,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全部搜索一遍,程惠良杳无踪影。防暴队员们气得骂骂吵吵:”“这小子会******隐身法儿?古贺向指挥部报告,程惠良失踪。芦家林和邵云航在经过认真分析之后,命令其他各个小组同时搜捕程惠良。楼下“花衫队”悉数被擒,邹庆龙、邹红鹰、张强企图反抗,但仅仅是企图,眨眼间被打倒在地。

杨凡和“老农”在“狂曰恰恰”被擒。

双子在家被捕。

双子本名叫柴庆双,是程思伟的外甥,程惠良的表弟。在短短的几年里敛财千万。在他的家里搜出自制五连发火药枪一支,各式砍刀五把,随身携带手枪一把。据已掌握的情况,双子和程惠良、杨凡是辽河抛尸案的主要嫌犯之一。

抓捕柴庆双的任务交给了防暴大队一中队队长周维,他带领六名民警和三处的两名同志。双子正在家里打麻将。当周维带人敲开他的家门时,他还以为是抓赌,和他坐对面的一个人蛮横地叫道:“我们在家打麻将怎么了?我是西北街派出所所长张彤,有话跟我说!”周维说:“正好,连你一块来吧!你们涉嫌犯罪,被拘留了,把手放到头上,背过去!”柴庆双倒还老实,乖乖地举起手,张彤却突然掏出枪来,被周维一把抓住,枪响了,子弹射向顶棚。几名特警一齐出手,像抓一只小鸡,他扑棱几下膀子是可能的,想要挣脱就有点自不量力了。一名特警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当时变成“乌眼青”,后腰又被枪管子捅了一下,他倒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湿衣,乖乖地伸出了手。

抓捕张彤的任务按计划是由四中队完成,但他从下午两点多钟就进了柴庆双的家。

张彤也算程惠良“先遣图”里的一名成员。在程惠良和柴庆双经销香烟的过程中屡立功勋,被程惠良尊为“贤弟”。2004年3月,程思伟的福源商贸公司把一大批香烟批发给抚顺的一个客户。这个客户在返回抚顺的途中,做贼心虚,看见有一辆客货两用车跟随,就给程惠良打电话,说是自己的车被尾随,请程惠良派人护送。程惠良打电话请他的这位贤弟帮忙。张彤当即答应,带领自己手下的民警驾车追赶,果然看见有一辆“吉姆希”客货两用车同向行驶。张彤用车把客货两用车别住,砸碎挡风玻璃,扯下司机,拽出坐在车里的人——是位中年妇女。他们怎么看都像是跟踪的人,于是棍棒伺候。打到司机叫喊不出声音的时候,才问那位中年妇女,跟踪前面车辆,意欲何为?中年妇女说,我们没去过抚顺,找不着路,听说这辆车去抚顺,我们就跟在后面,对不起警察同志,我们不知道那是保密车辆……

后经法医鉴定,司机脑戳裂伤,脑血肿的损伤程度为重伤,左腓骨的损伤程度为轻伤,中年妇女受到惊吓,夜里做噩梦那就不算事了。

张彤从此找到致富门路。程惠良精心辅导,指点迷津,张彤与银行的朋友合作,骗取贷款近千万,从事非法经营卷烟活动。先后从红安卷烟调拨站、昆明卷烟交易市场、永红烟草公司购进一点四万件卷烟在建阳批发销售。刑侦支队查明,张彤偷逃国家税款数百万元。当周维告诉他涉嫌犯罪时,他知道自己的光明前途已没有光明,掏枪的目的是对准自己的脑壳,一了百了。

四中队敲开张彤家的门,在张彤媳妇的床上抓到的是另外一个男人,银行的一位副行长。副行长在四中队的人撤出之后,跪在床上向南磕头。张彤的媳妇坐在床上,瞪着哭红的眼睛问他:“你这是干吗?”副行长说:“从此你就是我的了。”张彤媳妇一脚把他踹到床下,骂道:“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张彤为了贷款,把我都豁出来,你还盼他去死吗?”

