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那老者如鬼魅一般现而复逝,又留下祐骋一人兀自发呆,头脑昏昏沉沉,如在梦里,方才那老者的话语时不时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更陷入深深的踌躇和矛盾之中,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逆反之情:“不忘掉莫沾衣就不能练功么?我偏不信这个邪!”他赌气似的再次盘腿坐下,气守丹田,开始缓缓运气。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祐骋怎么也无法做到静心守念,脑海心头挥之不去的仍是沾衣的一颦一笑,也曾努力尝试将这些影像驱除,哪知却适得其反,越是要摆脱,那些影子越在脑海里纠结缠绕,一时间本已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波动,且较刚才更为厉害,丹田内气息胡乱冲撞,脏腑似要爆裂开来。祐骋心下暗暗叫苦,试图就此收功宁息,谁料已然骑虎难下,他体内的功力不再任他控制,兀自冲撞得更猛,两股滚热气流自两肋汹涌而上,直逼胸口而去!
“啊——!”祐骋大叫一声,喷出一道鲜血,身体软软歪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中懊恼不迭,可又悔之晚矣,不禁叹了口气。
此时听得一旁也有人叹了口气道:“唉,老夫的话你偏不肯听,叹气又有何用?”
祐骋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位灰衣老者,不由喜出望外,叫道:“前辈救我!”
那老者摇了摇头道:“此次你还走运,尚无性命之忧,再严重也不过废掉武功而已,可你下次若再走火入魔的话,便是瞎子闹眼病——没的治,老夫若救你,让你保存了武功,便是害了你性命了。”
祐骋叹道:“前辈有所不知,我若失了武功,便是废人一个,与等死无异!”
那老者笑道:“原来除了那姑娘,你还是有舍不得的东西,你且说说,学武派何用场?”
祐骋略一沉思,道:“实不相瞒,小王平生志向便是保社稷安稳,护百姓安康,所以每逢战事,便主动请缨,所以文韬武略,不敢失却其一。”
那老者眼光一闪,炯炯有神盯着祐骋,问道:“此话当真?”
“小王岂敢敷衍前辈!”
那老者脸色一沉,微怒道:“说得好听!一个时辰前你还险些与那小妞私奔,这会便宏图大志起来,怕是要哄老夫帮你恢复功力罢?”
祐骋见那老者笑中乍怒,心里略略一惊,但瞬间便平静下来,微微笑道:“我的确希望前辈能相助,但若前辈不肯,我也决不强求,这世间之事,来去随缘,得失亦随缘,如此而已。”
那老者又纵声大笑道:“说得好啊!若你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何至走火入魔?”
祐骋黯然叹道:“若非经历这许多,我怕是也难得明白。”
那老者望了他片刻,微微颔首,转而迅速绕到他身后,对其后心几处要穴连拍数掌,又绕到他面前,伸出枯瘦的双手,以食指顶住他胸口与下腹两处要穴,自指端向祐骋体内发功。祐骋顿时觉得一阵清凉在体内游走,内息逐渐趋于平稳,对那老者说不出的感激,正要开口谢恩,听得那老者道:“武功乃是一把双刃剑,磨得越锋利,伤及己身便越厉害。但凡走火入魔者,多半是武功达到一定修为,如爬山爬到了顶峰,稍一失足,便万劫不复。你这武功比老夫是差一些,却也称得上是武林高手,居然连这等常理都不晓得,还敢练武时胡思乱想那些风月事儿,若非老夫多事,去而复返,你这十多年的修为可不是要毁于一旦?”
祐骋被这老者说得面红耳赤,心下寻思:“难不成武功盖世之人,都非得封闭凡心不可?似乎也对,少林和武当多年以来一直闻名江湖,怕就是应了这个理。可江湖之大,若好武之人都去做和尚道士,也不大成体统……”胡思乱想间,脸上渐渐浮现迷惑之情。
又听得那老者嘿嘿笑道:“你以为老夫让你练武时不想那女子,便是叫你清心寡欲么?爱恨乃人之本性,若一味节制,不如索性自宫来得干净彻底。可凡事都有度,过犹不及,老夫只能治好你此刻的走火入魔,可这源头的心病,还得另一剂心药来医,适才你喝酒太过,又吹了冷风,风寒侵体,正好,正好!”
