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我来到远山楼下。花园里的杜鹃花依然还茂盛着花事,这让我又不经意想到了嘎多山,于是茫然中,似乎又嗅到了一些遥远而模糊的气息。
花园里三三两两有老人孩子在散步,暮色里,四周楼群的灯光早早地亮起来。
我站在梧桐树下喘息着,远远望去,那个熟悉的窗台上,茉莉花依旧茂盛活泼,遮掩垂落的窗帘里,隐约透出些橘黄色的光亮,我知道他应该正在家中。
掏出手机,我犹豫了一下,重新输入那串不知打过了多少遍的号码。一遍又一遍,我望着那个窗口,听着电话里铃声一遍一遍地响起,直到忙音。
我的心低落到尘埃,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沿着脚尖蔓延到唇边。
冷静,轻描,想一想吧,轻描!望着那扇熟悉窗口,我一遍一遍努力地对自己说。世事,真的会改变人的很多,如果在多年前,我一定会管不顾地,焦急地冲上楼去,我无法掩饰内心蔓延的疑窦和焦虑。但是此刻,我的脚步变得很沉重,想一想吧,轻描,我对自己说。虽然大脑一片空白,虽然脚步还是忍不住向前移动。
没有敲门,我兀自掏出钥匙打开了防盗门。顿时一屋子橘黄色的灯光水一样倾泻在我身上,屋里正在放汪峰唱的《美丽世界的孤儿》,灯光与音乐都有一些暧昧的情绪。
远山斜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着松松的睡袍,裸着前胸。看见我,他蓦然从沙发上直起身子:“轻描。”
他脸色铁青,我很奇怪他竟然没有流露出惊慌诧异的神情。我笑了笑,像狐狸一样走到客厅,这样的气氛,出于女人的直觉,我觉得应该还有些什么。
“谁呀?”随着一个女人绵软的声音,证实了我嗅觉的准确性。站在客厅,我可以一览这个屋子发生的一切了。
梅溪说的没错,这真的是个美丽的女人啊,她看到的只是她衣冠楚楚的样子,此刻,她不会想到,那睡袍下晶莹裸露的酮体,甚至可以让女人也为之发狂。
我笑了起来,有些失措地,茫然地望着他们轻轻地笑起来。
“远山,是你朋友吗?”我看见那女子袅娜地走出卧室,看了看我,对着远山诧异地说。
我没有理会他们,我觉得这屋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我笑着,焦躁地挪动着步子,突然,我发现,客厅一面的墙上空荡荡的,那幅巨大的嘎多山的图画不见了踪影。
“轻描!”远山站在那里,就像一根木头一样僵硬,他的脸色铁青,哈哈,我想我的也一样吧。他看着我,脸上痉挛着,仿佛想要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痛苦地死死盯着我。
我悠悠地转过眼神,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欣赏他眼睛里的伤感。哈哈,我冷笑起来,我冷笑起来,我看着他不停地笑,好奇怪啊,这个男人,刚不久还呆在北川逼仄简陋的出租屋里,为一个女人洗衣做饭,缠绵爱意。但是此刻,却又在这个即将成为婚房的屋子里,和另一个女人共陷温柔乡。这就是爱情吗?我的嘴唇开始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我咬紧牙,努力咬住心里即将泄露的绝望和泪光。
“轻描,”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深深的痛苦,仿佛要抓住我,他抬起手向我走近。
就像被利箭穿透的猎物,我后退了一步,咬着牙,轻蔑地笑起来。很多年前,当我的男友背叛我,请求我的宽恕时,我摔毁了屋里任何可以破坏的东西,我歇斯底里地痛哭发狂。但是此刻,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青涩的小女孩了。这个家已经垮塌了,这个人的爱情已经变得遥远而可笑,但我还有唯一的尊严,我要赶快逃走,离开这个奇怪的让人绝望的地方···是啊,快走吧轻描,不然你会流泪了··快离开这里吧··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大声对我叫喊。
我躲开了他,用一种陌生冷漠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僵硬地从他面前穿过,匆匆地扑出铁门,向楼下跑去。
别哭,轻描!别哭,亲爱的!我的嘴唇哆嗦着,汗水顺着脸庞滴下。我茫然地,穿过楼下的花园,穿过那些盛开的杜鹃花,奔入聊城的一夜灯火·····
“你怎么回来了?”梅溪愕然地望着我,我想我的样子吓到了她,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着我来到卧室,小心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理会她,我脑袋里一直是嘎多山上蒋磊的声音:轻描,你准备陪他走多久?一年、两年?
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摆脱这魔咒一样的声音,但是它却一遍遍,像浪潮一样席卷而来:你准备陪他走多久,一年、两年?你不要后悔,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他从来没有和相同的女人出现在同一个旅途上·····
我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年都没有和他走完啊!真是讽刺啊,爱情啊,这就是前世今生的爱情。我不停地笑起来,是哪里错了,是爱情错了还是我错了·····
“你干什么?”梅溪显然被我吓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诺诺地说:“远山、真的有事?”
