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可以想见，这一夜，除了小易，成方、林羽、王菲，三个人都失眠了，成方的思维特别混乱，冷雪红和冯贵，林羽和曾修成，王菲和她的丈夫，还有那一串鸥鸟似的电话号码。重要的是王菲的突然离去，使她那些突然涌出的话题无法回到原处。林羽则因为与曾修成的对话而彻底回到了往昔的岁月，那岁月一幕一幕上演着，让她的心，她的身体，有着往深处滑落的感觉-林羽一整晚都感到自己在一个深井张牙舞爪，刚觉抓住一根缰绳，仔细一看却是一棵稻苗。王菲的失眠完全因为林羽的失眠，王菲深知林羽的失眠跟情感有关，她又不知道那情感的全貌，就由对林羽故事的猜测想到自己的故事，由自己的故事想到女人无-个不是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的命运。
这一晚，另一个失眠的人是冷雪红，在接到林羽要带A城朋友来B城的电话之后，她的神经一直是兴奋的。林羽的回来，意睐着她和冯贵，将有一个长时间在一起的机会。她早已不需要冯贵像从前那样爱她，但她绝对需要向他证明，现在，有许多比冯贵更优秀的男人在对她好，使她变得更加妩媚更加风情万种。这种对冯贵的报复心，在林羽没说要回来之前，她并没发现。她以为她早就把他忘了，有一回，B城文物馆奠基，她看见他灰突突的样子，头顶微秃着，还想自己当初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现在她发现，她没有告诉他！她没有忘记他，并不是记住他对自己曾经的爱，而是记住他对自己曾经的伤七点整汇聚在楼下车旁时，个顶个眼袋下垂神色迷茫。即使是这样，冷雪红也没忘记打扮自己，她的脸扑了油彩似的粉红盈盈，口红一改昨天的咖啡色而变成大红，一身藕荷色连衣裙，一束发夹仿佛孔雀开屏灿烂在她的脑后，给昏沉的一群带来一丝虚幻的亮丽。
一夜的折腾，大家都很饿了，首先要解决的是早餐。冷雪红常在江岸宾馆接待外地客人，知道这里的早餐是八点之后才开始的，如果不去月光湖，八点起床下来吃早餐正合适，而在B城，除了宾馆，卖早餐的地方大多都在路边。见B城朋友犹豫，成方发话，先上车吧，路上再说。
小易没用跟成方商量，坐在了司机的座位上，他知道成方的技术在B城这样交通混乱的小城还不行。按正常情况，B城的朋友舍身相陪，是应该坐在前边位置的，可是王菲晕车，成方又是本车的车主，林羽就只有让身体不好的关美玲跟成方坐在第二排，自己和冷雪红坐在第三排。
冷雪红以往陪客，从没有坐过车后的经历，不管大队伍小队伍，她都因为是向导、是接待方的主人、是娇滴滴的女人而被人们娇宠着谦让着。关键是，月光湖的行程要三个小时，来回六个小时，当她意识到她要在车后的位置上坐六个小时，她的心情更加灰暗起来。
在一个十字路口，车停下来。这是一条交叉的小吃街，摆在街上的桌椅板凳和浓密的人群阻隔了车的去路。看到桌旁煤炉上热腾腾的气流，冷雪红说，反正也走不动，咱就在这吃饭吧。冷雪红对B城的地理太了解了，再往北走，就出了市区，而出了市区，甭说是饭店，就连这露天的小吃街也不会找到。
小易知道成总是不吃路边饭的，可是对方发话，就只有礼貌地停下来。为了配合大家，成方下了车，也跟到摆着碗筷的餐桌旁，但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小易一直盯着林羽，希望她以中间人的身份说一句话，她应该想到成方这样专门出入香格里拉富丽华贵的女人怎么会在路边野餐，可是林羽站在那里毫无反应，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恰在这时，小易发现餐桌上空飞来一只苍蝇，就借机大声道，这还有苍蝇，不行不行，不能在这吃。
出门旅行什么苦不得吃，又不是在家。冷雪红不设防地说出句。