至此,“花衫队”和程惠良的“五虎上将”全部落网。在金梁大酒店起获毒品十五公斤,手枪五把,自制火药枪五支,立式双管猎枪两支。一举端掉了程惠良的老巢,包括他的保护伞,共收押六十多人。

令人振奋的消息不断传来,但主犯程惠良在逃,让芦家林、邵云航大惑不解,古贺急得脑袋都大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的部署无懈可击,行动严格保密,究竟是哪个环节上出了疏漏?于是,提审嫌犯和搜捕同时进行,并对程惠良可能的落脚点和接触关系实施全面控制。经省厅批准,呈请公安部向全国发出了对程惠良的《边控通知》和《通缉令》,在全省各种新闻媒体向社会公开通缉,同时冻结程惠良及涉嫌犯罪人员的存款和银行账户。

程惠良插翅难逃。

与左云飞的人在树林一场交锋之后,程惠良发现自己是有点多虑。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地,怎么能一惊一乍自个吓唬自个呢?他有点后悔,多疑干不成大事,就像狐狸,聪明是够聪明,但只能干些偷鸡逮兔子的勾当,难成气候。这两个月,他谨小慎微,畏缩不前,造成的损失太大,“花衫队”纪律涣散,连红霞姑娘也颇有微词。跟他做爱的时候,思想溜号,浮皮潦草。程惠良愤然而起:“你******怎么回事?有别人啦?”红霞说:“我哪还有那个闲心,我的那个下线,有可能被警察盯上了。”程惠良吃惊不小,怒道:“这么大事,怎不早说?”红霞说:“你一天畏畏缩缩的,我说有什么用?”程惠良就不再言语。几天之后,在京沈高速公路旁的树林里,有人发现了那个人的尸体。红霞说:“良哥,你太厉害了!”程惠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然一笑,说:“哥只是个传说!”他从来不事张扬。

“狂曰恰恰”是程惠良投资千万的大项目,号称餐饮娱乐城。这天中午,小经理来电话说:“良哥,有个人在这里捣乱,咋整啊?”程惠良说:“你他妈完蛋的玩意儿,这还用问我?”

“不行啊良哥,这小子好像有点来头!”

“他想干啥?什么来头?”

“他要白面,我没敢给他,后来我看他是真的,就给了他,完事他说没带钱,还说他是朱希贵的弟弟,叫朱柏贵,他这不是熊人吗?”“有这事?”程惠良不得不慎重,说,“你别让他走,我马上就到!”

朱希贵是防暴大队的副队长,和左云飞和程思伟都是好朋友。程惠良接着他父亲的杆子往上爬,早已把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一个新阶段。他撂下这个电话,又给朱希贵打电话:“朱哥,我是良子,程惠良,又打扰您了。”

“良子,跟我还客套,有事说!”“朱哥,跟您打听个人,您认识朱柏贵吗?”“他又跑你那儿去啦?你可别答理这家伙,他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他真是你弟弟呀?”“叔伯兄弟,不务正业的玩意儿,别理他,你让他接电话!”“不不,他没在我这儿,我就是随便问问,就这样,朱哥,不打扰了!”

朱希贵在这个大义灭亲的电话之后十分钟就被纪检找去“谈话”了。

程惠良哪敢不理?立即驱车前往“狂曰恰恰”娱乐城。一见面,他先把经理一顿臭骂:“你知道他是谁不,我大哥的弟弟,就是我弟弟!”两个人果然一见如故,一饭千金。山吹海聊,山珍海味。都是高消费的高手,一直消费到深夜。朱柏贵往密间的沙发上一靠,鼾声大起,这时候就是地震他也不会醒,程惠良说:“就让他在这儿睡吧!”他又让人给他拿了一条毛毯盖在身上,自己回他的“总统套房”去了。这个朱柏贵见他走了,又坐起来,向邵云航汇报:“程惠良已经喝多,回‘总统套房’去了。”

