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苍桐城。
东陵都城的十月秋意还是渐浓,除了早晚带有冷意,阳光普照的白天几乎让人忘记了现在已经是十月的时候了。
但是苍桐城的十月,已经是进入了萧条寒冷的时候,四周不多的树木更是被秋风吹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几只耐寒的小鸟栖息在枝头上,有一声没一声地没精神地啼叫着。
一阵大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黄沙,“嘶嘶”地猛扑向下风处。
萧悦不慌不忙地拉起自已披风的帽子,把自已的头脸严严实实地盖住,再转侧过身子,还熟练地稍稍伏低,紧闭着嘴巴,两手紧握着手里的木盆,静静地等着这一阵的黄沙吹过。
好大一会儿后,大风终于缓缓平息下来,被吹卷起来的黄沙也随着风停而纷纷落了下来。
萧悦站直身子,把木盆放下脚边,然后才拉下帽子,一下接一下地开始拍打着吹落到身上,衣服上的黄沙。
等到身上的黄沙全部扑打干净了,她才重新端起木盆,向着不远处的溪流走去。
沿途的风景满目苍凉,寂寥广阔。
萧悦途中又躲过了两次风沙,才走到溪流边。
“哎!萧小姐,你也来洗衣服啊!”
溪流下游已经有几个大娘蹲在那里,一边洗着各自的衣服,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着。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声与听到不敢置信消息时的惊呼声。
眼尖的袁大娘看见一个娉婷的身子慢腾腾地朝着这边来,忙扯开嗓子,对着萧悦的方向大喊出来。
于是,几乎所有大娘都停下了手边的活,一致地望了过来。
“是呢,”萧悦笑着和袁大娘打招呼:“袁大娘,你这么早啊。”
“呵呵,”袁大娘从水中捞起一件男人外衣,对着萧悦挥了挥:“我家伢子今天休息回来了,我早点来洗完,好赶回去做饭给他吃呢。萧小姐,等等大娘做个莜面鱼儿,可好吃呢!到时给你盛一点啊!”
“好的,”萧悦选好一个地方蹲下来,把木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望着热心的袁大娘笑着道谢:“谢谢袁大娘。”
“甭客气。”袁大娘又是对着萧悦挥挥大手,才转过身子继续和身边那几位大娘闲聊。
“哎,”袁大娘身边的另一位大娘碰碰她的手臂,小声地伏在她耳边问:“这就是那个从都城来的小姐啊?”
“是啊,”袁大娘正用力拧干衣服上的水,答:“都来住了两个多月了。”
“那她是不是很难相处?”另外一边的大娘也跟着把头凑过来。
她听去过都城的人说,都城里的人个个都目中无人,眼高于顶,非常鄙夷不屑她们这些住在边境的人呢。
“那就没有哦,”袁大娘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答:“我房子就在她附近,都没有听过她高声说过一句话,每天都是温温柔柔,轻声细语的,见着人也会主动打招呼呢。”
“真的吗?”问话的那位大娘明显不太相信。
“骗你啊……”
“嘿哟,嘿哟……”一声声嘹亮激昂的叫喊声打断了几位大娘的交谈。
她们纷纷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都高兴地笑了起来。
“又开始练军了呢!”
“是啊,听我家伢子说,守着边境的周将军人很好的呢!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安居下来。”
“就是,周将军未来这里时,这苍桐城每天都有流寇匪子过来抢东西,他来了之后,那些坏人一点都不敢出来猖狂了。”
“他们不怕啊!周将军来的第一天就大显身手,单人匹马教训了几十个匪子。把那些人打得可惨了!”
……
大娘们都是容易被一点小事就吸引过去的,更不用说她们口中正谈论的是苍桐城的英雄人物,此时她们早已忘了上一刻还在她们口中的萧悦,纷纷异口同声地开口歌颂起她们心里的英雄——周将军。
萧悦低着头认真地清洗着手中的衣服,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没有听到一样。
周将军……
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一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男人,当然还有他那把标志性的响亮的粗鲁嗓子。
萧悦把手上洗干净的一件衣服使力拧干,才放进木盆里。
然后抬手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又开始洗第二件衣服。
清澈的溪流哗啦哗啦地从她手上里流淌过,她垂着眸子认真地揉搓着衣服上的脏点。
“嘿哟,嘿哟……”
对面的练兵声音不断地回旋过来。
隐约中,萧悦还听见了一把粗嗓子正扯开大骂:“娘的!不要像个姑娘扭扭拧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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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忙完了一天的活,萧悦洗干净沾满细砂的身子,才放松地任由自已躺在床上。
苍桐城的人,民风淳朴,晨起昏睡,即使现在才天黑没多久,外面已经渐渐听不见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了。
她睡不着……
即使已经累了一天,她还是习惯不了这么早就上床休息。
若果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那她一定是还待在摄政王府,两眼巴巴地固执守在拓跋琮书房外面,等着他的承蒙召见。
拓跋琮……
呵……
萧悦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子,双眸沉静地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只有才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她才会放任自已崩溃一点点,伴随着她唇角的苦涩,她难以名状的痛苦煎熬才敢缓缓流泻出来。
大半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晚,她终于彻底醒悟过来,拓跋琮不是她的,即使她做得再好,装得再像,他终究不会是她的。
他的生命里,那个叫做诸葛诗霂的女人,才是他一心的归属。
那个对着她毫不留情地说出:“耗尽自已毕生的岁月去换取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傻子才会做的事。”这一句话的诸葛诗霂。
儿时的转变;挨白眼的日子;让人厌烦的自已……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如果她早点认清楚自已的心,早点放下对拓跋琮那病态一般的执念,那就不会白白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鄙视,那就不会——令到自已的亲娘惘然惨死。
回想起娘亲在她面前倒地的那一刻,萧悦裹着被子的身子裹得更紧,双手微微颤抖着。
娘亲为了她而死,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即使诸葛诗霂说过不关她的事,她还是觉得自已就是杀害娘亲的凶手。
一个凶手,怎么还有资格过着郡主那奢侈富贵的生活?
所以,她放下了都城的一切,郡主的身份,郡主的地位,一个人只身来到这里,来到陌生苍桐城,每天靠着刺绣维持着基本的生活,过着与从前截然相反的生活,虽然苦,虽然累,她的心却可以在每天的劳累中稍稍安宁下来。
郡主的身份算得了什么?比起娘亲的生命,她宁愿用十世的郡主去换回娘亲的一条命。
爹爹身边还有几位妾侍,娘亲死后,他虽然也伤心了几日,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又和身边那几位莺莺燕燕打得火热,甚至在她动身来苍桐城之前,还听到他说要再纳一个侧房回来。
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娘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是爹爹当年迎她过门时,对着她郑重许下的承诺。
现在……
萧悦抬手抹去眼角的一滴泪,然后强逼着自已闭上眼睛,命令自已——萧悦,睡觉吧。
只有睡了,才能暂时忘记心中的痛苦;只有睡了,才能看见明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