要讲优越，我难道能陪你吃这路边的早餐吗，要讲优越，我能在上星期刚上了一次月光湖之后，再去一次月光湖吗，还坐在车后？冷雪红说出这句话，完全被自己惊呆，依她的聪明，最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她不晓得如何一来，自己就变成了斤斤计较的小女子。
如果不是冷雪红这句话，成方是不准备吃什么的，见冷雪红这么说，成方要了一只烙饼，并拿到手里咬了一口。小易也在发现成方的动作之后，知趣地要了豆浆和油条，与王菲夸张地吃起来。倒是冷雪红拘谨起来，好像不经意的，有一条小舟，把她从早餐的氛围中荡了出去，使她无法找到吃饭的感觉。而她发现，正是她自己，扮演了荡舟的罪魁祸首。
毕竟是聪明女人，既然来了，就不该给别人带来不快，启程之后，冷雪红主动挑话，她说，小易，你是这辆车上惟一的男人，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有几个好妹妹。小易在反光镜中露出一对虎牙，他说，我有无数好妹妹，可是她们一个个都嫁给眼泪，我有五个好蛆姐，她们一个个都想去月光湖。车内一阵哄笑--为了缓和车内气氛，每个人都懂得要助冷雪红一臂之力。王菲说，可以想象，小易是在女人的密林里跋涉的。
应该承认，林羽心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她根本不知道眼前都发生了什么，然而冷雪红和王菲的话，不知怎么一下子触动了她的神经，她自言自语道，我就奇怪，那歌里为什么不是女人在唱我有几个好弟弟，女人为什么就甘愿那么一个队伍一个队伍的被男人猎获。
这个问题，在冷雪红那里，早就得到解决，了解她的关美玲说，你问一问咱冷雪红有几个好弟弟。冷雪红突然想起时下流行的一句顺口溜，她巧妙地更换了主语，哥哥哥哥好想你，想你就像夜猫想老鼠，哥哥哥哥好爱你，爱你就像黑瞎掰包米。又是一阵哄笑。王菲说，女人什么时候，能将小易这样的男人掰一个扔一个，天下就太平了。
冷雪红接着说，那得先让我们成总把小易踢了，你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多么功利，她们情愿被小易掰，是因为小易给一个堂堂的发展局的头儿开车。
又是一阵哄笑。成方如果把冷雪红引过来的话接过去，那么，车上的氛围，就真正从低谷驶向了高坡，就像车从低谷驶向高坡。可是，成方没有推动，成方一直没有说话。给冷雪红这样的女人台阶，不是她成方的性格，她在此时沉默，就是要让冷雪红这样的人感到，你是多么深地伤害了客人，你是一个大机关的办公室主任，你不可能不知道怎样对待客人才算礼貌，你这么做绝对是有意。成方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有意这么做，是没瞧起，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从昨天晚上，她就受到冷淡，之后又是取消月光湖，恢复了月光湖又要在路上对付早餐，对付也不要紧，你还要说那样难听的话，简直是大轻视A城人了。
见成方没有接话，王菲赶紧冲锋陷阵，王菲说，我不认为女孩功利，我是觉得，这世界好男人太少，像山里的蘑菇，拣蘑菇的人没法不拥堆。这回没有人笑，也没有人接话，因为谁都感到在冷雪红推给成方的那个环节上掉扣是成方的有意。气氛从不易到达的半山腰陷入低谷，车内一时鸦雀无声。
层林叠嶂的山峰已经在浓绿的雾岚中张开怀抱，数不清的叶片在耀眼的莹光里苍翠欲滴，一只小松鼠在近处的树林间窜动，把树枝摇晃得颤颤巍巍，随之，就有一片树叶从树尖上落下来。显然，那片青树叶是被松鼠从权口上踩掉的。看着树叶飘飘曳曳从树上落下来，王菲想到那个男人在那个夜晚里说过的一句话：一片树叶落下来，它无法预知会落到哪里去。他当时说那句话，是为了说明他从没想过他会爱上遥远的她，并和她拥有如此深刻的交流。他的话也为他们后来不可思议的分离做了注解，而今天，王菲发现，他的话仍然在揭示着她正在进行着的生活：一片树叶落下来，它无法预知它会落哪里去，一个礼拜以前，她还不知道她会在这个周末能上B城，不知道会与一面之识的成方、林羽同行，不知道会认识冷雪红、关美玲，会重逢曾修成；江岸宾馆的夜晚，B城街头的早餐，一切都是未知，她真的不知道在她的生命中，有着一个月光湖在等着她，而在去往月光湖的行程中，会有这许多意外的不快。那个男人的话，揭示了他自己的生命奥秘，揭示了所有生命的奥秘，那句话简直就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