酒兴鼓舞着程惠良,他又让红霞侍寝。这倒并不全是因为红霞美貌,更主要的是红霞给他带来的巨大利润。一狼一狈,配合得默契,天衣无缝,得心应手。事后,红霞照旧离开,程惠良疲惫至极,眼睛一闭,飘飘悠悠地竟然回到了他的童年……

两间红砖小房就是他和爷爷奶奶生活的空间了。爷爷坐在灶前拉风箱,奶奶往锅里装填窝窝头。他抱住奶奶的腿喊:“我不吃我不吃!”奶奶像变魔术似的,手在空中一晃,变出个大鸡蛋来,嘴里喊着:“看看,我的大孙子,奶奶给你好吃的!”他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即使在梦里也不曾喊过妈妈,在他刚睁开眼睛也可能没睁开眼睛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后来,他在妻子、娜塔莎、红霞等等一系列女人身上企图找到一点幼儿时的感觉,但都不成功。他没有吃到鸡蛋,鸡蛋被父亲吃了。他大哭,奶奶说:“好孙子,奶奶的好孙子,你爸爸上班太累了,让他吃吧!奶奶给你煮个土豆子,比鸡蛋还好吃!”他不要,他离家出走,这是什么地方啊?沙漠,戈壁滩?对,就是,和电视上的一样,爷爷奶奶都在沙漠中奔走。大风吹卷着黄沙,像一层层地剥着秋天的玉米皮,沙山却不见小。风沙却把爷爷奶奶的影子挡住了。他茫然四顾,到处都是绵延不绝的沙丘,阳光是无比的灿烂辉煌,“爷爷,奶奶”,他大声呼喊,喊得口干舌燥,太渴了,渴得一张嘴,喷出的都是火苗儿。依稀仿佛,他看到了父亲,那个叫程思伟的人,正坐在沙漠中的池水中钓鱼。那是一汪天蓝色的水,水中是一朵朵白胖的云。水边长着芦苇,荆条棵子,这是月牙泉吗?书上电视上都说过。太好了,他奔过去。父亲回过头,微笑,他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他很后悔,他不应该把枪口对准父亲。父亲招招手,那手像有很大的魔力,他像被吸过去一样。他距离父亲非常近,他看清了他脸上的汗毛。父亲笑着,慈祥地笑着,他哭了,喊了一声:“爸爸!”喊声刚落,父亲的脸色就变了。变成绿色,红色,五颜六色。他有点害怕,转身要跑,身后的沙丘却怎么也爬不上去。爬上一点,流沙又像水一样把他冲刷下来,“爸爸!”他喊,爸爸又突然变成一只色彩斑斓的猛虎,一口咬住他的腿。挣扎,拼命地挣扎,他在危急中扬了一把沙子,像小时候往人家豆腐摊上扬沙子。猛虎哈哈大笑,他在笑声中拔出了腿。醒了,全身都是汗,像刚从浴缸中出来。哪里是虎笑,分明是警铃在叫。

警铃是程思伟和程惠良在装修时特意设置的。在保安值班室里设置了一个按钮,值班的人如遇险情,按一下电钮,“总统套房”就会铃声大作。自从安装这个秘密的报警系统,一直都没有用过。程惠良心惊肉跳,警车、警察已把整个大楼包围。他抓起经常放在床头的望远镜,从窗帘的缝隙向下望去,那个与他喝酒的朱柏贵正把他的一个“花衫队”队员押上警车,楼里的人排队从里面走出来。坏了,坏坏的了!与此同时,他听见自己的门也被猛敲,隔壁的红霞尖叫着被带走。走廊里呼呼隆隆的众多的脚步声,吆喝声震动整个楼宇。程惠良知道自己的门不会轻易被打开。他赶紧穿上衣服,趿上鞋,打开了他的另一个暗道机关。这是他的深谋远虑的老爹亲自设计、亲自指挥施工的既现代又原始的逃生通道。从卫生间的一个暗门里钻进去,站进一个吊斗,手抓住钢丝绳,按动开关,吊斗就会把他从17楼送到地下室。在那个彪子被割肉的暗室里再进入一道暗门,钻进一条与排水管道并行的管道里,就可以逃生。管道通到什么地方,他那时没有在意,以为人到那一步基本上就没什么意思了。没想到,几年后真的成为现实。他不得不佩服他的老爹,不但给了他生命,还为他设计了保护生命的通道……

