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峡的年终决算报告，仍然如一颗重磅炸弹震动了万山。一个长期依靠财政补贴过日子的企业，当年改革，当年大见成效，其意义已大大超过了经济范畴。决算会后 ，《万山报》头版头条作了报道。
周承恩当然不愿凌云坐牢，周洁明送饭。虽然，在年终决算问题上，他的“实事求是”，没讲赢女儿的“实事求是”。但是，他仍然没有停止给凌云做花轿子；他仍然没有改变要把凌云抬出明月峡的想法。他看透了，也想透了。
凌云负气离开万山，正中他下怀，让他能够从从容容地给凌云做花轿子。他授意申明贵为凌云歌功颂德的长篇通讯《风雨山中路》，在《万山报》登载出来后，又叫梁晋秋亲自执笔，把明月峡煤矿的改革增效，条分缕析地总结了个一二三四五，上报到地委、行署，引来了记者的采访和地直部门人员总结经验。他乐此不疲，全心全意为凌云树碑立传，踏踏实实地给凌云抬轿子。
接待了地区体改办领导那天下午，周承恩特意去了一趟凌云家，和凌振山夫妇摆谈了半夜。他大讲凌云干得如何的好，当然，隐去了他们之间的不快，也隐去了凌云公款送礼的事情。他大讲煤矿如何危险，信口地编了个凌云差点在矿井里出事故的故事，吓得欧洪芹眼睛发愣。他希望凌振山出面把凌云调出明月峡。他说：他也想马上退下来了。
凌振山问：“承恩，你是啥意思？”
周承恩说：“老专员，我的意思还是让凌云回地区机关，你出面给李书记讲讲吧。”
凌振山说“总没有我们那阵危险嘛，工人天天在井下不危险？他想在企业干就让他干吧，我看对他挺好的。前不久，他跟我讲你们那刘矿长的事，当着我和他妈妈就哭了。这大半年，他变化不小，就是性子急了点儿。”
周承恩语塞，沉思良久：“老专员，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我不希望凌云在企业干，他回地区来发展空间会更大。现在企业的情况非常复杂，环境十分危险…… ”
“怎么个复杂、危险？”凌振山问。
“这个问题……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周承恩想了想，感到自己确实说不清，有些话也不好说，“现在这社会风气、经济环境，你都看到了的…… 你不晓得，他和秦和平，还有我家那野丫头都搞了些啥名堂…… ”
凌振山笑：“搞了些啥名堂？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退下来了，工作上的事就不管了。”凌云做事之所以天马行空，都是这老爷子对他从小惯的。
周承恩很失望。
欧洪芹却为儿子的婚事着急，借机向周承恩求起亲来。
周承恩说：“我那野丫头，你们也看得上？……看他们年轻人倒有那意思。”
欧洪芹乐陶陶地说：“我还担心洁明看不上小云呢！”
第二天，周承恩硬着头皮又去了李昊天办公室。他知道地委书记很器重凌云，在李昊天面前，尽拣好听的话，把凌云夸奖了一番：从凌云勇于改革，大胆管理，到凌云深入基层，心系职工，悉数道来。李昊天大为感动。李昊天是在省委组织部时，发现凌云的才气的，之后，就一直关注着这个年轻人。他调万山工作不久，就把凌云要回了万山。不然，凌云确实留省直机关了。
李昊天说：“这样的好干部要宣传，要让广大党员干部学有榜样。”
周承恩说：“李书记，凌云真是人才呢！思想好，思路清，作风扎实，工作成效显著。这样优秀的青年干部，在那大山里多屈才，多可惜。”
李昊天说：“让他在基层锻炼一段时间。企业领导调动太频繁，不好。”
周承恩着急了：“李书记，煤炭企业难免不出事故，一出事故就把他搞黑了啊…… ”
李昊天想了很久：让凌云熟悉一下部门工作也是好事。他说：“你把接替的人选好，年后再说。”
周承恩见地委书记松口了，也松了一口气：“这一年，他把基础工作搞得很扎实。接替的人我想好了，赵敬国。”
