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们刚回到学校,老村长就来了。当他听说了小梅跳河的事后,也难过得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大口大口的抽老旱烟。呆坐了一会儿,子健拿出了小梅姐弟俩送我们的冬桃请老村长吃。
老村长说:“稀奇呢,冬天也有桃子。”
是啊,冬天怎么会有桃呢?先前“活”过来的小梅带着弟弟,蹦蹦跳跳跑山上,摘了小半筐桃子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桃子特好吃,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个季节不该有桃呀。那时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兵说,上个月最多,现在只剩这几个时,我都没想过这季节该不该有桃。
“肯定是王排长干……干的。”老村长想了一会儿说道。
“你说是科学种田?”父亲问。
“我也是猜……猜呢。他的脚好时,我和他去乡里,他就爱买书。”
听了老村长的话,子健和我莫名的相互望了一眼。我不知道子健的想法,但我觉得我俩应该是心有灵犀的——只有知识能改变山村的落后面貌。
可能是被一天的跑跑跳跳及大悲大喜折腾够了,我觉得非常的虚脱,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当躺到床上,却无端的兴奋,那失眠又找了来,弄得我一宿都在和床板作斗争——因床不够,我和父亲睡一张;子健和小老头睡一张;另外又搬了一张小床让子健的父亲睡。过去我单独睡这张床时,这床并没有吱呀乱叫的毛病,可今晚它却和我叫上了劲。我动一下,它就咯吱两声;我伸一下腿,它就刚嘎两下;甚至我才扭扭脖子,它也要咯吱嘎扎一阵子……其实,床板经受不了两人的重压,发出阵阵呻吟应该是正常的,可不正常的是,那床板只要叹息一声,子健他父亲的呼噜声就要停止一会儿,让我觉得自己在无端地打扰别人。
我不知道别人失眠的感受。医生说经常失眠容易患忧郁症。忧郁症是什么?是精神病、疯子的亲戚!可有时我觉得,失眠并不可怕,它能给你提供充裕的想象、思考的时间,在思绪东奔西突、混乱不堪中,时不时也能得到妙不可言的享受。我想,可能是得了失眠、患了忧郁症的人的精神常常处于高度亢奋之中,才有了那些疯狂的热爱文学艺术者们,用他那因激动而颤抖、痉挛抽搐的手,妙笔生花的描绘出光怪陆离的画卷,传颂千古的奇文;也才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如凡高、海明威之流。
这样想着,就觉得疯子可爱,失眠有理。
过去,我曾见过两件与疯子有关的事,现在想起,觉得特有意思。
一件是,有一年的冬天,我们院里来了个要饭的疯子。那人穿了许多件衣服,最外面的那件草绿色的衣服还很新,但脏兮兮的。他满脸的灰尘,进院子后,他就不停的咕噜着,好像在与人对话,讲着什么高兴的事,时不时还露出窃窃的笑。母亲舀了一大碗饭菜,叫我端给他吃。我们看他一边吃一边笑,觉得挺好玩的,就围着他看。这时我家隔壁的小惠妈来了,要拉小惠回家。小惠不肯,她妈硬拉着她回去,并对小惠说:“他那身皮多脏啊”。正吃饭的疯子听了小惠妈的话后,含混的冒了句“你心才脏”的话,把小惠妈的脸都给气白了。回家后,高杨告母亲说:“那疯子骂小惠妈心脏。我妈,心在肚子里面,它怎么会脏呢?我们的心也会脏么?”母亲笑了:“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都会被污染、会脏的。”那时我并没听懂母亲的话,现在才知道,“看了不该看的”我的心,不但会“脏”,还会疼呢!
还有一件是中学时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学校大门外,我和玉洁看到一个清清秀秀的小伙子站在台阶上演讲,如不是看他在雪白的衬衣上系根脏不啦叽的皮带和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谁会想到他是个精神病患者。记得那时玉洁小声的问我:“可是神经病?”不想这话被他听到了,他用那迷蒙的眼睛呆呆的来看玉洁,把玉洁吓得缩到了我的身后。忽然,他比了个京戏的亮相动作,接着又拳打脚踢的“嗨嗨”两下,朗声道:“神就神来仙就仙,骑着扫帚上青天。”
第二天,我们对齐老师说了这事,齐老师说:“他是幸福的。”那时,我们觉得齐老师是故弄玄虚,讲怪话。
现在我才明白,疯子有什么不好?疯子是自己一切行为的主人!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违心的去迎合他人。他是表里如一的典范。
别人我不清楚,而我,一个自认为纯洁、正直的人,也曾被动的戴了假面具、做了让自己回想起来都想呕吐的事——上个月,市级机关篮球赛,我们只要胜了林业局,就可以进前六名,参加下一轮比赛的。可周局一个激动,就把我们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拱手相让了。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的“行政干预、参与”的苦果。记得当时,我们领先对手十分,而时间只有三分钟!这时周局越俎代庖的喊了换人,换下防守特好的李明:“球都快打完了,他也没进几个篮。让我来表演一下。”他要上场,这是违规的,因为报上去的队员名单里就没有他的名字,前几场球赛他也没来,今天他心血来潮,才来看了半场球赛。而那时,我们请来的教练也做老好人,假装糊涂的让周局上场。我看裁判跑记分台,怕周局出丑,也忙着跑了过去,因为任裁判长的国家一级裁判蔡平是我的老熟人,在全市中学生篮球赛时我们就认识了。看我过来,蔡平对我说:“你们领导?这是技术犯规——对方没抗议,而你们想输球的话,我不知道。”