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市联合调查组很快就来到了月牙河镇。
为了核实辜有为向中央写信所反映问题的真实程度，调查组分成若干个专题小组进行调查。为了应付调查，月牙河镇的干部也只得放下手头的工作，整天围着工作组转。
调查组进行了为期一个星期的调查，发现在吃财政饭的人数上有问题，中央调查组的报告中称：该镇吃本级财政饭的人就高达一千一百九十二人，其中教师八百五十人，镇政府行管人员八十六人，农林水事业单位一百二十五人，……通过这次调查却少了三个人，教师只有八百四十八人，农林水事业单位只有一百二十四人。
于是，调查组副组长、古城市政府秘书长严家骐便抓住不放，在全体调查组成员和月牙河镇班子成员参加的联席会议上，开始向辜有为发难。严家骐铁青着脸问：“少了三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辜有为朝负责人员清理的镇委副书记靳晓梅看了一眼：“中央调查组要数字的时候，我们是反复核实过的，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严家骐将一摞人员名册往会议桌上一摔，说：“我们的统计专家，花了两天的功夫专门核对这本名册难道还会有误？”
“原因我们已经找出来了，是教育系统有两名教师调入了县城，林业站一位同志去世后我们没有及时注销所造成的。”靳晓梅接过严家骐的话说。
辜有为连忙在一旁检讨道：“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这时，严家骐便打开了话匣子：“辜有为同志，这不是对不对得起的问题，这说明你们的工作是不严谨的。‘失之毫厘，相差千里’这句话你懂不懂？你现在不是在随意玩一下数字游戏，你是向中央调查组提供的数据，中央若是按照你们提供的数据决策，那不是要出问题吗？”
严家骐的一席话，让会议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人们屏神静气，没有一点声响。
严家骐似乎意犹未尽地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我当县委书记的时候就十分注重数字，因为这是我们领导干部做决策的依据。那时候底下一个区委书记拍着脑袋给我报数字，结果我派人去核实，大相径庭。最后，我让这个区委书记在全县的干部大会上作检讨，还给了他个警告处分，从此，就没有人敢跟我瞒天过海了。”
辜有为辩解道：“我们这是工作失误，并不是瞒天过海。”
“不要说了，你要正视问题，不要搞那些沽名钓誉的事情。”严家骐继续说。
听了严家骐的这番话，辜有为心中燃起了一腔怒火，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严家骐也火了，厉声说道：“不错，是鸡蛋里挑骨头。是你鸡蛋里面有骨头可挑啊！”
这时，坐在一旁一直未吱声的联合调查组组长、省农委主任徐光远向严家骐做了个手势，说：“老严，搞调查研究不要钻牛角尖，我看月牙河镇向中央反映的情况是实事求是的。
徐光远的一席话，终于将辜有为和月牙河镇的干部从无奈的尴尬中解脱出来。辜有为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散会后，他拉着这位老领导的手说：“感谢您给我们解了围。”
徐主任安慰道：“别往心里去，今后有什么难处给我打电话。”
四月初，在应付各种调查组前来月牙河镇调查研究的同时，辜有为主持召开了月牙河镇党委、政府班子成员会议，制定全镇改革实施方案。会议特邀县委副书记骆虹参加，因为骆虹是县委分管月牙河镇的领导。在会上，辜有为把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跟大家摊了牌。他说：“面对月牙河的现状，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改革，坚定不移地改革。目前，省、市、县三级将我们作为全省农村实施综合改革的试点，我们要借风扬帆，强力推进。”
听了辜有为的开场白，镇长陈晓词朝坐在旁边的镇人大主任唐高志看了一眼。不一会儿，唐高志递给陈晓词一张纸条，纸上画了一幅漫画，一个乞丐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口袋，步履蹒跚，样子极为艰难。陈晓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看不懂。唐高志将漫画拿过去，在底下写了一行字：叫化子背不动——自讨苦吃。陈晓词看过后，嘴角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辜有为用余光瞥了他们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改革的总体目标是：减轻负担，解放农民，发展经济，促进稳定。”