祐骋不解这话的意思,正错愕间,只觉体内的清凉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便惊呼道:“前辈!你……”话未说完,人已经晕了过去。
祐骋从沉睡中渐渐醒来,发现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浑身如同火烧一般滚热,于是掀开被子,翻身便要下床,突然听旁边一声轻呼:“快躺下!您正在发烧,千万不可着凉!”
说话那人正是慎王妃邵敏,她一边说着一边踩着碎步向祐骋奔来,扶他躺下,又将一块冷水濡湿的汗巾敷在他额上,额上的清凉让祐骋顿觉舒服了许多,他不解问道:“我怎会在这里?那位老伯呢?”
邵敏诧异道:“哪里有什么老伯?宫宴结束后,妾身寻不见您,以为您自己先行回府了,回来一看,就见您睡在这里,脸颊通红,额头滚烫,想是着了风寒,可把妾身吓坏了!”
祐骋好生奇怪,刚才明明与那灰衣老者在一起,怎的就……莫不是撞见了鬼?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颤,邵敏见状忙帮他掖了掖被子,轻声道:“太医给您开了几帖药,妾身已吩咐去熬了。”
这时一婢女端着汤药进来,邵敏小心扶祐骋起身,让他半倚床头,自己接过药碗,舀起一勺汤药,送到祐骋嘴边。祐骋这时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见她秀丽清雅,五官绝美,谈吐间更是透出无尽的娇羞,恍如画中之人,便忍不住暗暗惊叹,自忖与她成亲多日,到此时方才发现她惊人的美貌,可见冷落伊人到何种程度。他老丈人邵蓁虽非皇亲国戚,却也是朝廷重臣,邵敏贵为尚书府千金,新婚之夜自己对她不闻不问,教她这个新嫁娘多日来独守空床,这对女儿家来说已是不小的委屈,可从未听她为此抱怨,如今自己抱病,她又衣不解带悉心伺候,更无一丝怨艾。将心比心,一阵强烈的内疚涌上祐骋心头,他怔怔望住邵敏,意欲问话,却找不出合适的言语。
邵敏见他并不喝药,只顾发呆,便轻轻劝道:“殿下,风寒之疾可大可小,喝了这药,再睡一宿,便无事了。”
祐骋望着她清澈的眼睛,慢慢喝下那勺里的药汤,只觉得喉头有什么哽住了一样,眼中有些潮湿,忙避开她的眼神,道:“我……我自己喝罢。”接过邵敏手中的药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将空碗塞回给她,拉过被子,倒头便睡,起初只是假寐,后来困意袭来,再加上药力生效,整个人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祐骋觉得精神渐复,头脑也清醒了很多,隐约听得敲过了三更,便在床上拥着衾被慢慢坐起来。四下看去,只见邵敏独自远远坐在房间角落里,伏在桌上睡着了,烛火摇曳,映照着地上落着的一块丝帛。祐骋轻轻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将丝帛捡起,那是一幅未绣完的枕面,画面上绣着一对鸳鸯,正在青山碧波间戏水,春意无限,只是尚未完工,其中一只还差个翅膀。这时邵敏已醒来,见祐骋站在身旁,慌忙起身道:“殿下,您……醒了?”说着便将祐骋的披风拿过来,正要披在他身上之时,却又迟疑了一下,脸刷地红了起来,站在那里,竟有些手足无措。
祐骋接过披风,问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邵敏低下头去:“妾身怕殿下的病情再有反复,再者,还有些女红没做完……”
祐骋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手中这幅枕面,笑道:“这枕面绣工甚好,是送给我的么?”
