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曾在报上看到一幅震撼了许多人心灵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大眼睛”:“我要上学”的话,震聋发聩,让人的眼泪禁不住的往下流。那时,我也是热泪盈眶的。而此时此刻,看着小梅那苍白的小脸,我觉得“大眼睛”起码坐在了教室里,爬在了书桌上,手里还拿着笔。而现在的小梅,却躺在床上,连教室都进不了。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开始迷溕起来……
这时,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啜泣的声音,继而,满屋都是抽抽嗝嗝之声了。子健边呜呜的抽泣边打我,把我本来就不平稳的呜咽声,打得一顿一顿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抽抽嗝嗝的母亲,抚摸着小梅开始有点红晕的小脸说起了话。那时,我的听神经出了故障,母亲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只见她的嘴一直在不断的做着开合练习。后来,母亲拿出一沓钱给王排长,但被他拒绝了。母亲又把钱送向小梅的母亲,小梅的母亲也一再推辞。最后,母亲只好放弃了向小梅母亲怀里揣钱的动作。直到因为母亲的一再坚持,让一直处于尴尬境地的王排长说了句让母亲不好意思再送钱的话时,我的听力才被王排长掷地有声的话震得恢复过来:“你如果非要给钱,就是看不起我们!我砸锅卖铁,也会供她读书的!”
这时,空气沉闷到了极点,如不是坐地上玩弄脚趾头的小梅的舅舅,发出的“呵呵呵呵”傻笑声,让大家缓过点气来的话,我想,需要掐人中的,可能不止我一个!
母亲揩着好像永远也流不完的泪水,无奈的呆望着小梅。
众人无语。
先前,另一房间传来的老人的咳嗽声并不觉得有多大,而此时却显得如炸雷似的,震得人心慌慌的都仿佛要蹦出来一样。
“老王,我看这样吧,现在市政府要求市里的干部和贫困地区的农民朋友自愿‘结对子’,也就是互帮互助,像亲戚一样的相处。我们家自从子健来这儿工作后,就显得冷冷清清的。如果您愿意,我们两家就结成对子,让小梅去我们那儿读书,陪我们讲讲话。”
王排长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再慢半拍,他的泪水就关不住了。
“以前就对你说,我命苦,家里条件差。很小,我妈就被狗熊咬死了,我爹又体弱多病,还有个憨包弟弟。可你就是不听。现在,我们把你拖累成这样……”小梅的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这,也要讲条件,那成啥样子?”
那时,我没完全理解王排长的话,觉得爱本来就是有条件的。可几年后,因步入了大龄青年的队伍,在所有关爱我的亲朋好友的一再撮合下,我被动挨打的去相亲的过程中,才深刻体会到了“条件”的庸俗可鄙,它把真爱,生生的给剥离了,留下了因“条件”的吻合、成熟而结成的:同床异梦的“夫妻”、貌合神离的“战友”、生儿育女的“机器”、将就过日子的“冤家”——我不知道媒人是怎么向别人介绍我的,但向我介绍对方时,媒婆们介绍完该女孩如何漂亮、温柔体贴后,都会有意无意地加上:“她家的条件可好了——她爹是×××的局长;她妈当什么什么官;她舅舅是什么;她大伯是什么;她姨夫是什么;她表姐夫是什么……”好像我要找的不是她,而是她的那些所谓的什么什么“条件”、什么什么长、什么什么关系……
“孩子不能离开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王排长重重的叹了口气。
“老王,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一院的房子,除左边的厢房,正房、厨房、大门及围墙都是你来这个家以后建盖或翻盖的。而现在你遇到了困难,我也相信困难是暂时的,你也一定有能力克服,但克服这个困难得有个过程。这个过程,让我们和你们一起走过,好么?……”
我瞟了眼房梁,看到那大梁和椽子还比较新,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松脂油的清香。我看了看子健的母亲,我真佩服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谆谆善诱的话语。她的话,让我领略到了这个曾经的女副县长的风采。看着她那极具亲和力的表情和非常有粘合力的话语,我忽然觉得,过去认为子健的母亲像家庭妇女的想法,就像是从屁眼里冒出来的。
这时,不知我的哪根神经又出了岔,我会想起了熊处长的爱人。
熊处长是我们单位出了名的“西施”,他是我见过患病病最多的人,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被牛踩着的癞蛤蟆”:慢性咽炎、复发性口疮、高血压、痛风、糖尿病、过敏性鼻炎、颈椎病、肩周炎、腰肌劳损、风湿性关节炎、慢性胃炎、胆囊炎、结肠炎,提前退休前还得了肺炎!他的抽屉里,哦,差点忘了,他还做过阑尾手术。他的抽屉里挤满了各种药品,听安大姐说,她和熊处长共事十几年,没有那天不见他吃药的。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不吃辣椒、花生瓜子、糖什么的,他只要沾上几粒花生,过不了两天,他的口腔必定溃疡:“比药还灵”,他曾对我说。按董主任的话说,“别人放屁,他也会被熏感冒”。原先,大家都不知道他为何落了那么多病。有一次,我跟他去基层检查工作,人家带我们去西山猫猫箐吃烤全羊,我看他眼睛直勾勾的看那黄生生、金灿灿,让人流“喀喇子”的羊肉,便撕了块递给他,他摇了摇头。
“不喜欢?”