吊斗开始下行,突然欻啦一声,像失去控制,凭空坠落下去。他的脑子里霎时闪过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从17楼掉进地下室,不用说生命,还能保住人形吗?但只是那么一闪,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有知觉的时候,吊斗又开始缓慢下行,他觉得他的魂已经与他的肉体分离,那个虚飘飘的魂正在遥远的空中嬉皮笑脸地看他的热闹。程惠良听人说过,人的承受能力在达到极限的时候,比如说,疼死了、吓死了、气死了等等,就是魂与肉体的分离。这天,在这个黑得无法再黑的通道里,他品尝到了。

吊斗平稳地落下来,但他已经不能动。手和脚都失去知觉,手和钢丝绳长在一起,脚和吊斗长在一起,不肯顺从他的意愿。他努力使自己恢复镇静,企图让大脑重新行使对这两个零件的控制权。在这个很短暂的时间里,他本能地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做了一次粗略的预测,如果被捕,死五次大约不算冤枉,如果逃出去,这可能吗?这只能算一种愿望吧!停车场里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咚咚咚,每一声都在践踏着他的神经,踢打他的心脏,居然有人开始敲击暗室的门。当当当,是金属撞击的声响,他必须进入那个管道了。是地狱之门还是逃生之路?他的神机妙算的父亲也没有做过尝试。他打开了,一股阴冷的臭气野蛮地扑面而来,让他气堵喉噎,呼吸被彻底堵塞。他回过头,尽可能多地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钻入那个只可以匍匐爬行的管道。

管道里,多年积累的各种肮脏的物质混合形成的更加肮脏的物质,黏糊糊、滑腻腻、凉飕飕地附着在管道内壁上,让他想到动物肠道的内壁。他有可能像动物的粪便被排出体外,也可能被就地消化,变成更加肮脏的物质,在这里一睡千年。恐惧在这时也已成为一种奢侈,他知道,他有可能连恐惧的感觉也很快失去。一条蛇,比他的手腕稍细一点的蛇迅速地在他身边游过,他听见它身上鳞片摩擦发出的细微的欻啦欻啦的声响。这个愚蠢的家伙,它没有走远,居然把他伸出的手臂当做猎物,凶狠地缠绕起来。像钢丝绳,越缠越紧。一只耗子,硕大的耗子,噌一下蹿到他的脖颈上,惊魂未定,它的呼吸和心跳比钟表的秒针还快。从它的****里排出的颗粒先是温热随后即凉。一股奇臊的液体混合那几个颗粒,在他的刚洗过不久的白皙的脖颈上稍作停留,便无声地滑落了。它蹿到他的耳后,富有弹性的胡须撩拨他的耳根,温热的湿润的呼吸刺激他的耳膜,像红霞姑娘的呼吸,但它比她的呼吸快一百倍。一直都骑在别人脖颈上作威作福的程惠良,在这里被老鼠骑在脖颈上拉屎?他想苦笑一下,但无法苦笑,脸上的肌肉比他父亲中弹之后的肌肉还要僵硬。那条不分青红皂白的傻蛇,也许是它同类中的强者,粗壮而有力。想摆脱它,甩掉它实属不易。在这里,蛇与鼠的竞争使它们的种群迅速扩大,个个剽悍凶猛。程惠良寄希望于傻蛇的翻然醒悟,自己修正自己的错误行为。果然,蛇选择了放弃。鼠却不肯,这只硕大的耗子自以为它是人间的哥伦布,它跺着脚叫,拍着巴掌喊,吱吱吱,叽叽叽,手指粗的大尾巴在他的身后拖来拖去。男女老少,成群结队的耗子们蜂拥而来。蹬鼻子上脸,攀着他的名牌西服,扯住他的高档皮鞋,迅速在他身上集结,开起了庆功舞会。吱吱吱,叽叽叽,无数双小脚在跳跃,无数双小手在拍打,他们是要在他身上搞开发吗?什么叫地狱,地狱会比这更可怕吗?程惠良想到那颗子弹穿过他父亲头颅时的情景。那个冰凉或者是温热的小东西在人想到痛苦时已经感受不到痛苦,没有了痛苦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事实上,人类在茫茫宇宙中的这个小小星球上自作多情地制造许多歌哭,梦梦焉,昧昧焉,可悲可叹,亦复可耻。只把异类作为害虫,对于地球来说,人类是最大的害虫。人,在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时光隧道中花开花落,而时光亘古如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走到这一步还怕什么?程惠良在地狱般的黑暗中,浮想联翩,对人生的终极目标做了一次从未有过的思考。他就这样,身上背着许多老鼠,向管道的更深处爬去。