车行至一个盘山道的拐弯处，坐在中间的关美玲说，小易，能不能停一下，我想吐。车停下来，所有人都下了车。关美玲吐得一塌糊涂，王菲本来没晕车，看到关美玲吐，胃一下子就翻腾起来。于是两人一起蹲在山路口比赛。林羽小声对成方说，关美玲患有肺癌，刚刚做完化疗。
成方惊讶地看着林羽，是这样，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人家来？
林羽这时眼圈有些发潮。其实，没有任何人知道，从昨天晚上开始，她的辗转反侧里，就有了一份对关美玲的悲悯，曾修成告诉过她，关美玲已经肺癌晚期了。而这样的消息，冷雪红和关美玲在电话里从没有告诉她。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还让她陪伴，是因为她感到这样的陪伴，一来，在她和她的生命中，都只能有一次了，二来，林羽以自己的心情体悟，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不会愿意让大家感知她的垂危，她愿意一路上把她当成一个健康人对待，让她在大家的忽视中找到健康人的感觉。却想不到她竟晕车这么厉害。
王菲不了解内情，再上车时，没有主动把前边的坐让给关美玲。
成方知情后，似受到震动，隐隐地为刚才的小气感到愧意。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在大家为了调起气氛让自己说话时，关美玲也说了一句话的，并且，她从昨晚就发现，关美玲蜡黄的小脸一直带着笑，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微笑着面对来日无多的人生，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成方把小易叫到后边，自己坐上了司机的位置，她从没在盘山路上开过车，但她会以最慢的速度最大的限度把每一个转弯取直，使关美玲少吃晕车之苦。成方还在上车不久，就主动跟冷雪红对话，成方说，冷主任，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月光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冷雪红刚才说话投有得到呼应，不打算再说话了，她自以为能屈身坐在车后位陪他们上月光湖，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可是，当听到成方见面以来，第一次直呼自己，便浑身一热，清咧咧地应了一下，之后说，什么样的地方，我也说不好，反正跟月光毫无关系，它的美还是在白天。据说是北京一个老画家起的名字，他游遍了东北的名山大川，觉得风格的粗犷极其相似，就起了一个柔婉的、具有南国特点的名字，说这样会格外吸引游人，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它两山间夹着一条江，是浑江的支流，两岸山脉形状奇特，树木茂密，山与树之间，树与水之间，隐着一种巫气，很神秘。
这么说有点像长江三峡。成方说。
是的，有点像。冷雪红接着说，但山又没有三峡险峻。
成方没再接话，然而，这一回，车内的每个人都能感到室内的空气是轻飘的，有些蒸腾的向高空舞动的意味。大家沉默地瞅着车外，遥望远方，王菲，林羽，小易，包括关美玲，都在成方与冷雪红的描述中，进入了对即将见到的美景的想象之中。