说完以后，辜有为朝与会者看了一眼，见大家面色凝重，多数人都在专注地等听下文。便说：“当前，需要实施的改革措施主要是：第一，釜底抽薪，将今年全镇农民负担压到上年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以内。具体地说就是要将全镇的负担总额由去年的三千五百六十三万，压减到一千八百八十五万以内，减少一千六百七十八万元，降幅为百分之四十七。第二，精减机构，搞好人员分流消肿。一是撤掉管理区，撤庙赶和尚。管理区在我们月牙河镇的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但是，目前，它已经不再适应农村深化改革的要求，作为一个管理层次，不仅使我们在贯彻落实中央政策的过程中，不时产生“中隔症”，而且会进一步加重财政支付的压力和群众负担。撤销管理区以后的干部，统一参与镇机关人员的竞争上岗，并从中选拔十至十五名同志到村里去任职，以加强对村级班子的领导。二是适当时候，还要实施并村合校的工作。凡是三千人以下的村都要实行合并，三十六所村办小学，至少要砍掉一半，合并成十至十五所。……”说到这里，人们开始坐不住了，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辜有为用手指头敲了敲会议桌的桌沿说：“请大家现在暂时不要讨论，我说完以后，会专门安排大家讨论的。”
人们便逐渐安静下来，此时，陈晓词则闭着双目，抱着双臂，现出一副似听似睡的样子，唐高志则面无表情地把弄着手中的茶杯。
辜有为接着说：“三是镇里直属的七站八所，也要统一行动，按照‘以钱养事，以事定岗，以岗定员’的原则，进行竞争上岗，轮流歇岗。镇粮管所、棉花采购站等经营部门也要按照国务院有关文件规定，全面实行改革，转换经营机制。第三，全面清理，逐步化解乡、村债务。现在，我们镇、区（管理区）、村三级共有债务九千五百八十万，可谓‘债台高筑’，我算了一下细账，以我镇现有的经济实力，化解这样沉重的债务，至少得要十五至二十年时间。这是一颗影响月牙河镇经济健康发展的‘定时炸弹’，我们必须用引爆的方式，将它排除。否则，月牙河镇发展就是一句空话。怎样来解决这个问题呢？我想了这样几条办法：一，全面清理，彻底弄清楚债务形成的来龙去脉，以防浑水摸鱼的现象发生。二，从现在起，把息降下来。全体党员干部，特别是镇里几套班子的成员，要带头执行古城市政府的规定，凡是借给集体的钱，严格按照百分之五的利率计息。本来市政府的文件规定的下线是百分之三，考虑到全社会的承受能力，我们按百分之五执行。我这样做，是留有安全底线的。三，积极还本，降低债务的分母。现在要通过抵账、转账和债转股的形式，尽量消化债务本金。……”这时，不知谁在底下咕哝了一句：什么是债转股？
辜有为耳朵尖，便笑着说道：“就是将那些债权人变成镇、村企业的股东，或者是将债权变成水面或土地承包的经营权呗！”
发问的人连声称赞：“这个办法好，一举几得。”
旁边有人打趣道：“看你说的，人家可是长着经济学硕士的脑袋呀！”顿时，引来了一片笑声。
辜有为止住了大家的笑声说：“我接着讲第四项措施，采取得力措施，确保土地不撂荒。目前，我镇仍有五万亩以上的土地，因无人承包而撂荒。这是我们的一块心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想过很多办法了，但是收效却不是很好，怎么办呢？我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降低或是免收承包费。凡是愿意承包种植面积在一百亩以上的，第一年不收承包费，第二年折半收取承包费。而且承包费可用债务抵冲。同时，信用社要给予小额农贷支持。为了让这个措施真正生效，我希望从我们镇委、镇政府的班子成员开始带头。凡是镇里干部愿意领头承包的，可以停薪留职。原有的级别和档案工资不变，停薪留职期间第一年还可发四项基本工资。……”辜有为的话没有讲完，便又引起了一阵骚动。
副镇长王春华说：“这话能算数吗？”
“当然算数。”辜有为大声说。
“我可不可以去承包？”唐高志喝了一口茶问辜有为。
辜有为：“可以，大家都可以去领头承包，除我以外。”
陈晓词带着几分疑惑问：“为什么你要除外？”
“因为我是方案的制定者，大家要是执行这个方案出了问题可以由我来承担责任。我如果自己定游戏规则，自己当运动员，谁来给我当裁判，谁来给我担责任？”听了辜有为的话，大家觉得是这么个理，就没有再议论什么了。
