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雨还在下。
这是一间客房,在这样一家破旧的客栈里面最好的客房。
大夫已经来了。
幸好解救的及时,毒虽然还在体内,却不及至骨。
毒没有渗进骨头,阴无常就不会死。
阿飞心想若是此时鬼医在就好了。
鬼医能医治一个差点杀死自己的敌人吗?
不知道。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
看着躺在那里还很虚弱的阴无常,阿飞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这种感觉刚开始的时候若隐若现,现在变得强烈。
阿飞没办法解释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很多事是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的。
阿飞本不是一个喜欢将心事装进肚子里的人。
这个时候,被他装进肚子里的只有馒头。
即使是英雄,也是要吃饭的。
心事,分为好多种。
有一种心事,甚至会压得你喘不过气。
阿飞喝了一口茶,他感觉现在就有些喘不过气。
有几件事情他的确想不通。
一,既然陆天羽答应了那个老人,也就是媚娘口中的“战神”,他对这批红货不感兴趣,也绝不会打福威镖局的主意,那么又为何派人前去云来客栈杀死线人?
二,如果真的像媚娘所言,杀死线人的凶手的确在帮内,那么凶手是谁?
三,媚娘说过,谁的野心最大,谁就是凶手,可是“野心”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谁也不会将野心轻易表露出来,尤其是面对着陆天羽,更不可能。如此说来,谁的野心最大呢?
阿飞的眼眸忽然变得明亮,这说明了一件事情,他想通了。
狂帮下设六个堂口,战堂、刑堂、规堂、魅堂、弑堂、武堂,这六个堂口分别负责战术、刑责、帮规、心术、武功、暗杀;自从阿飞脱离狂帮,陆鹏就兼管了弑堂和武堂……
阿飞忽然站起身来,眼睛看着窗外的黑夜。
是啊!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弑堂本就是分管着暗杀的!
凶手找到了,就是陆鹏!
陆鹏一向心高气傲,不甘心久居人下,他既然身居两堂堂主之位,必定希望可以扩大自己在狂帮的势力范围。他一定是从刑堂偷出了那把刑罚之刀,想让阿飞认为杀死线人的凶手就是刑堂堂主赵天涌,想让阿飞误解赵天涌是受陆天羽指示……陆鹏这是在借刀杀人!
阿飞的眼神忽然间变了。
他的体内的血在燃烧!
可是他冷静的像一头狼!
阿飞在狂帮长大,对帮内的人和事物都耳熟能详,陆鹏正是利用阿飞这一点想挑起他和陆天羽之间的矛盾。陆鹏知道,三年多以前的那个雨天,阿飞就和他的父亲陆天羽恩断义绝,若是阿飞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在对这批红货虎视眈眈并且为了得到它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话,那么依照阿飞的性格一定会回来讨一个说法,那样子,陆鹏必定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陆鹏,你为何如此狠毒?!
阿飞坐下,望着桌子上吃剩下的几个馒头,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没有谁喜欢冬天,尤其是穷人,饿肚子的穷人。
冬天,天寒地冻,寸草不生。
这个季节,总是带着凄凉的味道。
阿飞很喜欢这个味道。
阿飞印象里的冬天是很暖和的。
屋子很大,却不冷,因为屋里面生着一个大大的火炉。
穿着貂皮的衣服,在温暖的屋子里面吃火锅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不是所有像阿飞这么大的孩子都有火锅吃的。
对于他们而言,哪怕只有一个冰冷的馒头也是好的。
火锅里面有羊肉片、冬笋、香菇、米粉、豆腐、肉丸……
桌子上还摆放着几碟刚刚切好的牛肉片,血红的颜色,新鲜的颜色。
北风凛冽,冬雪飘零,谁也抵御不了在温暖的屋子里面吃火锅的诱惑。
有了火锅里面各式各样的菜蔬,没有谁情愿吃一旁白面做成的馒头,热气腾腾的馒头。
火锅还是热的,馒头却已经放凉。
房门打开。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了进来。
阿飞弱小而又单薄的身体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进来的是父亲。
父亲的手里还牵着另一个人的手。
手很小,和阿飞的手一样小。
手很脏,指甲里面尽是泥巴。
阿飞看得出,这双手在微微颤抖,颤抖的不仅仅是手。
陆天羽对着正在吃火锅的阿飞道:“小飞,陆鹏以后就是你的兄弟了,对他好些。”
说完这句话,陆天羽走出了这间温暖的屋子。
阿飞很听父亲的话,不仅仅因为父亲的威严。
儿时的记忆里面,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一个大英雄。
虽然那个时候的阿飞还不明白什么才是“大英雄”,可是他知道,父亲就是一个大英雄,别人眼中的大英雄。
英雄……
什么才是英雄……
若是看到英雄光鲜的背后,没有几个人情愿做别人眼中的“大英雄”……
阿飞记得父亲的话,“对他好些”。
阿飞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对他好些”。
在一个五岁孩童的眼里,只知道对另一个人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的玩具给对方玩,将自己的零食给对方吃。
一个五岁的孩童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忧愁,更看不出对方的心事。
阿飞唯一能够看出来的就是,对方很饿。
他的一双沾满泥巴的手冻得通红。
他刚进门的时候抖得像是一只掉进冰窖里面的小狗。
他胆怯的看着阿飞,时不时偷偷看几眼一旁的桌子。
桌子没有什么可看的。
如果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的话,就非但是可看,更是诱惑了。
他拼命的往肚子里面咽着唾沫。
看得出来,他很拘谨。
他像是在等待着阿飞的同意。
有同情心的人一定不是傻子。
五岁的阿飞不是傻子,因为他有同情心。
阿飞没有嫌弃那双沾满泥巴的手。
阿飞将他拉到桌子前面,示意他吃点东西。
他不停地将手在衣服上擦着。
衣服,不比手干净多少。
火锅是热的,很热。
天气是冷的,冰冷。
他拿起了筷子,手在抖,筷子也在抖。
火锅里面的肉丸煮得刚刚好。
他尝试着用筷子夹起一个肉丸子。
就当肉丸子即将要放进嘴里的时候,他的手一抖,肉丸子掉到了桌上,又滚到了地上。
他羞红着脸看了看阿飞。
阿飞奇怪为何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一点的孩子竟然连一个肉丸子都夹不住。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肉丸子,慢慢地垂下了身子,将肉丸子捡了起来。
掉到地上的肉丸能吃吗?