这次打黑行动,准备充分,部署严密,并且以出其不意的方式,一举端掉了程惠良的老巢,这个危害多年的黑团伙土崩瓦解。但首犯程惠良在逃,仍算是一次失败的行动。

不过,程惠良就算能在管道里逃生,他还能跑出外面的天罗地网吗?

杜再军知道左薇是在和他赌气,但他没有办法解释。焦急中,他终于等来了杨所长的电话,这是他去派出所后的第三天,杨所长说,那两个小毛贼已手到擒来,他们已做好笔录,事件的经过和杜再军分析的基本一样,问杜再军还有什么要求没有。杜再军说没有,只要一份复印的笔录。杨所长说我马上派人给你送过去,有交情和没交情就是不一样,杜再军需要的复印件马上就到手了。

现在,杜再军想的是如何把事情说清楚。夏雨田制造的假象很可能使左薇在赌气中做出傻事,那将是他和她终身的遗憾。怎么去说呢?杜再军又为难了,现在他想进左薇家门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左薇母女会听他的话吗?证据只能拆穿夏雨田的小把戏,却不能改变左薇母女对他的不理解,他最好是等左云飞回来,在这个事情上,左云飞很可能站在他这一边。躲在珠海的左云飞却迟迟不回来。杜再军打电话问,他说看情况,于是,杜再军心里又长出许多猜想。

又下雨了。海州的雨和北方的雨不同。北方的雨虽然有时相当豪爽,但常常为一场雨憋闷好久,海州的雨就比较坦率,说下就下,有时风雨交加,雷鸣电闪,让人痛快淋漓;有时细雨霏霏,如雾如烟,把人的心抚慰得绵绵的、软软的,能让人的思绪在雨雾中飘出很远。杜再军更喜欢雨中的行人和满街的花雨伞。那是一抹流动的色彩,流动的风景,看风景的人和风景都成为风景。这天的雨开始却是个慢牵牛。过午的时候,晴朗的天空上,先是抖落几颗玻璃球一样的雨点,在干燥滚烫的水泥路面上砸出几枚湿润的花朵,路面是渐渐地湿润,空气却更加闷热。偏偏在下班的时候,慢牵牛变成了牛疯狂,雨量突然加大,雷声也从远处奔来,在楼顶上炸响。说不清是雨驱赶着风,还是风携带着雨。树的枝叶横飞乱摇,雨线横飞斜扫。转瞬间,街道成河,车像一艘艘汽艇,在水面上飞驰。

这样的天气,左云飞会回来吗?

韩蕊拿着雨伞下楼,刚一开门,又被吹打回来,她一面收回雨伞,一面大喊:“怎么回事,没说有台风啊!”门口的保安说:“怎没说呢?五号台风影响,明天更厉害!”韩蕊气得跺脚:“嗨,早走一会儿就好了!”她整了整跨在肩上的箱包,拿着雨伞,重又钻进电梯,回到楼上。在这层楼上,除了杜再军和保安,已经没有别人,韩蕊的高跟鞋在走廊里的地毯上悄无声响,杜再军发觉时,她已经走到门口。

“韩姐,怎么,还没回去?”杜再军想到那天跳舞时的情景,心有余悸,说:“我在等个电话,不然早走了!”

