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哥,老乱说,你写的这篇《论妖精》,好倒是好,但不是他要的那种。”下午,高杨一进门就对我说道。
我有点沮丧,要知道写这篇六千多字的论文,自己可是翻了不知多少书,构思了近一个月,用了一个通宵的时间才写完的。于是说:“先前他也没说哪种嘛。再说了,妖精不就是能变化、会迷人,如苏妲姬和蒲老先生笔下的那些狐狸精么?”
“不是,他说的是要赞美之类的。不过,我也说不清……”
“赞美妖精?”这可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老乱说的可是那种……”雯插话,可刚开头却又打住了。
“哪种?”我和高杨几乎是同时问道。
“就是,就是那种好妖精。也就是只迷人,但不害人的那种。”
雯这一提,我想起来了,蒲松龄老先生笔下就有这种与人为善的妖精。我把这想法对高杨说了。
高杨说:“好像也不是,他说是现代的妖精。哦,想起来了,他说的好像是模特之类的。”
“可是人妖?”我被说得云里雾里的,有点丈二和尚的感觉。
我有点后悔,当初我让高杨叫老乱来谈谈,可高杨一直没把老乱叫来。这下可好,费了那么多心血写的东西,就这样给枪毙了。我怪自己自以为是,谁说的:“最愚蠢的就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的话,对极了。
“你们几个还在房间里嘀咕什么,还不快来吃饭。”
母亲站餐厅门口叫道。
当我们坐到餐桌前,母亲对坐在桌前专心看报的父亲说:“先前你说等他们来一起吃,现在来了还装模作样的看什么看。”说着,还霸道的把父亲手中的报纸,抢过来丢冰箱上去了。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接过了高杨递过来的碗筷,但他没吃,好像在想什么。
“你看,你看。老都老了,还发什么青春呆?”母亲瞪了父亲一眼。
“喂,高远,这电脑游戏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能使人玩得茶不思、饭不想,连人的最基本……都不知了?”父亲似乎有点口吃。
“基本的什么?”高杨问。
“‘原始游戏’——搞事。”小老头发觉自己放了黄腔,忙改口说:“做好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母亲瞅了眼小老头,接着又抱怨道:“你这老不正经的,跟娃娃乱说什么嘛。”
父亲说是他看那张报上,有位家长,对他儿子沉迷于网络游戏,而痛心疾首所写的一篇文章。那上面说:“他过去,隔三差五的带着不同的女朋友来玩,我们便觉得他对爱情不专一,认为他是‘花心大萝卜’,还批评他。可当他迷恋上了网络游戏后,不但吃饭喝水不正常,连门都不出了。朋友打电话来约也不出去,有时连电话都懒得接。女朋友来到家里,他不理不睬的,全气跑了。啊,网络游戏真的太可怕了,能把人变得连人类‘最原始的游戏’都不会做,连女人都不会想了。”
小老头窃笑。
听父亲说不接电话,我一下醒悟了过来,先前太傻了,打个电话问问不就得了?我想着,便叫高杨把老乱的电话号码找来打了过去。通完电话,我明白了,老乱要的是现代的“妖精”。她们懂得生活,知道包装自己,使自己外美内秀,不但有美丽的容貌,迷人的魔鬼身材,还有丰富的知识和极高的心理素质:“能把男人摆平”(这是老乱的话)。
我问:“为什么要选这么个题目?”
老乱说:“我看同学们大多都是《论人体美》、《论人体艺术》之类的。我想能不能把思想放开一点,因为也有同学提出,写什么《论魔鬼身材》的。我便去问论文导师,他听了我的想法,把我确实表扬了一番。可我发现我怎么也写不出我想说的那种感觉。后来我忽然想起了你——不好意思,先申明一下,你上中学时和大学所写的一些文章,我都拜读过了,是高杨拿给我看的。就连你还未写完的《论“红与黑”中的于连》她都带给我看了。说心里话,你所讲的‘于连’跟我心中想的一样,可我就写不出那种感觉。”
“打住,打住,我的鸡皮疙瘩都被你吹起来了。你不是说我先前写的不好么?”我笑道。
“不是不是!感觉是有了,只是……好像还差一点。我、我也说不出的……什么、什么味道。”老乱有点急。
我对老乱说,我得好好的研究研究,毕竟自己对“妖精”还没有接触。
“哪里,开个玩笑,说不定你身边就有了。”老乱如是说。
我瞟了眼坐在旁边沙发上,假装玩弄手指甲,实则在偷听的雯,感觉雯好像是有点“妖里妖气的”。
放下电话,我对雯说:“老乱的话都听到了?”