“不要理我梅溪,我不想说话,求你了!”我呆呆地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手,这两只手正神经质地绞在一起不停颤抖。
“好了,我不问了,冷静些轻描,这不算啥,无论啥事得往开阔处想想。”她不安地看了看我,轻轻握了握我抖动的手。回身走到客厅,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小。
隔了一会儿,我开始翻箱倒柜。
“你找什么?”梅溪在门口小心问道。
我一言不发,依然翻箱倒柜,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终于,我在一摞杂志下面抓起了那把剪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的就是这个,反正我一把抓起它,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客厅,向阳台走去。
那些茉莉花比我走的时候开得更加茂盛了,碧绿的叶子挤挤挨挨堆满了窗台,夜晚的花蕾像水珠一样娇小玲珑,羞涩藏在叶片里,它们在等着明晨第一缕晨光,等待开放在一针一线的欣喜里。
没有表情地,我毫不犹豫伸手抓住枝叶,一刀一刀在枝条里剪动。顿时,那些碧绿的叶子连着花蕾刷刷地落到地下。梅溪惊呼了一声,她站在我身后,没有吭声。我知道她的心疼,这些花儿可费了她不少心思精心侍弄。
剪完了,阳台上露出可笑的荒凉,几个硕大的花盆可怜地排列在那里,露出参差不齐的老枝。我没有表情地把剪刀扔到一地零落的花叶上,从梅溪惊愕的眼光里侧身而过,漠然回到卧室。
那个晚上我没有合眼,梅溪好像也没有睡,客厅里的电视一直发出轻微的声音。
早晨我必须赶班车回北川,走出卧室,我一眼看见空荡荡的窗台,好像梦醒一样,心里涌起一阵疼痛,我脸色苍白地望着梅溪,她正在一旁担心地看着我:“求你了梅溪,我得回北川了,帮我办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啊,轻描?你说吧,我帮你去办好了。”她温柔地说。
我心里一热,在此时此刻荒凉的心里,这个朋友就像最温暖的阳光,算是最后一点可以停靠的慰藉吧。我脱下手上的戒指,和远山家大门的钥匙一起递给她:“请你帮我还给那个人吧,梅溪。”
“真的就这样了?”梅溪眼里露出一种怅然,我没有吭声,她也就默默接过戒指和钥匙。
“对不起,亲爱的梅溪。”我走上前去,动情地拥住她的肩膀。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去剪那些花。”我知道梅溪很喜欢那些茉莉花,平时花了好多心思料理,她一定很心疼吧。
“好了,花儿可以再买,好好去工作,不要东想西想。”她拍了拍我,温柔地说:“你也很快就回来了吧,到时我们重新种一阳台的茉莉花,感情也是一样,一切不是结束,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的。”
是啊,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了!我没有说出这些话,只是笑着向她道别。
我困在了北川,困在了那间逼仄的小屋里。
每天睁开眼睛,许多影子就在眼前川流不息,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身上的烟味,像绳索一样,把我勒得无法呼吸。一切都静止,静止得只剩下时间,只剩下握着手机时,心脏急促不安的跳动声。
我的痛苦和绝望,他一定是感觉到了的。我甚至还想得起他看着我时痛苦的眼神。但是毫无道理地,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连一句敷衍的解释都没有?望着安静的屋门,我渐渐望到绝望。
离开北川前一天,他终于用手机发来一条短消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至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关上手机。一个星期后,我离开了北川。
梅溪把戒指和钥匙还给了我,她说她找过远山很多次,都不见踪影。是啊,在聊城,也不再有远山的踪影。我曾经去问过陈劲,他似乎并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依然亲热地叫着大嫂。他说,远山在四月二十一号晚上到他家里去过一趟,只说明天会外出一段时间。具体去那里,也没有明说。一直以来,他总是喜欢在旅途上漂泊,所以陈劲也没有在意。
按这个说法,也就是在我回北川的那天。我和他都分别坐在一辆车上从聊城出发,只不过我是失魂落魄地赶回北川,而他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究竟去了那里,为什么显得这样急促匆忙,我百思不得其解。
5月12日,一场始料不及的灾难席卷而至,地震波及了聊城,人们在地动山摇中惊恐奔逃。聊城终于有幸安然无恙。但是北川,那个让我爱恨交织的地方,顷刻间山崩地裂,房屋倒塌,一夜之间,变成一片满目疮痍的瓦砾废墟。
我每天不停地上网百度,企图能找到一些记忆里熟悉的痕迹。我甚至幻想我和远山共同生活过的小屋,还静静呆在那里。但是,除了依旧奔流的湔江,一切都面目全非。
从那时开始,每到晚上,我总会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在一条山路上不停地奔跑,旁边开满一丛一丛粉红色的杜鹃花。恍惚间,一个身影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我反反复复做着这个梦。清晨,当我满头大汗地醒来,眼里总会噙满泪光。我知道,我又回到了嘎多山·····
我不知道,是否是这场地震让我夜夜回到嘎多山,回到那个同样地动山摇的瞬间。一次次的梦回,我的心也奇怪地安静下来。
当我可以安静下来思考的时候,我恍然发现我和远山发生的一切,竟有那么多费解的东西。也许嘎多山上蒋磊说的话有先入为主的诱导,让我忘了,这个被我认定轻薄荒唐的人,曾经不顾一切从悬崖跳下,宁愿以生命为代价救我。
一个愿意付出生命去爱的人,为什么会一夜之间移情。是人的本性还是另有原因?我的记忆渐渐回到北川,回到与他朝夕相守的日子,我想起了他的目光,他的拥抱,还有他微笑忙碌的身影。
我惊恐地发现,我竟然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以前是,现在也是。嘎多山的时候,我宁愿相信是蒋磊救了我,毫不犹豫伤害他。而此刻,我也单凭一件事,就认定他背叛了爱情。如果他不爱我,为什么舍命救我,为什么会有北川相守的时光,会有无数个天光未明的清晨,氤氲的饭香。
我开始发狂地寻找远山。我先后去了三江,去了嘎多山,沿着我们走过的足迹,遍寻未果。我去了我所能想到的任何地方。但是他却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