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会有客人拜访？
杨天义实在想不出来人会是谁，加之他此刻还有要事在身，下意识地便拒绝了会面的要求。可是，就在那名亲兵转身之际，他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带他进来吧。”
没过多久，那名访客便被带了进来，而且，果如亲兵所言，此人的打扮很是奇特：现在还只是初秋时分，那人却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罩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一顶大大的帽子把脸庞也遮去了大半。
来人走进大厅，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杨天义，便摘下帽子急趋上前，双膝跪倒，趴在地上“咚咚咚”地连连叩首，口中却是说道：“大帅，在下冒昧求见，只求大帅施恩，救在下一条性命！”
“你是什么人？抬起头来说话！”杨天义被这一通大礼和求情之语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在下不敢！在下孙元化，以戴罪之身贸然拜见，恳求大帅——”
“孙元化？你是登莱巡抚孙元化？你不是在登州吗？”杨天义吃惊不小，却是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便又急声追问道：“莫非，王清印他出事了？”
“回大帅，正是在下。”孙元化又重重地磕了一头，便说道：“大帅毋须担心。王将军已于五日前再建奇功，叛首孔有德束手就擒，登州也已安然无虞。第二日，王将军便遵照大帅之意驱船赶往三岔河口，想必现在已是到了。”
总算是听到王清印的消息了，山东半岛那边，也可以暂时放心了。
杨天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便又说道：“孙大人快快请起！打了胜仗，你们便都是功臣，又何必这么客气？”
“罪民不敢！罪民现已被革去官职，不敢承受大帅如此称呼。”
“嗯？革职？”杨天义颇为纳闷：“你们不是打胜了吗，怎么还会这样？”
“罪民御下不严，以致叛乱发生，革职查办原也应有之罪。”孙元化苦涩一笑，道：“何况，圣旨到达之时，此役尚未开始——”
孙元化顿了一下，声音却变得更加郁闷：“即便皇上听到消息，只怕这个结果也难以改变。周阁老早已跟我说了，这是温阁老的意思。”
周延儒？温体仁？怎么跟他们又扯上关系了？
难道说，这又是一次党派之争？
杨天义心中忽然警醒：这个事件恐怕不简单，自己还当小心为妙。
“圣旨是怎么说的？”
“圣旨只是将我罢免官职，命我回京述职。”孙元化心情忧郁，声音低沉：“但罪民清楚，一旦回京之后，只怕便再无活命之望！”
“这是周延儒跟你说的？所以，你就来找我，想让我帮你求情？”杨天义的声音已变得有些不善，便又问道：“这也是周延儒的授意吧？”
孙元化听到杨天义直呼其名，却是突然察觉，他与周延儒的关系恐怕并非传言中的一团和气，便又赶紧叩首，坦言道：“回大帅，这并非周，周大人的意思。他只说，他已无力扭转圣意，而温阁老他——”
“温体仁，当然要跟他对着干了！”杨天义嗤然一笑，“看来，这一回他又占了上风！”
孙元化心中愈发吃惊。
想不到，他连温体仁也不放在眼里。听人说，任命他为辽东经略时，温、周两派可都是大力支持，难道说，他们的支持，其意并非拉拢，倒反而是讨好不成？
那这位杨大帅，这位驸马大人，可就太不简单了！
“不瞒大帅，”孙元化的声音更显恭谨，“周大人对在下确是出于一片至诚，只是，人力有时而穷……”
“这么说，你是周延儒的人了？”
“啊？这个——”
“说实话！你敢撒谎，我便立刻把你轰出去！”
“是！罪民不敢！罪民与周大人只是政见一致，罪民扪心自问，却也敢无愧于心地说一句，罪民并不是谁的人，罪民只是大明子民，是皇上的人，曾经是……”
“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周延儒他并不是救不了你，而是不想救。”杨天义点了点头，便冷然一笑道：“救你又有何用？顶多是保下你一条性命，还能指望你再做官不成？我这话或许有些小人之心，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却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你想想看便会明白了。”
孙元化久在官场，对这些事情倒也并不陌生。只是由于身临其中，故而未曾考虑过罢了。此时略加思索，已是想通了其中道理，对杨天义的话早有了八九分的信服，嘴上却是说道：“大帅所言，句句在理。只是罪民不敢这么想，更不愿做那种背恩忘，忘——”
“忘什么忘？我没那么多避讳！”杨天义淡淡一笑，对孙元化略带迂腐的耿直却也并不反感，便又说道：“不说这个了。我看你已年过半百，不应该是那种怕死之人吧？”
“大帅，罪民并不怕死。”孙元化忽然直起了身子，却仍是低头说道：“罪民此来，不为诉冤，只求能苟延残喘，以实现未毕之心愿。罪民正在研制一件火器，再有数月便可完成。到那时，罪民甘愿自缚请罪，便是千刀万剐也绝不会有半句求饶之语！”
“你在研制火器？”杨天义呵呵一笑，混不在意地说道：“说来听听！”
“回大帅，罪民正在研制一种能够连发的佛郎机火枪，如果能够成功，士兵们在打仗时就不需要再带着一大堆子铳换来换去了。”
“哦？真的吗？”杨天义微一愣神，便饶有兴趣地问道：“那现在进展如何？”
“回大帅，枪筒、弹盒等均已成型，唯有连续点火装置，如今还有些难题未解。”
杨天义两眼突然熠熠放光，他已是意识到，原来，这个孙元化竟然是个武器专家！他既然是精于研制武器，想必对合金熔炼、模具制造和配件打磨等工艺也应该非常熟悉。
若真是这样，以自己所擅长的枪械知识，再加上他的制造专长，那岂不是珠联璧合，如虎添翼？
杨天义的眼睛里，一下子闪现出许多熟稔的影子：沙漠之鹰、95式自动步枪、M4A1、AK47，甚至是AWP狙击步枪……当然，如果是大规模兵团作战的话，M249机关枪那也是少不了的。
如果说这一切真的可以实现的话，那么，在这个时代里，自己便可组建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别说是开疆拓土了，就是征服世界恐怕也不成问题！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自己第一件要干的事情，就是去东亚那个弹丸岛国去大肆征伐一番！
