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是都看见了!”祐骋脸上肌肉抽动,怒目圆睁,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吴宁?”
这话仿佛是在沾衣耳边响起的一个炸雷,震得她几乎晕厥在地,她对着祐骋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又惊又怒,竟一时气堵,连半句话都吐不出来,只愣愣望着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悲凉一点一点从充斥内心,又一片一片蔓延全身,使她无心分辩澄清什么,只默默看了祐骋一阵,转身慢慢向园外走去。
祐骋此刻心如刀绞,那夜远远追随沾衣到凉亭之后,不见沾衣的踪影,却见吴宁倒毙那里,震惊之余,自是悲痛万分。在翻检吴宁遗体时,见他身旁丢着一方丝帕,并不是他的物事,只道是凶手遗落,但碍于凶手可能是宫中之人,所以不便张扬,只明察暗访,不想这丝帕的主人竟是沾衣,怎能不让他椎心大骇?可沾衣凄伤空洞的眼神让他也痛彻心肺,便纵身上前嵌住沾衣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眼前,悲愤对着她大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若有苦衷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小宁儿一直把你当作姐姐,你怎能忍心下此毒手!”最后一声竟成哽咽。
沾衣再次望着祐骋的眼睛,只见那里的愤怒已变成悲伤,而眸子深处,仍是浓浓的爱意,只不过与恨交织一起,成为巨大的无奈。沾衣感觉这无奈向她直直压迫过来,使她几欲窒息,突然,她哈哈狂笑了起来,笑声如枭,在树林上空回响,她扬起眉毛望着祐骋,不屑一顾道:“三殿下,你是我见过最可笑的人!吴宁不过是个奴才,杀了他又算得了什么?他知道你我的事情太多,留着他日后也是个祸患,不如早点送他上极乐世界来的清静,用得着你这般哭天抢地么?”
“住嘴!”祐骋忍无可忍,“啪”地扇了沾衣一个耳光。
沾衣顿时觉得左脸火辣疼痛,一道咸稠的液体从嘴角涌出,她强忍痛楚,捂住左脸,对祐骋冷笑道:“我打了你一巴掌,你又还了我一个,你我如今算是扯平——三殿下,我也不瞒你,中秋那夜我的确哭过,你成婚那晚我也的确郁郁寡欢,若你认为这是因我对你不能忘情,便是自做多情得紧了!好歹你也曾经对我动心,你可知一个女人家,同时被两个男人爱的感觉何等美妙!如今硬生生少了一半去,任谁都会黯然神伤一阵,不是么?”
“你——贱人!”祐骋悲愤难当,高高举起手掌,裹挟一阵劲风向沾衣猛挥过来,沾衣毫无躲闪之意,只轻轻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等他手掌就此劈落,便一了百了。祐骋见沾衣竟有心求死,一时有些错愕,掌锋即将触及沾衣之时突然转向,生生将她身旁一棵矮松拦腰劈倒。
沾衣睁开眼睛,只见祐骋神色苍凉,眼泪早已干涸在眼眶里,似是万念俱灰,心底便渐渐涌起一股释然的忧伤。祐骋呆呆凝视沾衣片刻,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举到眼前,那是当初他出征前她送给他的香囊,里面还有她的一缕秀发,当日花园假山后的旖旎,似乎发生在昨日,可如今……祐骋闭上眼睛,紧紧将香囊攥在手里,突然发力,手掌再摊开时,香囊已成一堆碎屑,被适时而过的秋风吹得满地洒落,见那些碎屑消失在夜色中,祐骋的心仿佛也被掏尽了一般,虚得发疼。
沾衣背过身去,泪流满面,嘴上却冷笑道:“也好,做得一干二净,你我从此便可轻松了!”说罢纵身飞奔,不一会便消失在园林之外。
沾衣离去很久,祐骋依旧站在那里,如同泥雕木塑,风把一弯月芽从云里送了出来,淡淡的月光洒在祐骋身上,迎着月光,祐骋突发兴致,兀自扎起架势打起拳来。这套少林伏魔掌乃他入门武学之一,如今早已练得纯熟,可此时使来,却是处处不顺手,憋了一身力气,却偏偏使出四成不到,他再怎么运挪腾推也是徒劳,翻来覆去打了几个来回,树倒是劈倒几棵,掌法却越来越乱,人也越来越焦躁,丹田之中仿佛燃了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痛苦难捺,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
正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唱道:“秋叶萧萧舞半山,半山已作泪妆残。强咽凄凄为奕奕,空掷。一怀春意付阑珊。”那歌喉沙哑不堪,可难听归难听,听在祐骋耳里却是说不出的舒服,身上的炙热顿时消减不少,忙稍稍运气,让自己更为平静。
那歌声又唱道:“重九莫期花好夜,独谢。孤身阙月影相怜。试问相思何日止,如水。源枯泉尽也难干。”歌声起初是从远处而来,唱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似乎就在祐骋头顶。
祐骋不禁打了个激灵,跃开丈余,向上望去,只见一个人影端坐树梢之上,看轮廓似乎是个佝偻老者,便喝问道:“你是何人?”
那老者嘿嘿一笑,并不答话,祐骋又问道:“这里是禁宫,你如何进来的?”
那老者又是嘿嘿一笑,开口道:“这等地方,小老儿来去如串门一般,有甚难事?适才见这里很是热闹,便寻思过来凑上一脚,可惜啊,小老儿来晚喽!”
