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剑的人用剑和自己对话。
天桥说书人用别人的故事描述自己的人生。
写书的人在书中找寻别人或是自己的影子。
夜,深夜,风吹进来,身子发凉。
阴无常的身体却是滚烫。
本就受伤的伤口经不起一路颠簸,此时都已开裂,黑色的血汩汩地往外冒着。
阿飞很少求一个人。
现在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鬼医。
王天南在一旁没有说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鬼医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
他的眼中充满了敌意。
其他哥几个都愤愤地离开了房间。
金枪追月岳追拍了拍阿飞的肩膀,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六弟这样做是否正确。
不是每一条被搭救回来的蛇都会对农夫有感恩的心。
救活阴无常,无异于放虎归山留后患。
何况,阴无常的冷血甚过猛虎万倍!
阿飞的身体也有些虚脱了。
往来近六百里,其中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都是阿飞用肩膀扛回来的。
阿飞不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宝马良驹。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
即使是宝马良驹,也经不起往来路途上的风风雨雨。
沿途没有宝马良驹,阿飞的口袋也没有多少银子。
阿飞还记得马贩子那惊愕的表情。
马贩子也好,人贩子也罢,都是见钱眼开的那种人。
这个世道还有不爱钱的人吗?
或许有吧,但一定不多。
肩膀上阴无常的呼吸越发微弱。
不知道他是否能见到第二天的日出。
阿飞顾不得和马贩子讨价还价。
马贩子很懂得享受,他们不会在荒郊野岭做生意。
荒郊野岭没有马贩子,也就不会有马。
阿飞就这样将阴无常扛在肩膀上施展轻功奔袭了将近二百里地。
如果马贩子还是不同意阿飞用仅有的一点银两换得一匹马的话,阿飞甚至想杀了他。
阿飞的手早就浸染过鲜血,敌人的血。
死在他剑下的都是该死的。
马贩子虽然贪财爱财,却不该死。
马贩子可活,人贩子必杀!
阿飞只是一掌劈碎了马贩子手里的钢刀。
马贩子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了出来。
他活了将近四十年,还没见过哪个人可以一掌将一把纯钢制成的刀劈得粉碎。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的刀快,谁就是赢家;谁的拳头硬,谁就能够笑到最后。
一把被劈到粉碎的钢刀,即使再快,也杀不死人。
何况,是一个武功如此厉害的人。
阿飞将上衣撕成布条,将阴无常绑在自己的背上。
马,狂奔,飞也似地狂奔……
到了云来客栈,马已经坚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人呢?人还能坚持得住吗?
阴无常已经命悬一线。
阿飞****的上身被布条勒出了两道血痕。
王天南看着阿飞,看着阿飞的眼睛,看着阿飞背上的血痕。
他冲着鬼医点点头。
鬼医读懂了白眉神鹰的意思。
他只说了一句:“你们都出去吧,顺便让李哲取一坛上好的竹叶青进来……”
阿飞忍不住问道:“鬼医,他还有救吗?”
鬼医白了阿飞一眼,说道:“有酒,还担心没有解药吗?”
阿飞笑了。
鬼医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代表他能够救活阴无常。
即使他有一百个不情愿。
夜更深了。
夜深,人却无眠。
深夜来了,离着天明也就不远了。
天边隐约着现出了一抹乳白色。
天真的快要亮了。
雾,雾浓。
浓浓的雾,就像是别绪,就像是离愁,浓到化不开。
世上没有喝不醉的酒。
一整坛三十年陈的竹叶青至少有一大半都喝进了鬼医的肚子。
世上没有鬼医救不了的人。
他用竹叶青做药引让阴无常服下了孝仁堂秘制的解药,现在酒力和药力一起在阴无常体内挥发开来,他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鬼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阿飞本是要答谢的。
他知道鬼医是在装睡。
喝酒的人都知道,若是天还没亮,无论喝多少酒都不会头疼,可是一旦天亮了,那种头疼就像是有一根针在脑袋里面钻,很疼。
鬼医是个怕疼的人。
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头疼得厉害。
即使他能忍住疼痛,却忍不住口渴。
这一点,喝酒的人也都有体会。
若是一个人又头疼又口渴却还是不愿起身的话,只有一个理由。
鬼医不愿起身的理由阿飞大体也知道。
鬼医骨子里就不想救阴无常。
只有傻子和呆子才会救一个自己的敌人。
在他看来,现在阿飞不仅是傻子,更是呆子,不仅是呆子,更是疯子。
看来,这一声答谢只能留到以后了。
鬼医听得阿飞的脚步渐渐地远了,转过身,对着另一张床上早就醒来的王天南说道:“王总镖头,你说阿飞是不是傻子啊?……”
王天南笑了笑,说道:“在我看来,只是为了赌一口气就装睡的人才是傻子呢……”
鬼医不但不是傻子,更不是呆子,他对着门外大声喊道:“小二,给我熬点粥,粥里面多放点花生米……对了,再给我弄几碟解酒的小菜……要快啊!……”
王天南听到鬼医的这些话,不禁自言自语道:“看起来,这个世道傻子是越来越少了……”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颜色?
有人说是黑色,因为他感到无助。
有人说是白色,因为他很开心。
对于这些在江湖上刀口舔血过生活的人们来讲,他们的世界应该只有一个颜色,红色。
只有鲜血,才能让故事终结。
终结的不仅仅是故事,更是生命。
无论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阿飞呢?