“你还往哪儿走?你不就是住这儿嘛!”

“是,可我,有事,还得出去一趟!”

杜再军的宿舍,其实就是办公室里的一张床。

“等谁的电话?”韩蕊偏着头,似笑非笑。她穿着公司统一制作的蓝裙,白短袖衫,领口处打着个红色的蝴蝶结,乳房在白衫里一步三摇,挑战似的走向杜再军,说:“你以为我是傻子?”杜再军不得不后退一步,说:“韩姐,真的,等左总的电话,也不知道他今天回不回来。”

“你呀,傻小子,还蒙在鼓里,人家早就回来了,正研究左薇婚礼的事呢!”

她说着,坐到沙发上,把伞扔到茶几上,把肩上的那个精巧的小箱包放到腿上,做出要谈一盘的架势。

“韩姐,你不会是骗我吧?”

“你真不知道啊?时间都已经确定了,今天双方的老人见面,正谈呢!”

“知道知道,可我……”杜再军一屁股坐在靠椅上。

“这件事你就别报什么希望了。小杜,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不懂女人,左薇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把握不住呢?你胆子太小,左总和我见面第一天,就让我成了他的女人,你看你,好像我要害你似的,我有那么可怕吗?”

“韩姐,对不起,我真的需要出去!”杜再军站起来要走,韩蕊变貌变色,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小杜,你不觉得你是在伤害我吗?”她愤怒地不由分说地用力把他推坐在沙发上,说,“小杜,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以为我是个下贱的女人是吗?其实,左总对得起我,我也绝不会背叛左总,我是真心地爱他……”

杜再军听着她说,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楼外风狂雨骤,他的心里风雨飘摇,左薇真的要和夏雨田结婚?左云飞为什么不打招呼?“小杜,你在想什么,我在和你说话!”“是,韩姐,我听着呢!”

这是个不能得罪又不能亲近的人。“近则不恭,远则怨”,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我只想要个孩子,我和左总三年多,到现在都没有反应,他已经五十多岁,一旦他有什么事,我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请你理解我。”“是,韩姐,我理解。”“那好,你开个价!我们以后谁都不许纠缠谁!”“我怎么会纠缠呢?”“那就是说,你同意了?”韩蕊兴奋异常,像发着高烧,满面酡红,转身关门。

杜再军在上班时间,办公室的门从来不关。他说:“韩姐,你别关门哪!”韩蕊惊讶地看着他,轻声说:“有保安!”杜再军如梦方醒,飞走的心思惊慌失措地奔跑回来:“韩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你,什么意思啊?”

对于女人来说,对男人的印象主要是凭感觉的,有的时候甚至是凭气味。还有的时候,也许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把一个女人打动了。韩蕊对左云飞的了解并不多,可是,她对左云飞确实是动了心的,是他的老大的派头,还是一掷千金的阔绰,她也说不清楚,但在一开始,她是被他的霸气征服。应聘的那天,左云飞和赵志刚一本正经地让公司的高管们考核审查,几十名应聘的男女青年被一一淘汰,排到韩蕊时,左云飞眼睛一亮,眉开眼笑,大手一指,“就是她了!”当晚他就大摆宴席,宴请他的高管和手下的一帮弟兄,并且请她“赏光”,酒宴刚一开始,左云飞就把胳膊搭在韩蕊的肩膀上,一只手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说:“各位,从现在开始,她不但是公司的人,也是我左云飞的人了!”韩蕊吓得赶忙站起身来,说:“左总,我有男朋友!”左云飞哈哈大笑,说:“什么他妈男朋友,让他滚,我给他补偿,你,就是我的!”韩蕊面红耳赤,还要抗辩,左云飞不由分说,突然将她抱起,走进包房的里间。在那一刻,说左云飞是强暴她,韩蕊不认为那是强暴,她的豆芽菜一般的高傲早已经被左云飞的霸气摧残得一败涂地,她认可了。她的男朋友跟她几年,像狗儿一样围前跑后,居然没敢过分地亲热。那怪谁?