侵略，没错，就是侵略！
杨天义正沉浸在美滋滋的意想中无法自拔，孙元化的声音却是将他重新拉回了现实：“大帅，罪民死不足惜，只是心疼这已有的研究成果，若是随罪民之死而前功尽弃，那罪民便在九泉之下，也是死不瞑目啊！”
“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答应你——”杨天义话说一半，却是忽然想起了曹化淳关于御下之道的那番说辞，心中微一转念，便改口说道：“暂时留在我这里。只不过，你的话我还不能全信，除非——”
杨天义顿了一下，又看了看一直垂首而跪的孙元化，便抬了抬手，道：“你先站起来，看着我！这是命令！”
孙元化不敢再违拗，磕头谢过之后，便站起身来，抬头向杨天义看去。
杨天义直视着他的双眼，心中却是在暗暗评价：嗯，这确实是一个科学家的眼睛——执着、沉静、纯净，还带有一些迂直。
“我听说，你还有贪墨军饷之事？”杨天义冷不丁地问道。
“回大帅，确有其事。罪民也是无奈——”
“研究太花钱，俸禄不够用？”
“回大帅，正是。罪民曾向兵部申请专项资金，前任尚书梁大人却总是百般阻挠推诿……”
“他已被罢官，不说他了。”杨天义神秘一笑，便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这里有几样东西，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能把它们做出来，那我就向皇上求情，暂免你的死罪，留在我这里军前效力。说不定，将来还能以功抵罪，官复原职。你看如何？”
“大帅，您想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罪民但求能多活几日以使夙愿得偿，并无其他奢望。”孙元化拱手施礼道。
“很好。”杨天义说着，便在纸上画出了一根弹簧、一个撞针，还有一颗子弹，又详细标注了每个部件的尺寸大小，便将纸递给了孙元化，口中说道：“别问我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我只要结果。”
孙元化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看了好一阵子，却仍是一头雾水，便忍不住问道：“大帅，这是——”
“不许问！等你做出来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是！罪民谨遵谕令！”孙元化将那纸张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却又忽地想起一件事情，便试探地说道：“大帅，罪民是畏罪潜逃而来，您不会——”
“能不能留下来，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杨天义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孙元化，便嘿然一笑道：“我若真想留你，谁也拿你没办法，你也大可不必深夜才来。”
“大帅说的没错，只不过，罪民穿成这个样子，倒也不全是怕被别人认出。”孙元化此时已放下心来，便自嘲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大帅，不知您留意到没有，这经略府外，好像有鞑子的密探。”
“探子是抓不完的。再说，我也很难找到证据。”杨天义毫不在意地说道：“让他们探吧，反正，他们能探到的，都是我想让他们知道的。”
其实，对于杨天义，孙元化从王清印那里已是颇有了解，听到他这样解释，便发自内心地赞叹道：“早就听说大帅奇谋妙计，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哦，这么说，你也懂兵？”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孙元化谦逊地一拱手，道：“罪民手下有几个葡萄牙军事教官，专门负责训练士兵。”
“你都用上外籍教官了？”杨天义有些来了兴趣，想了一会儿，便又说道：“那我便考考你。咱们有一支深入敌后的部队被鞑子围困，现在要你去解救，你会怎么办？”
“双方兵力、战备如何？”
“敌众我寡，弹药耗尽。”
“可有时间限制？”
“十万火急！粮食仅够一日之需。”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何？”
“我从不喜欢两败俱伤的结果。”
“风声鹤唳，疑兵乱敌，如何？”
“那里是敌战区，此计不可行。”
“围魏救赵，迫敌撤军，如何？”
“你能动用的兵力，只有二百人。”
“那，打草惊蛇？火中取栗？浑水摸鱼……”
孙元化连说了几条计策，却是皆被杨天义一一否定。
但是，从杨天义并不隐讳的只言片语中，再联想起此前所听说的一些事情，以及刚刚看到皇甫涵连夜出城，孙元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只是在考察自己，而是在说一件正在发生的案例。
这可是最高军事机密！
孙元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一个词汇：诱敌！
“大帅，如果我是您，我或许还有一计。”孙元化想了又想，却是突然跪倒在地，叩首说道：“只是此计决不可行，求大帅千万三思！”
杨天义愣了一下，却已明白了孙元化的意思，便哈哈一笑，道：“你能猜到我的心思，说明你确实有些本事。这个测试就算你通过了，等你把那几样东西做出来，我自然对你另有重用。我这会儿还有要紧的事，你可以先下去了。”
孙元化哪里肯去，却是连声劝阻杨天义须当以大局为重，万不可以身犯险。
杨天义也不跟他挑明，只隐晦地说了句“我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便将孙元化安排到后院休息去了。
然后，他便重又坐回桌前，从书中抽出了那张地图，仔细思索良久，方才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天义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脸上轻轻一笑，便大声说道：“既然回来了，就赶紧出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