李昊天点点头：“去年秋天考虑班子时，汪专员给我讲过你的意见。哎？不是还有一个秦……秦和平吗？汪专员讲这个年轻同志也很不错嘛！”
周承恩说：“对秦和平我也有考虑。李书记，我想退下来了，搞煤炭企业要年轻人。到了冬天，我自己都不敢去下井了，年龄不饶人。”
李昊天点头：“老周，辛苦你了。找好了接班人，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休息两年…… ”
周承恩很感动。
春节临近，凌云和杨建业、徐峰回到万山。这趟武汉之行，凌云大开眼界，心情也平静了下来。旅途中，他叫杨建业打电话问了企业的情况，知道了财务决算结果。但仍不知道周承恩在给他做花轿子。
回家那天晚上，凌振山把那篇《风雨山中路》和另几篇报道明月峡煤矿改革经验的文章给儿子看。凌云草草看过，付之一笑。那些事情确实是他干的。
凌振山问：“这样集中报道企业，是你的意思，还是组织的意思？”
凌云说：“不知道。你问这话是啥意思？”
凌振山说：“组织的意见不说，你的意思就不能这么搞。”
凌云警觉起来，拿起报纸又看了一遍，幡然醒悟了：“他搞的！”
“谁搞的？”凌振山不解地问。
“周……周伯伯嘛！”凌云拿着报纸恼火地说，“他咋会这样？”
“唔？！”凌振山从凌云手上拿过报纸，恍然大悟，笑笑，“有什么话，回去对伯伯好好说，不要对他耍脾气。”
凌云气恼地说：“他一直不高兴我到企业，给我设置了很多障碍，他咋这样自私？”
欧洪芹说：“小云，不许乱说你伯伯！他是担心你出事嘛。哎，小云，你和洁明的事，洁明答应了，你伯伯也答应了，‘五一’节和你弟弟一块办了吧？”
凌云又恼又气：“你想得出！不可能的事……”
凌振山笑：“私事我不管，工作上你要尊重伯伯。他来了，我给他谈谈……”
凌云苦笑：“他怎么成了这种人？怕出事，也得尊重我嘛。大篇小篇地自吹自擂，害臊不害臊？闹剧嘛……”他猛然想到了秦和平：难道他会看不明白长辈的用心？既然明白长辈的用心，他为什么要翻云覆雨，为虎傅翼，他有个人目的？他的想法一下子多了起来。
第二天，凌云站在行署大院里等车，心情仍难平静，是什么原因让秦和平关键之时言而无信？他要回明月峡找秦和平；要走，也要看看这个人的良心。他容不得出尔反尔、假仁假义的人！
行署办公室的老许问他：“凌云，听说调你到地区经委，是吗？”
凌云心情很乱：“我哪是那材料？”
……
凌云回到矿上，久不露脸的太阳在寒风中黯然失色。明月峡里车水马龙，热火朝天。焦厂已经投产，地区钢铁厂和化肥厂在组织春节期间的燃料、原料，汽车候在焦厂等生产。每天几百吨原煤转化成焦炭，几百吨原煤调运进两个火车站，地区火电厂和云山县火电厂也在抢运春节燃料库存，肖瑞莲的公司也在这个时候赶来凑热闹。矿区公路上车来车往，一派繁忙。
看着眼前的景象，凌云心中倍感温馨、亲切：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
回到寝室，寝室里收拾得井然有序。他知道是周洁明收拾的，只有她有钥匙。走进办公室，他看见办公桌上放着《明月峡煤矿五年发展规划》草稿，文字部分是秦和平的字迹，财务数据是周洁明和黄光荣的字迹。他坐在办公桌前仔细看了起来，规划提出了建放牛坪选煤厂，在小垭口建水泥厂，在焦厂下面建煤球厂；机修分厂更名换牌为明月峡机械厂，生产矿用机械和农机具。对机械化炼焦厂和坑口电厂只作了大概的文字说明——这两个项目需要争取国家资金支持。对矿井资源合理开采，职工生活福利改善也作了详细规划。整个规划，内容翔实，文字洗练，辅以五年效益分析，有血有肉，他看得荡气回肠，心中又有了某种希望。
凌云当然想不到是周洁明挺身而出，毅然决然地在帮助他；更想不到这个《规划》是秦和平十分矛盾的心情中的小九九：这片山水，洒着秦和平的父亲的热血，残留着秦和平少年的泪痕，承载着秦和平青春的梦想。为了这片山水，他痛失真爱之人。他理解凌云的心，懂得凌云的感情，深谙凌云的个性。他白天下井检查，晚上奋笔疾书，目的就是给凌云一个态度……