对于一个食不果腹的人而言,肉丸即使是掉进冰冷的雪地里,也是要捡起来吃的。
他没有吃,只是将肉丸捧在手心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比衣服干净一些的手绢,仔细地擦了擦肉丸,接着将肉丸包进了手绢,然后又将手绢放进了怀里。
阿飞没有说话,他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举动。
对于奇怪的事情,能不问的时候最好不问。
他尝试着拿起一个早就放凉的馒头。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抖。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冷的馒头。
仿佛冷掉的馒头远比热气腾腾的火锅要更加美味。
阿飞在一旁看着正吃着冷馒头的他,问道:“你也姓陆?”
他努力咽下最后一块冷馒头,回答道:“是的,今天开始,我姓陆,大陆的陆……”
阿飞奇怪的问道:“难道今天以前你不姓陆吗?”
他低着头,拉扯着自己的脏衣服,喃喃道:“是陆伯伯收留了我,所以从今天起我随他姓,从今天起,我叫陆鹏……”
阿飞看着拘谨的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父母呢?难道你没有父母?”
他的眼睛里面噙着泪珠,忍了好久,等到将泪水忍了回去,才抬起头,说道:“从今天起,陆伯伯就是我的父亲,陆伯母就是我的母亲……”
不该问的决不问,不该说的决不说,这个习惯阿飞保持了许多年。
这是个好习惯,保持这个习惯,你还可以活很多年。
阿飞没有再问什么。
他只知道,整个狂帮里面只有自己一个小孩子。
他不缺吃穿,只是感到孤单。
他很开心,陆鹏来了,自己就有了玩伴。
他没有拿陆鹏当做外人。
陆鹏却总是称呼阿飞为“少爷”。
陆鹏感到自卑。
阿飞的印象里,父亲在很多时候对待陆鹏甚至比对待自己更好。
阿飞没有妒忌。
阿飞本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爱,是分不完的。
爱,只能越来越浓,越来越多。
桌子上的馒头早就放凉了。
冷的不仅仅是馒头,更是阿飞的心。
阿飞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家被自己人偷了。
这种感觉不好受。
阿飞坐在那里苦笑着。
家,自己还有家吗?
既然那个家不再和自己有关系,别人偷不偷又有何分别?
阴无常还是很虚弱。
他的呼吸时而沉重时而微弱。
他既然睡了,为何眼角仿佛又淌下了泪水?
阿飞想不到这样冷血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流泪!
不知道阴无常的世界里面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有欢乐,有痛苦,有笑声,也有泪水。
像他这种人,能够流血的时候绝不会流泪。
是不是因为他此时很虚弱?
身体虚弱的时候,感情往往更加的脆弱。
阿飞尝试过流泪,也知道泪水的滋味。
咸,很咸。
泪水是咸的,心呢?
心里是什么味道?
苦,很苦。
是一种苦的味道。
像阿飞和阴无常这样坚强的人,像他们这样高明的剑客,为何会流泪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流血的时候太多?
能够流血的时候,他们放弃掉流泪的机会。
这种机会不多,不比流血的机会更多。
即使流血代表着死亡,流泪代表着继续生存,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流血。
血,有流干的一天。
泪,也有哭尽的一天。
最后留下的是什么呢?
有一件事情一定要记得。
很多事情都可以忘记,惟有这件事情……
哭,不是懦夫。
忍住不哭,更不是懦夫。
不敢面对现实的人,才是他们自己眼里的懦夫。
这个世界本没有英雄,也没有懦夫。
懦夫,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所爱的人,拿起了刀,一样可以成为英雄。
英雄,若是放弃掉曾经的抱负和理想,自暴自弃,一样可以成为自己眼里的懦夫。
有些事情明知道很难,却还是要去做,只不过是因为你的心里还为自己留着一盏灯。
这盏灯的灯火即使是狂风暴雨也无法熄灭。
这盏灯,亮在你的心里。
有些事情很容易忘记。
有些事情很容易记起。
越是容易忘记的,往往就越容易记起。
越是容易记起的,就越不愿意忘记。
阿飞的眼角划过一丝泪水。
英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