雯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将双手扣紧了我的脖子就是一阵狂吻。
我把个头摆得像只波浪鼓:“别、别,小心别人看见。”
“不,我就要当‘妖精’——迷死你!”
“咳、咳。”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雯才如触电般的放开我,坐到沙发上。
“好家伙。”我在心里说。刚才雯这一闹,使我霍然开朗了,我对“妖精”,好像是有了点认识。
上次写的时候,老乱还说慢慢来,不等着要。这回可好,说最好能两周拿出来。我对他说:“你这是逼鸭子上树,强奸民意。”
老乱嘿嘿的笑:“帮帮忙,帮帮忙。我知道你肯定、肯定整得出来。改天我请你吃‘傣味’怎么样?”
我笑了,说我们这是做生意呢。
“或者我找辆车,我带你们去我才去过的一个最最美丽的地方——青龙峡玩一回?”
“不用了,不用了。可写得出来,能不能达到你所要求的还说不准呢……这样吧,明天你把你的想法也写一点给我,让我参考一下。”
“要得!不过……”
“什么?!”我有点急,心想老乱可是还有什么“坚刚”(昆明方言:不好对付、难办)的要求。
“我是说你一定要答应我,吃‘傣味’或者去青龙峡?”
“好嘛。”我答应了。
其实,我们一家前几天才去过青龙峡。从昆明去青龙峡大约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要向西走“石安路”,到安宁市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沿旧的“安楚路”,到草铺镇后向右,顺着乡村公路一直走下去。这条路车少,但路狭窄、弯多,且路面凹凸不平,并时不时的要走被秧田里的水漫上来淹了的道路。有的地方生来就是被小河、小沟拦腰斩断的。这是条刚拿到“奶卡”的人去练车的天然练车路。到了周末,田边地头常见停了车打牌、聊天烤太阳、洗车的人。这条路有点绕,比走温泉多了十多公里的路程。另一条是从刚到安宁的十字路口往右,顺螳螂川,经被郭沫若称之为“天下第一汤”的温泉一直走下去。这条路比较平直,是条柏油路。周末,一家人开了车,走在这路上,听着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和潺潺的螳螂川水声,闻着路旁瓜果的飘香和清新的田野里的气息。对了,如阳春三月去,一川的金灿灿的油菜花,你定会觉得心旷神怡,一切私心杂念都顺着螳螂川水东流了。
青龙峡,被水流到这儿变得湍急的螳螂川隔在路的左边,车子要停在右边的悬崖旁,人下车后从河上的铁索桥过去。
那天我们一家人过铁索桥时,闹包小老头乘大伙儿(特别是雯和高杨)正提心吊胆的走到桥中时,他忽然在桥上跳了一下,吓得雯抓紧了桥边的铁索失声尖叫起来,高杨更是花容失色的爬在了桥面上,母亲抱紧了我抖个不停。
那是个风景迷人,长满了原始丛林的美丽的地方。可漂流、荡秋千、爬山、过独木桥、当“水上飞”;亦可吃烧烤(许多野味,在城里是吃不到的),听民族情歌。那天的一首轻盈调皮的歌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
(女):“阿老表,阿老表你要来呢嘎;”
(男):“阿表妹,阿表妹你要来呢嘎。”
(合):“不来就说不来呢话,莫让阿妹(哥)呢白等呢着!”
