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分钟足以使所有人都蔫巴下来，关美玲在台阶上枕着胳膊快要睡着了，成方远远地望着她，曾在车上涌出的感动和歉意已经找不到踪影。王菲依着临水的护栏焦急地看着两山错身的出口处，眼角不停地溢着湿湿的东西。林羽则坐在一块石灰仿铸的木桩上，看着缓缓移动的江水，心想月光湖呵月光湖，你到底是一个什么鬼地方让我们为你吃这么多苦头。
一点三十分，一艘客船终于像立在水上的蜻蜒似的冒头了，王菲止不住高喊一声，来啦--大家轰地从四面八方跑下来，就连关美玲也兴奋地在台阶上跳了一高。可是眼看着船靠了岸，游客一个个下来，售票员却说不满60人不能开船。大家回头看看，无论远处还是近处，没有任何人向渡口走来，凡是决定当天返回的，都在十一点半进去了，凡是决定住下的，都在房间午睡，这种田不田水不水的时间真是苦了大家。成方脸上毫无表情，小易却心底明镜他的上司的焦急，他又知道，成总只要做出决定，即使等到两点，也是要在这里等下去的。
还好，一点四十，一艘十二人的小船吱吱扭扭从两山的出口处驶出来了，大家都看到了它，但没有任何人表示高兴。经历了这样的等待，表示出高兴，显然已经太肤浅了。小易不容分说地用120块钱包下了这只小船，林羽搀扶着关美玲先上一步，之后大家一个个跳上去。船要开的一刹，一个夏天里却穿着蓝制服的男人跳上来，说是风景区的，要搭船进去。
不管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是被冷淡还是失眠，是饥饿还是等待，终于上了月光湖的游船了，一个半小时以后，就到达终点，只要到达终点，神秘的、充满巫气的景观将使整个旅程的辛苦都不值一提了。
这是成方的想法，也是没有来过月光湖的其他几个人的想法。于是大家上船之后，眼睛一直望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水，水前是一片山，总以为山挡住了去路，路却总在山与山之间延伸。在你没到的时候，你不知道山与山还有之间，就这样，他们一个之间又一个之间，这和车在盘山道上的行驶有些类似，这也和人在时间上滑行有些类似，你不知道前边等待你的是什么，而不管是什么，你总要经历总要过去。船因为太小，走得很慢，并且裸露在外边的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应该说，大家刚刚克服了等待的煎熬，心刚刚有些平稳，发动机的吵叫又成了一块心病，它仿佛只因为满足了大家时间上的要求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叫唤似的，把水面上群山之间所有渺远的天籁都挡在了外边，让船上的人不得不用堵着耳朵的举动，来与这脾气暴躁的船体抗争。
成方的心情坏透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次的运气怎么会这么糟糕，好不容易上了船，又上了这样一条船。因为一路不顺，成方看着在视线里反向移动的群山，一点点回想起这次周末出游的初衷。其实原因极其简单，就是为了躲避一个班子会，那会就在今天下午两点，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成方看看表，一点五十分，马上就要开了。
当然这原因后边的原因就不那么简单了，跟一个男人有关，那个男人是新调来的一个副局长。成方伴了五任领导，从没出现过绯闻。她是一个工作狂，除了工作，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她的格言是：你要把我当成哥们儿，你就交好运了，你要把我当成女人，你就倒了霉。这样的话在-任一任领导中间流传，使无论一把手还是副手，都把她当成哥们儿。她的能力、素质，都是局里任何女流之辈不能比的，可以想见一个高智商的女人不被男女之事所惑，那该是什么样的成色。她一直以为女人之所以落后于男人，就是女人容易陷入感情。其实她的丈夫对她并不好，在一个公司忙得团团转很少有机会体贴她，他们家里惟一制造家庭氛围的人是保姆，她在成方和她的丈夫之间传递着有关日常生活的打算，一个月以前，局里新来了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副局长，第一次在班子会上见面，她没有正眼看他，十几年来来去去的面孔太多，潇洒与憨厚，儒雅与粗俗走马灯一样，他们最初都有意远离她，以为她是那种祸水一样的女人，了解了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的心态，她总是主动远离他们。可是这个副局长一周之后，就走进她的办公室，他面上带着成年男人的冷静，看着成方说，到发展局，第一件事就是要搞明白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外面把你传得很神。她一下愣住，说不出话。从来没有人当面告诉她要搞明白她，且是一个刚来的领导，且像侦探亨特一样阴冷着脸。说来奇怪，从此她就开始注意他，原本是他说要研究她的，他的话却让她不自觉地先研究起他来。班子会上，偶尔不留神，就与他目光相对，而只要目光相对，自己会不由得脸红，尤其到自己发言，她会心慌得厉害，多年来，即使当着中央领导汇报工作，她也没有慌过。