凌云看完规划，就向梁晋秋打电话问秦和平的去向。梁晋秋告诉他：“秦和平下井去了。”
凌云下楼走进周洁明办公室，看见周洁明穿着他买的那件灰色呢子大衣。
周洁明看见凌云穿着她买的那套西服。她浅笑一下，就给他泡茶：“回来了？外面冷吧？”
凌云接过茶水捧在手上，含含糊糊地答：“还好。你们辛苦了。”茶盅烫，他又放在桌上。
周洁明轻声地说：“年终决算我努力了，没达到你的目的……有后患了，今年，可能会对煤炭企业实行盈亏包干了。”
凌云叹了口气：“意料之中的事，县属企业前两年就搞了。”
周洁明凝视着凌云，柔声问：“你走吗？”
凌云无可奈何：“不走怎么办？”又苦笑摇头，“伯伯用这种办法……难为他了！今天，我听传言，说到地区经委……”
“真要走？”周洁明心情很失落，愣愣地望着凌云，“不走不行吗？”
凌云有些伤感，对秦和平怨气很大，又不好在周洁明面前表露：“文件到了就走人吧。孤家寡人，不走行吗？可能是和平接任吧。”
周洁明说：“你别怨恨和平，他没有让你走的意思。他心里比你还难、还苦。爸爸压制着他，你骂他，我也说过他。这段时间，他没回过一次家，上午下井，下午开不完的会，晚上赶写企业规划，绝口不谈你的事。《规划》你看了吗？”
凌云说：“看过了，写得很好。唉，搞不懂他心里想的啥……”
周洁明说：“他下午要去万山接秦琴，周岗也要回来过年。”她从办公桌下提出一个包，“汤昌盛的爱人带了二十个鸡蛋来给你拜年，拿去吧…… ”
凌云责备道：“你收下干什么嘛，人家那么困难…… ”
周洁明说：“她找人带来的，我总不能又叫人给她带回去嘛…… 还有一封信。”她从抽屉里拿出信递给凌云。
凌云拆开信封，信不长，一看就是小孩一笔一画很认真地写的，还有错别字：
凌叔叔：
您好！您工作忙吧？
快过年了，爷爷、奶奶和妈妈说给您拜个年！矿上寄来的慰问金收到了。我们全家都很感激和高兴，奶奶和妈妈又哭了，说没想到叔叔会这么关心我们。
叔叔，今年秋天，您来帮我家收割谷子，我们一家人高兴了好久，说了好久。妈妈说她做活路好有劲，好像爸爸还在帮她。我和弟弟也感到好像爸爸还在矿里，我们不是没爸爸的孩子了。妈妈说只要想到您，就觉得心里有了主心骨，有了依靠，在苦在累都不怕了。她很担心您，见到有矿上的叔叔过路，她都要跑去问您忙不忙、瘦没瘦，妈妈说请您要注意休息。
叔叔，过年了，奶奶和妈妈好早就说要给您拜个年，可家里没啥东西，奶奶给您留了二十个鸡蛋，望叔叔别闲气。我们一家人都好，今年过年特别高兴。
叔叔，妈妈问，你找到了给我们寄钱那个人吗？他又寄了三十块钱来。
祝叔叔过年快乐！
汤源源
凌云看完信，一言不发，心里很疚痛、很酸楚。自己给矿工和矿工家属们做了些什么呢？竟然得到如此真情馈赠和挂念。
周洁明见凌云不说话，从他手上拿过信看，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她低下头用手帕擦拭了眼睛。抬头看着发呆的凌云，温存地说：“不走吧。”
凌云扭头看了一眼双目生情的周洁明，心里很乱，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去矿区看看…… 你马上把年终奖划拨下去，井下工人平一百二十元，地面工人平一百元，各单位去平衡…… ”
周洁明惊讶地瞪着凌云：“太高了吧！文件规定不准乱发奖金…… ”
“比起那些坐享其成的人，少得可怜！机关人平八十元，就按这样办，出了事我负责！”
周洁明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报告，说：“焦化厂有个报告，请示建煤球车间回收处理废弃的煤泥，和平批了，叫马上安排资金，年前就把设备买回来。你看……”
凌云拿过报告看了一遍，说：“按和平的意见办。我这就去竹林沟看看。”
凌云一直想找秦和平谈谈。然而，秦和平却找借口千方百计回避与他单独接触。
春节前几天，凌志从北京带了一个山东姑娘回来。腊月二十八，明月峡煤矿放春节假，几十台大货车载着几千人欢欢喜喜出了明月峡。