祐骋略一回想他的唱词,便知道他定是旁观去了不少场面,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烧,不禁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若非他的歌声解围,自己这般练功下去,难免伤及自身,如此说来,这老儿还有恩于他,便缓和语气道:“这位老伯,此处守卫森严,若惊动了卫士,定会当你是刺客拿下,趁现在夜深人静,你快快离去罢!”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老夫若怕被抓,怎敢这般居高临下与三殿下说话?既然来了,不玩个痛快,怎对的起我这把老骨头?”说完从树梢一跃而下,落地悄无声息。
祐骋定睛一看,只见这位老者身材矮瘦,佝偻着腰,灰衣灰须,满脸皱纹,其貌不扬,一条腿似乎还有些跛,可看其刚才落地的身手,分明负有上乘轻功,心里不由暗生钦佩。那老者上下打量祐骋一番,哼了一声,嘶声道:“看你好像一副矫健利索的模样,刚才的少林伏魔掌却打得猥琐不堪,幸好小老儿不是你的师父,否则要被你活活气死!”
祐骋一听便甚为不悦,但听他句句说到实处,也不好发作,便收住愠色道:“小王武功低微,还请前辈指教。”
那老者斜睨他一眼,呵呵笑道:“你心里其实是一百个不服气,你道老夫看不出来么?有话不妨直说,老夫是个直肠子,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无用的场面话!”
祐骋被他抢白一通,有些尴尬,一时言语讷讷,那老者见他不知所措,便捋须笑道:“也罢也罢,你也是个实心实性的孩子,不似其他皇子亲王那般拿腔做调的矫情,很合老夫的脾胃,哈哈哈哈!”他背着双手,在地上一瘸一拐走了几圈,道:“实不相瞒,老夫并非少林派,也没练过少林的功夫,但少林伏魔掌这等名闻遐迩的掌法,先师时常向老夫提起,本门独创绝学也是得其激发灵感而来。这少林伏魔掌路数刚猛,为阳刚一派,向来以刚震敌、以快挟敌、以猛制敌、以准退敌,所以修习之时必须心无旁骛,摒除一切杂念,才能发挥极至。老夫见你刚才使的这套伏魔掌,浑然不似伏魔,倒似魔伏一般,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心事,教这般刚猛内力尽数消磨在自个儿身上,老夫若晚来一步,你不走火入魔才怪!”
回顾适才情形,祐骋禁不住赧然汗下,便对老者抱拳行礼,言语诚恳道:“多谢前辈搭救之恩!小王武功低微,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那老者摆摆手道:“这些好听话你且先收着,老夫这次来可不是想收什么徒弟!至于武功么,你莫谦虚,小老儿嘴巴虽不饶人,眼睛却不盲,你这身武功,在这宫里已是鲜见对手,行走江湖也是绰绰有余,还要老夫指点什么?老夫适才聒噪了那么多话,一是碰巧,二是好奇,瞧你这架势,苦练少林伏魔掌没有十年也有八年,究竟何事能到走火入魔的程度?老夫闯荡江湖也有些年头,这等事情还是头一遭碰见!”
祐骋听那老者这般单刀直入的问话,哀伤又逐渐布满心头,沉默片刻道:“困扰小王之事,就发生在此前不久……老伯也应该都看到了。”
那老者一怔,转瞬哈哈大笑道:“原来就是因为那位姑娘,老夫刚才虽看见了,却总也不信,谁想果真如此,可笑啊可笑!”笑声未落,便放声唱道:“一见倾情,一许终生。言堪鼎、前路安承?恃年持傲,万事求成。抱凌云志、薄天义、烂石盟。”歌声一反刚才的沙哑,变得激越昂扬,听在祐骋耳里,登时觉得心潮澎湃,所有情结盈淤在胸,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交替出现,使他忽悲忽喜,欲哭欲笑,脸上表情瞬息万变,连他自己都甚为讶异。
那老者却不以为奇,淡淡瞟他一眼,继续唱道:“痴意深长,却换薄轻。夜深时、更抑悲声。心怀耿耿,魂影茕茕。似无心莲、断丝藕、落根萍!”歌声较先前又是不同,变得幽沉缓慢,嗓音恢复喑哑深重,直坠得祐骋的情绪陡然低落,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痛快嚎啕一场。
直到老者的歌声戛然而止,祐骋方才彻底清醒,顿悟自己刚才的心绪起伏,全因老者歌声之中暗含内力所致,不由惊叹老者功力之深。那老者似乎猜出他心里所想,便悠闲自得坐在石凳上,跷起二郎腿,用旱烟袋敲敲鞋底,呵呵一笑道:“你莫要高估老夫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世间之物,必先自毁然后旁力毁之;世间之人,必先自辱然后旁人辱之。若不是你自个儿心境不平,底气不实,小老儿的内力何以趁虚而入?”
祐骋抹去额上汗珠,黯然道:“前辈所言极是,只是小王这个心结,并非一时半会能打得开的,个中苦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老者不以为然道:“老夫是个练武的粗人,听不懂你们这些风花雪月,你即便讲了也是白讲。只是以你当前功力和情状,若不尽早将这些腌臜事抛到脑后,日后练功,轻则事倍功半,重则走火入魔,你自己看着办罢!唉,世人偏喜欢投多情以报无情,投无情以报多情,颠三倒四也就罢了,年纪轻轻,却甘心毁到女人的手上,愚蠢啊愚蠢!”说罢提脚欲走。
老者甩出的最后这句话在祐骋的心中引起不小的震荡,眼见老者正欲离去,慌忙喊道:“敢问老伯尊姓大名?贵府何处?小王日后好去拜会!”
只见那老者提身跃起,几起几纵,瞬间消失在夜色中,远远传来他嘶哑的笑声:“这次小老儿不高兴留名,等下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