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悄然来临。
临近放假的日子，高晗对辜有为说：“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跟爸爸他们一起过春节了，今年是千禧年我们到江城去过春节吧！”
“行，我听你的。”辜有为笑着说。
高晗埋怨道：“家里的事情横竖你都不管，全然一个甩手掌柜。”
辜有为：“家里不是有你呗！我再管那不是多余吗？”
“你就会耍嘴皮子，要去老丈人家过年，你总得怎样安排一下吧！”高晗说。
辜有为说：“是呀！女婿见丈人，彩礼先进门呗！”说完笑着挠了挠脑袋：“你就买一件白云边十五年陈酿，再买一箱云岭荞麦豆皮，还买点荆南鱼糕、漂丸什么的你看行不行？”
高晗：“行，我妈喜欢吃我们荆南的蜜柚，再买点善水蜜柚。”
“行，你安排呗！”辜有为说。
两人正说着话，辜有为的手机响了，一接听是县委副书记骆虹打来的，辜有为问道：“骆书记，你有什么指示？”
“你到组织部来一下吧！”骆虹说。
辜有为问：“就现在吗？”
“就现在。”骆虹说。
“那我马上来。”辜有为说完拿上公文包，准备起身往外走。
高晗见了问：“你到哪里去？”
“到组织部去，有什么事情需要帮手的话，我叫小穆过来。”说完，辜有为拉开门走了出去。
当辜有为来到组织部时，骆虹和组织部长林一夫正在等他。见他到来，林一夫连忙将他让到正在熊熊燃烧的炭火旁，并随手递过一杯热茶。辜有为一边接过茶杯一边跟林一夫开玩笑：“林部长今天这么热情，是不是又要给我安排点好差事哟！”
林一夫笑着说：“你还真是个诸葛亮，能掐会算。”
辜有为立即警觉起来：“什么差事？”
林一夫望着骆虹抬了抬下巴：“还是请骆书记说吧！”
骆虹看了看辜有为，开了腔：“昨天县委开了个常委会，对几个地方的干部议了一下，你得动一动，本来应该由一把手来跟你谈话的，可是颜书记昨天接到古城市委的通知，要去参加市里的县、市委书记会议，就委托我跟你谈。”
“你骆书记还不晓得我这个人的个性，你就开门见山吧！”辜有为说。
骆虹点了点头说：“县委想让你再回月牙河镇去任党委书记。”
辜有为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又问了一遍：“到哪里？”
“月牙河镇。”骆虹重复说。
辜有为：“为什么？”
骆虹看了看辜有为：“自金银滩事件之后，张青云被撤了职，党委书记唐高志长期以来身体不好，月牙河镇的工作非常被动。县委考虑到你熟悉月牙河镇的情况，所以决定让你再度回月牙河镇去。”
“县委作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县委认为要改变月牙河镇的被动局面，非你莫属。”这时，林部长插话说。
辜有为苦笑了一下：“老林，你就不要跟我戴高帽子了，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晓得，县里比我能的人多的是，不过，可能没人愿意去惹这个麻烦。”
“你算说对了，要你去月牙河镇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探索一下如何深化农村改革的问题。现在‘三农问题’越来越突出，我们得寻求解决的途径呀！不瞒你说，让你回月牙河镇是我提议的，我就想搞一个试验场，所以，就让你去种这块试验田。”骆虹说。
辜有为听后开玩笑说：“看来你是对我这个农工部长不满意哟！”
骆虹笑道：“满不满意你自己心中是有数的。”
辜有为听了骆虹的话，叹了口气：“行啦！不说了，既然县委已经作出决定，再讨价还价也没有意义啦！”
这时，林一夫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准备印发通知。”
骆虹朝林一夫摆了摆手：“今天已经腊月廿六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干脆过了年再发，让有为过个安稳年。”
辜有为瞟了一眼骆虹：“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这分明是存心不让我过好年呗！”
骆虹听后，不觉大笑起来：“不须扬鞭自奋蹄哟！”
从组织部出来以后，辜有为来到了农工部，农工部机关里正在开会安排春节期间放假事宜，分管机关的赵副部长见辜有为回来了，便朝辜有为说：“辜部长还有什么叮嘱没有？”
辜有为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说，按你的安排办吧！”说完，走进了部长办公室。他见案头摆放着一摞待审签的文件，便随手翻了翻，并无心思去认真批阅。此时，他的心已经飞向了月牙河镇。