“喜欢,但不能吃。”
“哦,这且不难受?”
“想吃而不能吃,想做而不能做,你想是什么感觉?”
“那就来它一块!”
“这块整下去,我得打三天的吊针。”他苦笑道。
看他愁眉苦脸的吃那白菜汤泡饭的样子,我关切的问他,怎么落了这么多毛病。
他说是阑尾炎害的。
原来,他当工程兵时修成昆铁路,在工程最紧张时他得了急性阑尾炎。开始是以为吃了冷馒头、喝了箐沟水闹肚子,可吃药打针都没见效,他便叫卫生员给他打了止痛针。结果,阑尾穿孔,得了腹膜炎。
“医生说晚做半小时的手术,我就‘拜拜’了……唉1”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人身上的零件,是一件都不能少的。以前,听人说日本人的娃娃,一生下来就把阑尾割了,这样,就不会出现在野外作业,得阑尾炎而丢命的事。可我研究发现,阑尾的作用太大了,它就像鸡翘上米粒大的那点小东西。据说,德国科学家做过试验,他们把那点小东西用剪刀剪去,结果是:鸡长得快、长得肥。可出现的问题是:鸡的免疫力差了。我想,阑尾,就是鸡翘上的那点小东西。我认识的人里面,只要割了阑尾的,免疫力都很差,他们都跟我一样是百病缠身之人。”
后来,熊处长得了肺炎,他爱人便哭兮兮的来找董主任,要董主任劝劝熊处长,提前退休算了。
董主任说:“不行,我们关系再好也没你们俩口子好,你都动员不了,我更不行。”
我们都知道,熊处长是个特爱上班的人,他从不休公休假。我曾多次听他说他最怕放大假,放假七天,他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饿狼,在房子里把头都转晕了——他不想,也没力气去游山玩水,可又坐不住。熊处长退休两年后,他爱人又哭丧着脸来找董主任,说熊处长有了外遇,跟那些跳广场舞的舞伴们打情骂俏的。
那时,董主任正站我身后,看我打字,帮我改报告。
我知道,董主任虽然比熊处长小好几岁,可他们是铁哥们。过去,熊处长的爱人来我们单位,都爱带她做的东西让董主任品尝。
我想着停了手,看董主任怎么处理这件事。
“可能吗?你曾说他是个负责任的人,特关心你和娃娃。据我所知,他的工资都是你掌管,他去跳舞是你叫他去的。嫂子,你不要乱想。过去,他‘腰酸背痛腿抽筋’你急,现在,他身体跳好了,你又急什么?身体好是你的福气呀!那么大岁数了,开开玩笑就会‘枪走火’,那还了得?!……你不要那么的紧张。再说了,就算‘枪走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也就是……也就是浪费几颗子弹……”
“老潮奈!”
熊处长的爱人打了董主任一下,眉开眼笑的走了。
想着董主任的话,我不由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时也笑成了一片,是不是刚才我的思想“跑马”时,也有人讲了个“润肺”的小段子。
在外面抽完烟进来的父亲劝母亲,说算了吧,你虽先来,可“结对子”是潘县长提出来的,老王能接受,是她……
“大妹子,就这么定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孤寡老人’吧,啊?”