但是,几年过去,韩蕊没有孩子,十分苦恼。孩子将涉及后来的许多事情,她可以通过孩子把左云飞绑在自己身上,或者把自己绑在左云飞身上,总之,孩子是纽带,她和左云飞是被拴在两头的蚂蚱,那样才谁也跑不了。至于什么亲子鉴定,那只是个传说,那是在十分特殊的情况下才可能去做的事情,她绝不会到那个份儿上。韩蕊知道自己一切正常,不应该没有孩子,经过反复斟酌之后,她选中了杜再军。这个人和左云飞一样,也有一种凛然难犯的气质,不同的是,左云飞的是霸气,杜再军的是一身正气。女人的心思真是奥妙无穷,她羡慕他的一身正气,现在却渴望他成为一个胆大包天的流氓,然后再正人君子。她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事,有了孩子之后,谁都不会再纠缠谁。

杜再军躲躲闪闪,韩蕊气得恨得怨得脸红心跳,胸闷气短,走到这一步,她必须把他拿下,不然以后不好做人了,说:“你什么意思啊?”她故意做出一个狠叨叨表情,又妩媚地一笑,露出两颗晶亮的为她的脸增添几分生动的虎牙,敢作敢当地把灯关闭。杜再军要起身开灯,韩蕊扑到他的身上,喃喃道:“小杜,其实,我也是爱你的……”

面对这位不敢得罪,不能得罪,又不得不得罪的裹着糖衣的炮弹,杜再军深陷重围。这是绝对不可以的事情,不单是个人的问题,整个计划都可能受到影响。杜再军推搡她,又不敢过于粗暴,怎么办?他真的要休克了。窗外一道亮闪,一声惊雷,他的心里也跟着一亮,说:“韩姐,快别,这里刚安装了监测摄像头!”

他说得很轻,却威力无比,疯狂的韩蕊像遭到电击,弹射般地跳开,双手护住胸前,带着哭腔说:“杜再军,你,坑死我了!”她迅速地整理衣裙,杜再军帮她拿过鞋子,她奋力地踢了一脚,“离我远点儿!”

杜再军站起来,韩蕊却坐下了。捂住脸,哽咽地哭:“杜再军,完了,我是彻底地毁在你手里了,怎么办,你说呀!”

“韩姐,这屋里一片漆黑,影像不会太清楚,根本看不清是谁,有人问,我就说我找了个********。”“你缺德!”风雨依然强劲,拍打在窗上的雨水像消防队水龙头的喷射,杜再军说:“我送你回家吧!”“回哪个家?”韩蕊一脸茫然,在这个雨夜,她不知道哪里是家。

韩蕊有三个家,一个是妈家,一个是左云飞在白云山景区附近给她买的别墅,再一个就是奉华大酒店左云飞的办公室。妈家她一般不去,其余的两个地方,左云飞去哪她就去哪,那就是家。

杜再军说:“送你去酒店?”韩蕊惊魂未定说:“行是行,你可千万想着,把那被录下来的东西删掉。”杜再军心里暗笑,说:“你放心吧!”

送走韩蕊,杜再军长出了一口气。这也是爱吗?韩蕊说是,但他无法判断这是爱还是****,爱与****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种温柔的折磨,温柔的恐怖。

暴雨遮挡着视线,车灯前面像飘摆着一面厚重的雨墙,车就是在不断地撞击雨墙中奔驰,雨刷器像蟑螂的两只触角,忙碌地摆动。但无济于事,整个车身都被雨水覆盖。在这个夜晚,风雨是绝对的主宰,所有的空间已被他们完全地占领。凭着轻车熟路,杜再军来到左薇家的楼下。他知道,他的到来很可能像往滚开的油锅里撒进一把盐,轰然炸响,但他全然不顾,无论如何他都要说清楚,如何选择,就看左薇的了。

下车的一瞬间,雨一下子就把他泼成一个水人。

他来泼冷水,雨先泼了他的冷水。

他按响了安全门的门铃。

“谁呀?”小保姆聂玲的声音。

“聂玲,我是你杜哥,杜再军!”