他知道，县委让他回月牙河镇的决定是没有办法的事。月牙河镇版图面积一百二十五平方公里，人口超过十万，是古城第一大镇，也是B省三个特大乡镇之一。所以，月牙河镇工作的好坏，对荆南县举足轻重。近些年来，月牙河镇的工作很被动，自打辜有为调作县委农工部长以后，经过了三任党委书记，都没有打开工作局面。特别是到了这一届，不仅工作没有起色，还因为农民负担问题屡屡被古城市委关进了“笼子”。所谓关“笼子”，就是因为出现了农民负担违纪案件，对该单位领导采取的一种制裁措施。被关“笼子”的干部，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整改问题。在此期间，不准提拔，不得调动，月牙河镇被关“笼子”以后，镇委书记唐高志本身就有病，加上思想包袱过重，病情就更加严重了，以致到了不能正常工作的地步。所以，县委决定对他采取就地改住镇人大主任的措施。这样一来，在通过一番筛选比较后，自然就想到了辜有为的名下。
他更知道，这次回月牙河镇不是一件轻松事。月牙河镇是个以农业经济为主的乡镇，这些年来，农业面临着重重困难。加上又遇到了一九九八年这样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灾害，月牙河镇的经济已经危如累卵。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回去，要迅速扭转局面谈何容易！想到这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随手拨了个号，很快电话就通了。对方问道：“哪里？”
“哦！是月牙河镇吗？”
“是，你哪里？”
“我是县委农工部辜有为呀！”
“哎哟！您是辜部长呀！您找谁？”
“我找你们办公室主任郭知真。”
“好，我去帮您叫去。”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郭知真气喘吁吁的声音：“辜书记，您好！”
“我给纠正一下，是辜部长不是辜书记。”辜有为在电话里说。
郭知真：“喊习惯了，难得改口。再说，部长不是马上就要成书记了吗？”
辜有为立刻严肃起来：“你听谁说的？”
“县委常委会一开，这边就传开了。”郭知真说。
“既然你都知道了，说说你们那边有什么反响。”辜有为问道。
郭知真：“人们听说后，自然是很高兴，巴不得您现在就到任。”
“老唐的情绪怎么样？”辜有为问。
“他就是一壶温吞水，听见这个消息后，自然变得更加消极啦！”郭知真说。
“春节临近，群众生活安排得怎样啦！”辜有为关切地问。
“从前天开始，已经安排在对困难群众、五保户和福利院等进行慰问走访。现在问题大的是机关干部，由于要保教师工资发放，机关干部的工资还差一大截，更不要说原来欠的钱了。”郭知真向辜有为诉苦说。
“有多大的缺口？”辜有为问。
“估计有二三十万吧！”郭知真说。
沉吟了片刻，辜有为又问：“撤了巴德柱以后，现在谁在分管财经？”
“目前是高耀银临时分管。”郭知真答。
“他在不在镇政府？”辜有为又问。
郭知真：“他现在到经管站那边去了，经管站这几年为了完成上缴任务，搞了两千万的集资，现在部分集资人要钱，他去处理去了。”
听了郭知真的这番话，辜有为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起来，他想了想对郭知真说：“隔个把小时后，你叫高耀银跟我联系一下。”然后，又对安排好困难群众的生活问题，搞好春节期间值班的问题，向郭知真作了一番交待。郭知真回答：“老书记，请您放心，我一定按您说的搞落实，保证让大家过个安稳年。”
结束了和月牙河镇的通话，他又接着拨打县财政局王局长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始终没有人接，他才想起了今天是腊月廿六了，王局长肯定不会坐在办公室里。于是，又拨王局长的手机，很快手机就通了。
“王局长，你现在在哪里？”辜有为问。
王局长：“我现在在去省财政厅的路上，你有什么事吗？”
“找你当然有事。”辜有为说。
王局长说：“有什么事？”
辜有为：“找你肯定是叫花子见财神——要钱撒！”
“你农工部不是早安排好了吗？”王局长说。
“不是农工部是月牙河镇。”辜有为说。
王局长开玩笑道：“这还乡团还没到位，就操起心来了呀！”
“没办法呀！我听说他们兑现机关干部工资还有很大缺口，请你支持一下呗！”辜有为叹息道。
王局长：“我就知道你要找我，实话告诉你，在作年终资金安排的时候我就做了点手脚，给你留了五十万。你去找预算科的洪霞，今天就可以办出来。”
辜有为：“那就谢谢你啰！”
“光口里谢不行，你还得有点表示，还乡团又回了月牙河镇，总得请我喝顿酒呗！”王局长开玩笑说。
辜有为：“行啦！春节后请你到月牙河镇喝荆南老烧。”
刚刚跟王局长通完电话，月牙河镇副镇长高耀银就打来了电话，辜有为告诉他赶快把财政所长带到财政局来办理提款事宜。高耀银听后高兴地连声说道：“我们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春节期间，辜有为虽然人在江城，心却早就飞回到了荆南，飞回了月牙河镇。一过正月初二，他就跟岳父母说要回荆南了。高原说：“行，你们什么时间走，随便。”可高晗的母亲齐瑛却不答应，她说：“高远他们要初四才从洛杉矶飞回江城，高晗他们兄妹已有十年没见面了，怎么也得见个面了再走呗！”
高晗也在旁边说：“就是嘛！按规定也是正月初六才上班呗！就你忙啊！”