邵敏点点头,见祐骋露出笑容,也笑道:“若殿下喜欢,妾身以后再绣……”说到这里突然停下,目光由明转黯,轻声道:“以后,定是会有人送您绣得比这更好的。”
祐骋听这话似乎暗指什么,不由一凛,再一看邵敏,只见她背过脸去,但从墙上的影子中,正好清晰看见她的脸上滑下道道泪水,便吃惊地问道:“敏敏,你怎么了?”
邵敏迅速擦去泪水,转过头来,强做笑颜道:“没什么,殿下能这么称呼妾身一次,妾身已经很满足啦!这枕面……妾身马上为您绣好!”说罢便急急穿针引线,麻利地绣了起来,片刻功夫,那双鸳鸯便栩栩如生出现在祐骋面前。邵敏满脸欢喜地将枕面捧给祐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他,道:“这里面有些首饰,并非价值连城,但足可备不时之需……殿下若不嫌弃,就收下罢!”
这些话让祐骋吃惊不小,正不知如何应对,又听得邵敏幽幽道:“殿下不必担心,那封血书……因为您托付的那人恐圣上怪罪,便偷偷告诉了妾身,明日一早,妾身算着您差不多远离京城后,再将它交予皇上。皇上那边……爹爹和我会向太后求情的,您只管放心去罢。”说话时面带笑容,眼里却蓄满了泪珠,在烛光下莹莹闪烁。
祐骋顷刻便明白了之前邵敏那许多话的意思,以及那枕面所绣图画的深意,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闻所见的这些,他深吸一口气,盯着邵敏:“你嫁给我这些天,我对你那般冷淡,你不怪我么?我时而魂不守舍,行踪诡秘,你不问我么?如今你知我要远走高飞,也不留我么?”
邵敏将眼睛转向别处,轻声道:“怪又如何?问又如何?留又如何?我邵敏能嫁给殿下,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何须奢望更多?只要您能开心,妾身便别无所求,又何必怪,何必问,何必留呢?”
邵敏这一番话让祐骋全身颤抖起来,他万万没料到,面前这个女子能如此宽容大义,为所爱之人,付出到真正无求回报的地步,自己在她面前,顿觉自惭形秽。他耳边蓦然响起那灰衣老者的话:“世人偏喜欢投多情以报无情,投无情以报多情,颠三倒四也就罢了,年纪轻轻,却甘心毁到女人的手上,愚蠢啊愚蠢!”自己对沾衣,何尝不是投多情以报无情?而对邵敏,又何尝不是投无情以报多情?与沾衣的几次会面,每每都让他激情而往,绝念而归,自疗内心创伤之时,对沾衣的凉薄也是越来越刻骨铭心。如今惊悉沾衣居然是戕害吴宁的凶手,原本痛楚的伤口上更是狠狠撒了把盐,让他在彻骨的疼痛中意识到他与沾衣缘分的完结。意冷心凉之后,平静环顾,不经意发现邵敏默默守侯在他身畔,对他一往情深,这个发现不啻在荒漠中意外掘到一弘清泉,让垂死之人重又获得新生。
祐骋将手中披风轻轻为邵敏披上,淡淡问道:“那血书呢?”
邵敏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祐骋接过展开,自嘲地望着这篇自己亲手书写的曾倾注激情的文字,血书篇幅很短,因果叙述也甚模糊,沾衣名姓也略去不提,通篇贯穿的,便是自己执意携侣远走他方的决心。看毕,祐骋哂然一笑,将血书在烛火点燃,火焰瞬间吞噬了整幅丝帛,邵敏大惊:“殿下……您若是不声不响地走了,一句话都不留,宫里怕是真要出乱子了!”
祐骋静静望着她,微微一笑:“你希望我走么?”
邵敏满脸的惊讶转变为欢喜:“殿下的意思是……”话未出口,已是双眼发亮,面泛红晕,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祐骋将她轻揽进怀,脸颊贴在她散发幽香的秀发上,喃喃道:“敏敏,我自知之前是对不起你,今后再也不会了……你应成为名至实归的慎王妃,成为我的爱妻!”
烛影摇摇,将这一对相拥的人儿,映成墙上的一幅旖旎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