“鬼不过你!”母亲做咬牙切齿状的掇了子健的母亲一下,子健妈便回身搂着母亲的肩嘻嘻的笑。
她俩的亲密样,又让我莫名的想起了雯和高杨在一起时的时光。
事情很快定了下来:小梅开学就去上学,学费由子健妈出,暑假和寒假时,小梅去昆明,帮子健家“干活”。
这时,一缕阳光跑了进来,把大家先前阴郁铁青的脸色都照走了。
王排长要留我们吃饭,说尝尝他泡的杨梅酒。
我们来到院子里,母亲和子健妈忙着去厨房,帮小梅的母亲做饭。
父亲和子健爸陪着王排长,坐在了屋檐下吹牛。
子健我们几个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外。
在经过院子时,我看到在院子大门的左边,有株梅花在风中轻轻的摇曳着,阵阵幽香随风飘来,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
站在大门外,我才看清这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是错落有致、依山傍水而建的:王排长家的房子在的地势比较高,所以站在大门外,整个村子的情况基本都能看到。这村子被许多高大的竹子包围着,那些竹子有的直冲云霄,有的如懒散悠闲的老头,斜靠在青年们的身上,清风掠过,大家就挤挤搡搡的发出如吵闹、似低语的咯咯嘎嘎、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村子的下方,有条河流由北向南,从两座山的中间奔腾而来,似乎要洞穿过村子所在的山峦,可最终,咆哮的河水还是臣服于山峦的坚强,又有点不甘心的在山脚下转上个圈,打出几许叹息的飞沫,留下几个无奈的漩涡,这才来了个大回头,依依不舍的顺着右前方那座山和我们所在的这座山所形成的峡谷,向远方逶迤而去。
“这河就是从你们学校那儿流过来的吧,怎么到了这儿,水会变得那么急?它流向哪儿?”我看着河水过来的方向问子健。
“嗯,在那面有好几条小溪流入。另外,水到了这儿,因受两座山的夹击,再加上水也大了许多,所以就如万马奔腾,呼啸而下了。”
“它流向哪儿?”
“金沙江。改天我带你去皎平渡,看看红军走过的地方。”
“老师,我带你们摸鱼去,这条河里的鱼可好吃了。”
听了小兵的话,我打了个寒战——现在可是冬天,虽然艳阳高照,可那寒风吹到身上,也还刺骨的冷呢,摸什么鱼?
“走吧。”高杨拉了小兵的手,走下了台阶。
平时疯疯癫癫、怪话特多的小老头,从听到小梅“我要读书”的话的那一刻起,似乎有了什么心事,默不作声的跟在高杨的身后。我和子健也无声的跟着他们,沿青石板小路向河边走去。
“这王排长,我一直都很敬重他,想不到他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只让儿子上学,却把女儿关家里。去年我去他家都没见过小梅。”子健道。
“他也太难了,出门就是山。我都怀疑,昨晚,瘸着腿,杵着拐杖的他,是怎么从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回来的……喂,我想起个问题,从小学到高中,你的成绩一直不好,最后怎么还考上了大学?要知道,好多平时成绩比你好的同学都没考上。”默默的走了一段,我想着问子健。
子健重重的叹了口气:“记得高二时我俩唱的那首歌么?”
我说:“当然。”
那是高二时,班里搞联欢,老鼠拿了本文革时的《战地新歌》到教室里,说他在家偶然翻到的,里面的《真像一对亲兄弟》最合子健我们这两个“穿连档裤的”唱了。
子健看了眼,说“没听过,意思倒好,但唱不来”。
后来是齐老师用他的那台“老得掉牙”(子健语)的四速唱机放唱片教我俩唱的。
其实,我觉得我们唱得并不好,没唱出当兵的味儿。可不知为什么,却莫明的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
“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保留节目了!”老鼠叫道。
后来,子健问齐老师:“‘战地’应该是打仗或练兵的地方,是讲部队的事的。怎么这《战地新歌》里,工农兵学商,什么歌都有?”
齐老师说文革时是“全民皆兵”,大家都是有“战斗精神”的。
“哦……怪不得文革会搞武斗。”子健点头道。
“哎,打仗,就得亲兄弟。”
我正想着,就听子健说道。我看了他一眼,没弄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子健弯腰捡了根树枝,漫无目的的拍打着路边的小花小草,然后抬头看了看从我们头顶静静掠过的白云,幽幽然,说了句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唉,还不是你。”
看我抓头,子健笑了起来:“是我母亲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他那么优秀,等他考上大学,而你没考上,你想想结果怎样?难道你还天天陪他上课去不成?’我母亲说得不错,如果我不用功的话,这辈子,我们的朋友之谊可能真要断了。”
“怕不会。”
“可能你没有感觉,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去你们学校?你们那些同学太拽了,他们看不起我们师范生——如果我没考上大学,随着时间的推移,因朋友圈子的关系,我们的距离可能会越来越远。”
我点了点头,另外几个没考起重点大学的同学都这么说。
这时,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不知道是感动于子健对我们友谊的看重,还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