职工放假后，凌云怀着满腹怨气回到万山家中……
春节，周承恩脸上尽是幸福，邓良菊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周岗一身戎装，英姿焕发地回家探亲。秦琴这个亭亭玉立，能说会道的大学生，成了这个家庭的开心果。一家六口热热闹闹吃了团圆饭，守着一台小电视机看春节联欢晚会。电视荧屏上依然雪花飘飘。
春节前，周承恩和邓良菊暗中打起了如意算盘：大年初一，带着家里那个老姑娘去凌振山家拜年，试图越俎代庖，趁机把她和凌云的终身大事明确下来。既让那天马行空的浑小子俯首听命，也让那兴风作浪的野姑娘是非分明。
每年春节，秦和平和秦琴都有固定的礼仪：早上，上山去给长眠山中的父亲拜年；中午，回老家给母亲上坟，然后，去姑姑和舅舅家。
秦和平兄妹上山后，周承恩就宣布全家人去凌云家。
周洁明立马就意识到了父母的用心。她不想这个时候去给凌云添乱，笑着说：“爸，你们去，我不去。”
邓良菊慌了神：“我和你爸都商量好了，你不去怎么行？”
周洁明若无其事，轻快地说：“你们去，我今年不去。昨天，朱玉萍约我今天说事。岗儿去。”朱玉萍今年跑到黄树良家过年来了。
邓良菊愠怒：“你得去，为你的事！”
周洁明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为我什么事？”
邓良菊恼怒地说：“为你和凌云的婚事！”
周洁明“咯咯”大笑：“为我们的婚事？你们笑人不笑人？人家今年‘五一’结婚了。”
周承恩似笑非笑瞪着眼睛：“你胡说，凌志才是今年‘五一’结婚。”
周洁明仍大笑不止：“是凌云。不信你们去问……咯，咯，咯！我不去，真不去…… ”说着、笑着，就跑了。门外，花枝招展的朱玉萍和穿得人模狗样的黄鼠狼果真在喊叫。
邓良菊追到门口，见周洁明拉着朱玉萍跑了，对周承恩说：“我打电话找欧大姐。”
周承恩说：“叫欧大姐给那鬼丫头说话。”
邓良菊就急急忙忙给凌云家打电话，证实了是凌志结婚而不是凌云结婚后，就叫欧洪芹给周洁明说话。
周洁明和朱玉萍几个姑娘在办公楼前的球场上说笑，听到母亲一声紧一声地叫接电话，急急忙忙跑进屋。结果，钻进了父母设的圈套。
欧洪芹在电话里喜不自胜：“……洁明，欧姨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凌志的未婚妻也回来了，你来认识认识、陪陪她吧。小云在家里也没事，欧姨也忙不过家务，你菜炒得好，来帮帮欧姨吧？”
周洁明无可奈何：“好吧…… ”
周承恩带着一家人高高兴兴来到凌振山家里，却扑了个空——凌云走了。
原来，欧洪芹和邓良菊讲电话时，凌云在蹲厕所，一句话没有听见。母亲对周洁明说的那些话，他从厕所里出来后却听得清清楚楚。当着凌志女朋友的面，凌云不好制止母亲，难堪得全身起疙瘩：人家有男朋友了，你叫到家里来不闹出大笑话？他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就溜了。
大年初一，太阳格外喜气。不大的万山城似乎从冬眠中醒了过来，大街小巷里都是透身新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满城的红灯笼，红对联，时不时还炸响几声鞭炮，大街上到处都是鞭炮炸出的纸屑。偶尔一辆汽车驶过，卷飞起一团翻飞的纸片。
凌云站在大街上傻望，乱七八糟的脑袋里，尽是周洁明的倩影，一会是周洁明拧他的腰，一会是秦和平拉周洁明的手，一会是周洁明那双有情的眼睛，一会又是周洁明和秦和平成双成对亲亲热热的身影。他心里很烦躁。心想：万一母亲把周洁明请到家里来弄出什么尴尬事来，今后，大家不都难为情了？不如回矿去看看焦厂上班的职工，回避一下。就大步朝办事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