辜有为说：“那这样吧！你和远征留在这里，等高远他们回来以后再走，我可得先走。”岳母有些不高兴地：“真的就这么忙？”
“也不是说怎么忙，只是县委又让我再回月牙河镇去，那边现在知道了消息，全瘫着哩！”
齐瑛：“什么？你们县委又让你再回月牙河镇去？你今年多大了，还经得起这种折腾？我说你们给我回江城来，人家像你们这样的早就是厅级了，干了二十多年还是个正科，让你再到乡镇去你就去，还蛮当回事。”
辜有为笑道：“妈，我也没想到，可组织上这样安排，我能不服从吗？”
齐瑛转向高原：“你跟古城的小江他们说一下呗！荆南这种安排是否欺人太甚。”
高原看了一眼齐瑛：“乱弹琴，人家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月牙河镇是我们省里三个特大乡镇之一，我看还就得有为这样熟悉农村，懂得农业，关注农民的人去哩！”
齐瑛讥讽道：“就你是个真马列，不担心你为孩子们说句话，现在一睁眼，哪里不是太子党在掌权呀！”
“你给我住嘴，我就是要当个真马列，再说我现在已经到了人大，不在省委工作了，我凭什么给人家江正帆说三道四呀！”高原说的江正帆是现任古城市委书记。
见岳父母为自己的事情拌起嘴来，辜有为不免觉得有了几分尴尬，连忙说：“爸、妈，你二老不要为我们操心啦！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高晗在一旁抢白道：“好个屁，人家都进班子，你却去当还乡团。”
辜有为朝高晗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她不要火上浇油。高晗明白他的意思后，朝他吐了吐舌头，连忙转向齐瑛：“妈，别管这些破事啦！您不是说今天要去逛世贸大厦呗！走，我陪您去。”
齐瑛便穿了外套，围了围巾，在高晗的撺掇下出了大门。
这时，高原呷了一口茶，问辜有为：“这几年农村的情况，据我所知，令人担忧，不知道荆南怎么样？”
“荆南这几年也跟全省一样，不容乐观。”辜有为说。
“主要是些什么问题？”高原又问。
辜有为：“主要是关于农民负担的政策不够落实。再就是这几年自然灾害严重，特别是九八大洪带给江汉平原的可以说是巨大的灾难，很多农民现在弃田撂荒，外出务工。”
高原正色道：“这个问题要引起高度注意，农村改革初始阶段，农民为获得土地使用权而兴高采烈，现在却当做包袱，弃田外出，那中国农业就危险啰！”
正月初四，天上扬扬洒洒飘着雪花，人们还在走亲访友，猜拳行令，汉江平原仍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中，辜有为便从江城赶回了荆南。
一路上，辜有为透过车窗，看见人们冒着凛冽的寒风顶着狂舞的雪花三五成群，一拨又一拨地在往集镇上赶。再仔细一看，每个人的手中都提着大包小囊，背上都背着铺盖卷，一个个行色匆匆，一副要远行的样子，他便感到有些纳闷。待车子开到月牙河镇上时，这里已经成为一片人的海洋。人们熙熙攘攘地争着挤上月牙河镇发往古城的班车，挤不上班车的就争着爬上那敞着车厢的大卡车和农用车，向能够外出的车站、码头蜂拥而去。然后到那里再搭乘长途去南方各地的城市，当然也有到其他地方去的。
辜有为叫小穆停下来，他打开车门，向那些候车的农民们走去。其中，有几位认得他的人，便嚷了起来：“这不是辜书记吗？”
辜有为笑着问：“乡亲们，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们到南方去打工。”有人说。
“你们到南方哪个城市？”辜有为又问。
一个年轻姑娘抢着答：“哪个城市都有。”
辜有为笑了笑问她：“你是到哪个城市去呢？”
“我现在还没有明确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姑娘说。那凛冽的寒风把她的一张瓜子脸吹得红扑扑的。
辜有为惊讶地问：“你们事先没联系好吗？”
姑娘说：“有的是去年就出去了的，他们是有联系的，我们就跟着他们跑呗！总能找到点事情做吧！”
望着这群盲目流向外地的人们，辜有为的心情极为复杂，他不知道哪里是他们落脚安身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人们这样大规模地盲目外流？于是，他问道：“你们既然是盲目外流，为什么不在家里种地呢？”
“种地一年上头辛苦下来，连肚子都糊不饱。”
“负担太重，种田种不起呀！”
“我们宁愿在外边讨米，也不愿在家种地，不光是负担重，谁拿我们农民当人看呐！”
听了辜有为的问话，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大家的议论，使辜有为更加忧心如焚，他望着这蝗虫搬家似的南下场面，眼眶盈满了泪水，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乡亲们，我们对不住你们呀！让你们背井离乡受苦了。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自觉地回到这块故土上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