她知道，自己的感情出了问题，是自己想象不到的问题，是她常常在她管辖的三个公司的大会上提醒大家要注意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在没发生之前她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会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样子，会是中了邪似的鬼使神差的样子，比如他那个房间的电话，前几任局长在时她从来记不住，而自从他来，她不但记住，且一扫墙上那几位号码，心就会不由得一动。她于是警告自己，绝不要被这个男人拉进去，没准他就是那种情场的老手，专以攻破女人堡垒为快乐。她见过这样的人，是她的第二任领导，不过他比较蠢，他会把温情话说得让人腻歪。给了这个人这样的定位，成方就有意往外超拔自己，她撕掉了墙上写有领导班子电话号码的纸表，她躲避班子会。因为新来局长不分管财务，又不在-个楼层，他们只有开会才能见面。上一个班子会，她谎称给孩子开家长会请了事假。在家里待的那几个小时，她焦躁不安，她在焦躁时感到自己非常可笑，人家还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竟如坐针毡。然而快到这个周末，她又萌生了躲避的念头，躲不躲其实对他不重要，只对自己重要，她只是为了拯救自己。而了解到闷在家里会焦躁不安，就想到旅行。却想不到……
这时，一艘60人的客轮从对面开过来，他们好像故意眼气小船似的，船上的游客纷纷朝这边挥手，小易、王菲、林羽，还有关美玲，都举起手来回应对方。少许，又有一艘60人的客轮从对面开过来，船上又有人向这边招手，这回，成方也举起手来。
大船开得很快，并能想象，那上边不会有发动机的噪音，大船的发动机是装在船舱底部的，如果不做住下的打算，他们一定就是坐在大船上返回了，当然想这些已于事无补，要紧的是现在赶紧到达终点。
两艘大船走过，给小船带来冲力，使小船不由自主向旁边游去，很长一段时间才调正方向。调正方向后，大家看到，前边左侧的山腰上，有一群乳白色的建筑群，并且，下边岸边，有一群人在那里聚集着。小易在前边说，到了！大家仰仰脖子，纷纷叹了口气，一边等船只往岸边靠，一边用眼睛找寻着冷雪红描述过的所谓巫气。
然而船靠了岸，发动机并没停止吵叫，那位风景区的人跳下去，撑船人又拨动了方向。这时，大家明白，这是那个搭船人的目的地，并不是大家的目的地，心更生出晦气，心想原本船开得就慢，又要捎那样一个人。可是船刚刚离岸，船却不动了，发动机没命似的嘶叫两声，突然熄火。王菲的心蓦地跳出嗓眼，她平常最怕水，王菲不自觉地将手把住冷雪红。
冷雪红一直没有反应，她知道对岸是一处新建庙宇，她曾和大黑山风景区那位年轻的主任一起来这里玩过，她说她将来要到这里出家，那位年轻主任说，你到这里出家，我到上游做主持，咱俩翻山幽会。想想那次，真是有点得意，年轻主任单独为她租了快艇。冷雪红胳膊被王菲缚住，有几分被依靠的感动，冲王菲耳边说，没事，是草缠上了发动机。
那些从水底漂出的细细的须草像女人的头发，一缕一缕让人想到船下有着一群溺水而死的女人，这种感觉使王菲突然毛骨悚然，并且有一瞬，她感觉到，这个地方她从前来过，一只小船被一缕缕女人头发似的水草缠住，小船对面坐落着一排锈红色瓦顶的庙宇，庙宇下边有一群人在绰动着。王菲甩甩脑袋，低下头来，她仍能从记忆深处找到这个与眼前重叠的场景，像梦，又是那样真实。船终于摆脱须草向前行驶时，王菲相信了一个事实：人一生的许多事情，上帝都安排好了，她的命里，就是有着这样一次旅行。
目的地终于在千曲百回的旅行中现出原形，掩映在绿树间的是一幢二层小楼-一所谓的中国画家村展览馆，旁边则是一条石阶小路，通往半山腰。而小路两旁，卖草药和山间特产的山里人摆成长排，顺路一起蜿蜒着，使山上的仙人峰、五怪石等景点没有一点儿脱离人间烟火的仙气，就更谈不上神秘的巫气了，倒像开在林荫间的山货市场。目的地，如果说还有什么意外之处，那便是发动机停火之后带给耳畔的旷远的宁静。就像在惊涛骇浪中搏击终于来到风平浪静的港湾，大家欣喜的是被释放、被搭救了的感觉，而与景色毫无关系。
冷雪红来过多次，已无心攀登，她独自坐在通向景点的山路的初端，目光在每一个游人的脸上巡睃。关美玲大概感到是最后一次进山，一直跟在林羽后边。成方其实在刚刚登岸的时候，听到那些叫卖的声音，就彻底丧失了兴致，往上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一心要来。小易走在成方前边，一步一回头等着她。小易是离成方生活最近的男人，也是对她个人生活关照最多的男人，因为工作关系，他们的接触，远远超出了她跟丈夫的时间。在一些离开公司之外的活动中，小易几乎成了她的保护神，她的精神支撑，比如在这样因为种种原因对前途失去兴趣的时候，跟着小易，就是她惟一的兴趣。
撑船人曾告诉他们，这里能玩一小时，可是他们上和下，只用了二十分钟。他们回到船上时，撑船人不解地说，就这么快？冷雪红好像早就知道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游山玩水，最需要心境，而心境跟人的构成是紧密相关的。她哧地笑了一下，之后坐到位置上，心里说，争着抢着来到月光湖，又怎么样？