见大家没有再吱声，辜有为说：“除了上述措施之外，我们还应该在上级有关部门的支持下，把老百姓手中的粮食全部收上来，以此调动广大农民的种田积极性。同时，要加大农村产业结构的调整步伐，要以市场为导向，引导农民打破单一的粮棉种植模式，大力发展比较效益较高的水产特种养殖、特产种植，让农民确实能够增产增收。还有一点必须给大家说清楚的，就是我们减负清债的措施到位以后，从根本上说，是还权于民了。但是，我们干部的手脚却捆得更紧了，甚至我们的切身利益，在一个时期内也会有一定的影响。因此，我们得忍受一点阵痛。我想过了这一阵，我们就会好起来的。”
说完以后，辜有为让大家发表意见。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愿意打头炮。辜有为为了打破这种沉寂的局面，便开始点将了，他睃巡了一眼，说：“老陈，你先说说吧！”
陈晓词也算是月牙河镇的老人了，农村改革初期就是红旗公社副书记、社长，后来又调任区委副书记，一直分管农业。张青云因农民负担问题闹出人命被撤职后，县委在书记唐高志病休期间就指定由他代理镇长。今年换届选举时，刚刚去掉了“代理”二字。这个人工作非常勤恳，可能是由于年龄偏大的关系，思想却比较保守，有点求稳怕乱，干什么事都墨守陈规，不愿意担风险。
见辜有为点了他的将，他干咳了一声说：“听了有为同志的改革设想，说实话我是亦喜亦忧。喜的是他说的这些东西，都非常切合我们月牙河镇的实际情况，只有这样搞我们才有希望。忧的是你这个方案动作太大，触动的人太多，而且很多东西上面的政策不明朗，能不能够落实到位，还值得打个问号。当然，我们希望改革能够成功，但是，万一失败了我们就更惨了。”
“陈镇长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个乡镇在没有大的环境保护下推进综合改革，是不是太孤军奋进，势单力薄。”唐高志立即支持陈晓词的观点。
副镇长王春华也在一旁说：“对于辜书记的魄力我非常佩服，对于你的能力我们也深信不疑，问题是你所作出的这些决策是不是最终决策？当你的决策被上级否定后，你能不能坚持得住？”
听了几位的发言，辜有为笑了笑：“大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对于大家提出的问题，我只能这样说，强力推进改革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要我不被县委撤掉，不被月牙河镇人民打倒，我是不会放弃的。因为我是向中央写信反映‘三农’问题的始作俑者，这个‘地雷阵’我不蹚谁蹚？”说完，便朝一直在听，却没有说一句话的骆虹看了一眼。骆虹明白辜有为的意思，那是要他表态。于是，他喝了一口水开了腔：“同志们，月牙河镇党委今天这个会议十分重要，若干年后在我们写方志时，它将是我们月牙河镇的‘遵义会议’。辜有为同志刚才谈了他对月牙河镇实施综合改革的设想，同志们予以了肯定，认为是切合月牙河镇实际情况的，我认为也是切实可行的。因为切合实际的东西，一定是可行的。当然，要将这个方案付诸实施，我们将面对重重困难和极大的压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即将引爆的这场革命，主要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因此，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我们既要当动力又要当对象，成败与否，全在于我们在座的各位，以及月牙河镇的全体党员、干部。
最近，我听说新任的省委书记在赴任前被召进了中南海，中央明确指示我省在农村改革上要先行一步。因此，他一到B省就十分重视和关心荆南的农村改革。已经研究：将由分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臧天际率领工作组到月牙河镇蹲点。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个难得的机遇，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遇，把月牙河镇的改革深入下去。”
骆虹的话，引起了大家的一阵议论。看得出大家的心情是矛盾的，他们既深感当前农村问题严重，亟待深化改革，寻求走出困境的途径。但是，他们也心存疑虑，担心改革受阻，甚至半途而废。
辜有为见势马上坚定地说：“好啦！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方案定下来了，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按照分工立即进入工作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