其实只是望不到边际的山脉落在一片水域之中，山的倒影被载着游客的船划开，一眼望去的样子有点像千岛湖，一山当前，千景不见。沟口，就是写有中国画家村字样的宾馆，可以想见夜晚之时这里的幽静与空旷。是在走人售票口的时候，成方随口说出句，住这里和住城里可大不一样。
成方只不过在想象这地方夜晚的样子，可是，因为有了早餐的不快，冷雪红此时对成方的意见格外敏感，她马上把林羽叫到一旁，说，别回B城r，在这住下吧。冷雪红压根没有想过在这里住下，只不过在成方跟前走走形式，冷雪红的想法是，宾馆很有可能住满，没有房间也就顺其自然了。可是就在她们走出售票厅，迈上一层台阶时，冷雪红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龙脊温泉疗养院的老板。冷雪红的心不禁向上窜了一下--他是追她来的。再上一个台阶，熟悉的人影消失了，像一个梦幻。
来到宾馆大堂，冷雪红四处撒目，终不见人影，于是自嘲地一笑。林羽说，你笑什么？冷雪红摇摇头，之后，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小姐眼前，问，有没有一位叫岳一声的先生住下？小姐毫不迟疑，有！冷雪红问，还有没有房间，一男五女。小姐翻翻登记簿，说，有！冷雪红于是拍拍林羽，住下吧，我出钱。
小易正挤在人群里买票时，林羽从台阶上呼哧呼哧跑下来，喊着，成总，有床位，可以住下了。
住下？成方不解地看着林羽，心里说，谁同意住下？
见人群里没有冷雪红，成方明白，又是冷雪红的主张，是她想住下来，就不容商量地住下来，就像昨天晚上的取消月光湖，就像今天早上的吃路边野餐。成方犹豫地看着小易，小易伸进去的手还没有缩回来。这时，就在成方犹豫时，她看见了满脸蜡黄的关美玲，突然想起是不是为了病危的人才住下来，于是又转回头，冲小易说，住下就住下吧。
因为要住下，就不急着买船票，吃完午饭，大家就各就各位睡觉了。据说坐船进湖往返需三个小时，也就是说，即使两点走，五点也足可以回来。然而午休时，小易找到成方，成总，我想还是今天回去，要不明天的路太远。
成方眯起眼睛，欣赏地看着小易。成方说，我搞不懂冷雪红为什么要住下，难道是为了关美玲？
小易说，不会，上楼时，我亲耳听关美玲跟林羽说，她要回去吃药。要我看，是冷雪红在这里有什么心事，你没发现，吃饭时她神不守舍东张西望。
这个信息，让成方彻底恼怒了，成方想了想，站起来，拍板说，走，现在退房，退房费和回去的住宿费我们拿。
是在这个决定做出之后，成方才找回了自昨天到B城以来一直没有找到的主人的感觉。今晨在街边那张桌子边坐着，她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原因都出在被别人接待上，这真是天大的错误。我成方什么时候被别人主宰过？就因为你花了钱接待了我们？找到这种感觉，成方让小易退了房，并挨屋招呼大家，走，上船！成方没向冷雪红做任何解释。也没向大家做任何解释。可是聚到渡口才知道，所有的船只都在十一点三十分开走了，十点半出发那些船，最快也得一点半返回，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到一点半还有五十分钟。他们必须在外边等五十分钟。成方一脸的淡然，心想如果不要求住下，何至于被耽搁在这里？
大家纷纷疏散到没有阳光的地方。林羽这时拿出相机，为大家照相以打发漫长的等待。冷雪红躲避着镜头，因为她无法面对镜头笑起来，她不知A城人发什么神经这么快又出尔反尔，这样一来，她就很难与龙脊疗养院的老板碰面了，他和她还没有陷入放不下的地步--经历了冯贵，她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和谁放不下了，她是想，只要留下，只要见到那个老板，她会让大家看到她是一个多么活泼、热情、可爱的女人，她原本不是大家见到的这个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