实在是没怎么样！跟大家付出的长途跋涉、煎熬、等待、期盼相比，月光湖真是太潦草，太普通，太苍白，太简单，太无聊，它有点像虚伪的大人的故弄玄虚，聪明的小孩的造谣生骗，狡猾的家畜的狗仗人势，它使远道而来的A城人感到，这绝对是-个挖在他们人生道路上的陷阱，上面盖着鲜嫩的草梗。
同来时一样，除了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尖叫，船上无一人说话，而来时大家脸上还残存着期盼，现在，沮丧仿佛一张随风而动的蛛网，不容置疑地网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其实，不管是作家王菲，还是报纸主编林羽，不管是体贴懂事的小易，还是精明过人的成方，还有玲珑剔透的冷雪红，接近于人生真谛的关美玲，他们都无法知道，月光湖的美妙，是在随入口画家村宾馆的台阶拾级而下时就开始了的，那一望而去的无边无际的蓝天碧水，那蓝天之下，碧水之上，曲直相连变化奠测的山谷石峰，那山谷之腹，石峰之巅，似在眼前，实则辽远的氤氲雾岚，那一味的绿，那起伏的绿，那沉寂中隐含着某种不安的绿，正是月光湖的巫气，月光湖的神秘。月光湖的巫气和神秘，其实是包含在从上船开始整整往返进出的旅程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看清晰近却无。月光湖的美妙，不是终点，不是极地，不是一个所能到达的短瞬的目的地。而之所以强化了终点，强化了目的地，都因为他们在一程的组合相伴中，有了一些现实的、无法预料的不快的搀和，都因为他们难以逃脱个人故事的羁绊，使他们一点点失去了心情。
应该承认，在回来的路上，最为沮丧的要数成方。因为最先提出并坚持来月光湖的就是她，如果，依B城朋友的安排去大黑山和龙脊，心情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而即使来了月光湖，听B城朋友的，住下来，也许就能坐上大船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和良好的心情。让自己扫兴，让大家扫兴，在一直跟自己做对的冷雪红眼前，就意味着失败。可是，如果不来月光湖，又怎么能知道月光湖是什么样子呢，而不知道月光湖是什么样子，对它依然充满向往，又怎么能在别一处风景的游玩中心安理得呢？
回来的船上，冷雪红心情略略有些好转。她明显从城朋友的表情上看到了失望，这与她毫无关系，这恰恰证明了违背客随主便这一原则的错误，她是多么知道月光湖的遥远和麻烦呵！这时，船的对面，也就是来的方向，开来一艘60人的大船。如果住下来，他们乘坐的就该是这艘船。因为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正确，这次，冷雪红率先举起手来，向对方挥去。然而，就在冷雪红的手擎在空中狂乱地舞动起来时，她看到了那个她寻找了一个中午也没能找到的龙脊疗养院老板。他就在对面的船上，带着大红的遮阳帽，高大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在那样一个人群中非常醒目。冷雪红的手在半空凝住了，一种说不出的帐然恍如岸口的劲风荡荡地扑进胸怀。在感情里游戏，无论多么想潇洒，对于女人，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当然，太轻松了，也就没有了另一种享受。冷雪红在想，那个男人追她而来，她却与他擦肩而过。显然，对方没有发现她，对方想不到她带人旅行会选择这样一艘小船。尽管深深懂得这种错位的忧伤中蕴含着美丽，冷雪红的情绪还是一落千丈，返程时刚有好转的心情一张落入水中的纸似的浸满了湿湿的水迹，她的思维，不自觉地陷入了对错误如何酿成的追踪中，她又想起A城朋友对已定的住下的计划的改动，如果不改，他们相会在一条船上，那该多好呵！七回到渡口，下了船，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日光已经滑在了画家村宾馆的后边，宾馆前方的台阶上，阴影踏踏实实地扩大着，与向西望去远山的辉煌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下了船，谁也没有停留，都奔着车的方向。发动机在漫长地破坏着大家旅游心情的同时，也公平地给予着突然熄火带来的短瞬的快乐。每个人脸上都呈现终于摆脱困境的松弛。
冷雪红没有马上上车，她怀着感伤的心情在宾馆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她是一个天生的情种，如果心情中有了某种忧伤，她很愿意沉浸，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的妩媚和风情才有别于另一种，肤浅的张扬的那一种，才有成熟男人喜欢的分量。冷雪红来到大堂，她想她该给岳一声留一句话，让小姐送到他的房间，告诉他她多么想在这里等他却做不到。冷雪红从小姐那要来一张信纸，在上边写着“一声很想等你，却不能。冷雪红”。
尽管小姐已看到她写的什么，她还是把条子折起来。可是，在她抬头的时候，她发现小姐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跟着，小姐说冷主任，你是岳先生的妹妹吧。
妹妹？冷雪红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