“哎!”小保姆始终热情。

杜再军分明听见屋里有一个声音:“别开,别让他进来!”但,门还是开了。小保姆的动作比传来的声音提前了零点一秒。“杜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来?”小保姆拿过一条干爽的毛巾递给他,喊着说:“王姨,薇姐,杜哥来啦!”

楼下坐着肖大兵,见杜再军进来,忙站起来,“鹰子!”杜再军擦着头上脸上的雨水,说:“肖哥,你也在。”

“我和左总一块回来的,咋样你?”

“还行。”杜再军身上的雨水流到地上,很快汪成一片,四处蔓延,小保姆赶忙拿过拖布,说:“杜哥,把衣服脱下来拧一拧吧!”杜再军说:“没事,你去楼上告诉左总,就说我有重要的事,请他下来,我这身湿衣服,上不了楼啊!”

左云飞听见喊声,已经下楼来。

“小杜,你小子,怎么回事?”左云飞有几分不满,杜再军知道他话里的指向,就傻笑了一下,说:“左总,你看看这个,这是杨所长特意给您复印下来的,笔录!”

“这,什么呀?”左云飞接过已经被雨水洇湿的两份笔录,眼睛有点花,从衣兜里掏出花镜,看着,脸色就阴沉下来,“夏雨田,你给我下来!”

“哎!”夏雨田答应得痛快,脚步却有些迟疑,他对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一直心怀恐惧。

“你给我看看,这上写的什么玩意儿?”左云飞把那两份笔录递给夏雨田,眯起眼睛,盯着夏雨田的反应。

“姨夫,我,这是……”夏雨田脸如白纸,手哆嗦圆了,笔录纸在手里窸窸窣窣地响,“那什么,我是爱,左薇呀,她一直不答应我,我一点恶意都没有,您看,我伤的,比她还,严重……”

“你******这叫爱?”左云飞手举起来,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又放下了,“行啦,别******研究啦,研究个屁,你给我滚!”

楼上有很多人,夏雨田的父母、亲属、介绍人、证婚人,当然介绍人和证婚人都是应景应名的,还有婚礼的主持人,他们对婚礼的规模、程序,都进行了认真的安排部署。甚至新郎新娘在红地毯上走多少步上台也经过计算。主持人一男一女,男人潇洒,女人漂亮,杜再军在电视节目中见到过。左薇母女听见左云飞的吼声,当先下楼,左薇问:“爸,怎回事啊?”

“你看看!”左云飞指一下夏雨田,说,“这就是你妈给你选的好人!”

夏雨田攥着颤抖的哗哗乱响的笔录纸,说:“左薇,我是好心,我真的是好心哪!”左薇从他的手里夺过来,看着,手也开始抖,明净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睛里渐渐地浮盈出一层泪水,迷迷蒙蒙,望着杜再军说:“杜再军,这又是你干的好事,是吗?我这辈子是欠你的,是吗?他怎么做与你有什么关系?我爱他,就是爱他,他起码肯为我做出牺牲,你呢?你想丢我的人,我没什么丢人的!”

“左薇,你听我说。”杜再军被轰得晕头转向,心里酸溜溜的,他不知道左薇为什么会把矛头向他刺来,也提高了声音:“左薇,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明白!”

“你让我明白什么?杜再军,你以为你是福尔摩斯?我相信我的智商并不比你低,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你!”

左薇的母亲说:“小杜,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就别搅和啦,我们家左薇不欠你啥吧?”左云飞的脸色铁青,手又捏住下巴,手指在鼻翼边抓挠几下,一甩手,说:“小杜,大兵,咱们走!”

“左云飞,孩子的终身大事你也不管?”左薇母亲指着他大喊。

“是我不管吗?我管得了吗?你们商量,花多少钱,我管!”

外面的风雨声,在开门的时候又被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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