我知道周局的能力,在没人防守的情况下,他的三分篮是准的,可对方只要稍微看紧点,他就找不着北了。何况近年他已发福,像个圆球似的,动作肯定灵活不了,防守时,他在的那个位置,不就成了“今夜不设防”了?我看大家都滑头,我更不想当恶人。我还自作聪明的安慰自己,他上场就奇迹般的来它个三分。但客观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在短短的黑色三分钟里,我们遭遇了“滑铁卢”,让对方打了个高潮,进了十一分,而我们一分未得——周局被对方盖帽一次、抢断一次,为掩护我上篮(事实是他帮了倒忙,他不但挡了我的道,还造成了自己犯规),犯规送了对方三分。特别最后一秒钟,对方断了我们的球,因回防慢,他才回到中场。他不要去拉对方队员造成犯规,时间也就到了。那时我们还赢着一分,因他严重犯规,对方得罚两次球。结果,我们被对方反超一分而败北。想想,这不是我这个场上队长,违心的迎合领导而造成的么?那时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原则?另外,我们那些队员,为了想让周局投进一球,讨得周局“美人一笑”的欢心,都想方设法的把球传给他而频频造成失误。现在想起,我就觉得心里难受。是的,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给卖了,把自己的人格、尊严,统统的卖了!输球后,周局做了自我批评,但也怪我们防守不力。那时我看大家的心里和我一样明白,可一个个却言不由衷的露出了虚假、讨好、阿谀奉承的嘴脸,把屎往自己脸上抹,都说是自己没打好。
我想,一个人,为了厉害关系而伪装自己,把自己分裂成两半——一个是真我,一个是假我。而这个假我是得费尽心机去表演、去装的啊。这样的假“我”,尽管风光无限、锦衣玉食,又怎么能和那疯子的真“我”的幸福相提并论呢?
庄子的《逍遥游》告诉我们,只有心的自由,才是最大的“逍遥”、最大的幸福!
可千百年来,人们(除了疯子)受他人的眼光所制——在什么时候不能笑、在什么时候不能哭、在什么地方不能躺下、在什么时候不能抬头、在什么地方不能大声喧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等等等等,违心的迎合他人,放弃了自己所喜爱的一切,被他人的眼光牵着,干自己不想干的事、做自己不愿做的工作!想想,这样生活的人的幸福能与疯子们相提并论么?……真的,有时我真的希望自己变成疯子,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干自己想干的活,想去那儿去那儿,满世界的去找那张低头顺眉、羞红了的脸……
啊,万岁,疯子。可敬、可佩、可叹的疯子,嘻笑怒骂皆为心之舒畅、心之幸福的疯子。我为你祈祷、为你祝福,愿你人丁兴旺、子子孙孙生生不息……
“昨晚没睡好?”早上起来,子健问我,我嗯了声。
“其实我也没睡好,一翻身,那床板就鬼叫,弄得我动也不敢动,浑身都睡疼了……想什么了?”
我没吱声,我想的事情多了。有的事情,越想越乱、越想越糊涂。比如子健的母亲,我就没弄明白,一个因风湿性心脏病提前退休、话很少、穿着打扮似家庭妇女,极普通的一个人,今天怎么那么的“能说会道”?处理事情的水平怎么那么的高?好像事情都是按她的设想发展的。她先说让小梅放假去她家“干活”,可吃饭时,当大家喝得酒酣耳热、稀里糊涂时,她却提出口头协议“干活”以后不要再提,提了对娃娃的成长不好。以后放假了,小梅一家就去她家住上一段时间,让她带他们到处去逛逛;他们有空,也来小梅家转转,就像走亲戚似的。先前看来很犟的王排长,被她说的直点头:“听大姐的、听大姐的。”把我母亲羡慕得干瞪眼。回来的路上,母亲就不断的责怪父亲,说如不是他“骚不捻颠”(昆明方言:风骚、黏糊)的打电话喊他们来,“结对子”的应该是她而不是子健妈。父亲说:“你哪有人家那水平?你只会对着娃娃抹眼泪。”更把她气得回到学校,直至睡觉都不理父亲。
我想不通,子健妈怎么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把别人的思绪引得跟着自己的想法走。
而有的事情,一下就柳暗花明了。比如王排长放弃了在城里工作的机会,打老远到这贫困山区,当上门女婿的事。前天晚上,小老头说是“爱多酶”的结果,我还不以为然。昨天下午,从王排长家回来时,母亲和子健的母亲还一路的感叹不已,她们怎么也想不通,小梅妈有那点能让王排长不顾一切追来的地方。只有我,在不经意间弄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在送我们走时,站门边的小梅妈,那低头顺眉、羞答答、不好意思的神情,不就是活脱脱的“牧羊女”么?在我心里,女孩子的腼腆与羞涩,才是能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舍弃一切、醉不愿醒的迷药。
坐在回城的中巴车上,看着绵绵的山峦及掩映在山间、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的村子和山坡上劳作的村姑,我的脑海里就不断的出现小梅妈和牧羊女的身影。我看到小梅背着书包,唱着《上学歌》,蹦蹦跳跳的跑向那半山腰的学校,而牧羊女就站在教室的门外,迎接着来上学的小梅。可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给孩子们上课的似乎不是牧羊女,而是子健的母亲。而来上课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许多的成年人。子健母亲的课讲得太好了。人们上完课后,便回去搞科学种田、修公路、建水电站……转眼:一片片的山坡绿了,一层层的梯田黄了,一棵棵果树红了。在那山坡上、梯田中、果树下,都有牧羊女的芳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