阿飞的世界是什么颜色?
或许是蓝色,或许是桃红色。
蓝色,忧郁的颜色。
如果有人告诉你他喜欢蓝色,那么你一定要珍惜和这个人的每一分每一秒。
这个年头,喜欢蓝色的人不多了。
蓝色,忧世伤生的一抹蓝色。
阿飞忘不了另外的一抹颜色,桃红色。
片片桃花,被西风吹落,四散一地,随风飞舞……
多事之秋,桃花的花瓣像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之心,即使有泪,亦是令人陶醉的圆满……
你的世界,又是怎样的颜色?
阴无常的世界是灰色的。
他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到生命,也看不到青春。
他的生命或许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还在他襁褓的时候就有人给了他一把铁锹,他活着,只是为了建造一个又一个的坟墓。
坟墓里面埋葬着许多人,许多他的敌人。
他呢?
难道随着一个个敌人被他刺杀于剑下,他就活得很开心吗?
开心,是会笑的。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他的脸上不仅仅没有笑容,根本就没有表情。
像是戴着一个面具。
每个人都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心事。
当自己的心事不能讲给别人听的时候,面具就是最好的伪装。
一层层的面具,包裹着内心一层层的伤口。
面具不能取下来,伤口不能为外人所知。
夜晚,一个人轻抚伤口的画面很残忍。
带给他伤口的人呢?
更残忍!
每个人都有伤口。
或大,或小。
有开心的人,有伤心的人。
这两种人组成了这个世界。
没有伤口的人或许有吧?!
或许只有傻子才没有伤口。
因为他不可能再受伤,所以傻子就再也不会虚伪着坚强。
用外表的坚强掩饰内心的伤痛,这笔买卖很不划算。
这种人做不了生意。
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孝仁堂的生意可以越做越大了。
鬼医的脸上没有面具。
他虽然视财如命,他虽然经常做一些为别人所误解的事情,可是他还是他。
他活得未必像看起来那么开心,可是他忠于自己。
他想哭就哭,一旦哭起来连多年的老友白眉神鹰王天南都无能为力。
他想笑就笑,即使有一百个人都坐在那里默不作声,他还是大声地笑着。
没有面具的人或许会轻而易举地被别人读懂了自己的心事。
这又怎么样呢?
你若是刻意和朋友保持距离,总是认为他们走不进你的世界,那么,你也一定走不进别人的世界。
友情也好,亲情也罢,甚至是爱情,若是你将自己的内心用一把铜锁牢牢地锁住,那么,你注定会寂寞一生,孤独一生。
人锁住了,还可以用钥匙打开,心锁住了呢?
三年多以前,阿飞将自己放逐在那个孤岛,他将自己的记忆尘封在惊涛骇浪的岸边,他将自己的心牢牢锁住,他以为这样子心就不会痛了。
若真的是这样,为何他会整夜无眠……
桃花来了,她就是打开阿飞心锁的那把钥匙。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一个女人用柔情用真心抚慰着一个男人受伤的灵魂。
谁来打开阴无常心里的那把锁呢?
他不仅仅给自己的内心上了锁,现在,他还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面。
鬼医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饥饿。
现在是中饭的时候。
刘成等兄弟还在为阿飞将阴无常带回客栈而耿耿于怀。
王天南坐在那里喝着酒,没有说话。
刘成、黄波、孟炎、李哲这哥四个坐在一旁,看看阿飞,又看看彼此,也是无语。
岳追正在货仓巡查。
鬼医左手拿着一只烧鸡,右手的酒杯满了,又空了,再斟满,又空了,反反复复。
醒酒的办法有很多,可是很多人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再喝一坛酒。
用酒来醒酒,用毒来攻毒。
犹如你失去一个恋人,那段时间,内心会痛,很痛。
如果你想走出内心的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遇到另一个人,另一个恋人,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人世间的事情,从根本上看道理都是一样的。
这个道理用钱是买不来的。
这个道理是用无尽的泪水换回来的,所以,你一定要珍惜!
今日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是与非。
这种境界或许在这张桌子上只有鬼医能达到。
受伤的人,若是整日水米不进,即使鬼医的医术再高明,伤口也不会愈合的。
阿飞站起身来,取了一个盘子,里面放进一碗白饭,一碟小菜,一杯水,径直往阴无常的房间走去。
那哥四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好像是再说:阿飞真的傻了吗?
鬼医的眼前有酒有肉的时候,不在乎自己的身边再多出几个傻子。
王天南盯着手里的酒杯,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知道,阿飞这么做一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阿飞心地善良,可是这不代表他黑白不分。
在遇到劲敌的时候,阿飞的人无情,剑更无情!
阿飞,阴无常,两个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却同处在一个屋檐底下。
这件事情很奇怪,却绝不可笑!
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
王天南想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想起了那日醉还乡一役。
他想象着那个雨夜孤坟旁两个人的决斗。
为何两个人明明是两条不可能有交点的平行线,却又在一些时候如此的相像?
阿飞棱着眼睛的时候,拼命用一柄断剑准备和阴无常同归于尽的时候,他的样子竟然和阴无常很像!
阴无常刚刚进来客栈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咬着牙齿强挨着伤口的疼痛的时候,他的样子也竟然和阿飞很像!
王天南不能继续往下想。
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怎么会?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