这歌声真的太好听啦,我点着头对雯说:“此曲只应天上有。”
雯甜甜的笑了:“你的思想满先进的。我们音乐老师说,这叫‘原生态’,是民族文化发展的方向。”
听了雯的话,我心里美滋滋的。
小老头更是从那天起,时不时的就“阿表妹,阿表妹”,摇头晃脑的哼个不停,有时还跺下脚、甩两下手、扭几下身子。
记得那天小老头玩“水上飞”时掉水里去了,当我把他从水里拉上来,他就一直耷拉着脑袋——他觉得特没面子。直到我和雯“失踪了两小时”,才让他活了过来:“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干什么去了?”终于找到我和雯后,他神气活现的叫道。
其实,先前我和雯一直跟大伙儿在一块儿,雯还用笔,记下了草地上一首花灯小调的歌词:
“月亮出来亮晶晶,
扯尺白布绣手巾;
两边绣上鸳鸯鸟,
中间绣上我的心。”
只是后来,爬到半山腰,在一棵火把树下,我和雯听那民族姑娘用树叶吹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太好听了,便跟着学了起来。可学了半天,别说吹出歌曲,就连响声都吹不出来:“可能树叶太老了,我们找点嫩的试试?”我对雯说。
“那边有一棵。”雯指着远处,在阳光下闪闪发着绿光的小树。
我和雯终于摘到了绿绿的、嫩嫩的树叶,可还是吹不响:“算了,我们探探这条小溪的源头吧。”
雯不屑,说这么小的一股水。
“还看不起这水。你知道这水流哪儿?”
“哪儿?”
“先入螳螂川,然后再到金沙江,经长江从上海奔入太平洋。”
“真的?!”雯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这时,我来了灵感,一首小诗不由脱口而出:
“莫笑山间溪水小,
弯弯曲曲志气高;
今日带走我的情,
它日海上浪滔滔。”
雯高兴的拍起了手,然后啃了我一口,兴趣盎然道:“走吧!”
我俩顺小溪走了很远,还是没看到源头。我决定返回,可又有点不甘心的站在山坡上向远处眺望。
雯摘了几株松枝过来,说休息一会儿。我看到了,说坐草地上不是蛮好的,干嘛破坏森林。
雯没说什么。她把松枝铺好了,示意我坐她身旁。
我挨着雯坐了下来,又躺了下去,然后将身旁的松枝拿起闻了闻,觉得有一股松脂油的香味清清的、淡淡的沁人心脾,不觉叹了口气。
“不知你折断了它的血脉,它知道疼不?或者疼了却说不出来。……或许,说不定现在它心里正在骂你呢。”我说着坐了起来。
刚躺下去的雯,听了我的话后,先前兴致勃勃、攀折松枝的快乐心绪好像丢了。她可能觉得我真的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我看到她的眼角漾起了泪花。
先前,我还想和她开玩笑,指给她看在我们右前方不远处一株枝繁叶茂、长得有点奇特的、不知名的大树,那树的主干上长满了苔藓,枝干上还挂满了如胡子似的丝丝。更奇特的是,一株差不多有手腕粗的青藤,从一巨大的崖石的左边爬到了崖石的右边,缠上了那棵大树,那青藤上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那叶子是那么的翠绿鲜活,充满了朝气,她似乎有点得意而发着碧绿的光。我想对她说你看那青藤,在它的近处,就有棵四五米高的树,但它不理,而却要去找远方的大树,这说明那青藤是有眼睛的,不然它怎能找到那棵它要攀缠的大树呢?可这时看她那情绵绵、意切切的样,便不忍心对她说,怕吓到她。记得那天下午在她家吃饭,她父亲非要我陪他喝几口。吃完饭从她家出来,我们去了“世博园”。我们在花丛中徜徉,看着在花丛中忙碌的蜜蜂、追逐嬉闹的蝴蝶,听着不知从那儿传来的优美的小提琴曲,醉眼朦胧的我就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人说“酒是色媒人”,只喝了半小杯红酒的雯,缠绵得将整个身子偎紧在了我的身上,连步都迈不开了。当我们在一临小溪的石凳上坐下来后,她就搂紧了我的脖子,将滚烫的身子贴紧了我,并将那润润的小嘴送了过来。记得那时我笑她,先前她喝的是水又不是酒,怎么醉醺醺的?这儿到处都是偷窥的眼睛和偷拍的镜头,小心被人照了去。她说不管。可当她无意的睁开醉意朦胧的眼时,她发出了惊叫,她说她看到在我身后的香蕉树中,有一个人正拔开了树叶往这边看。那时我也正闭了眼,享受着习习的凉风和她身上发出的微馨的气息,她的惊叫吓了我一跳。当我睁开眼,眼前的一幕更让我吃惊不小:我们坐下来时周围并没见人,而此时,附近的花丛、树影中却有许多的脑袋对着我们。当雯看到那些脑袋后,吓得拉起我就跑。过后她对我说,那晚她整晚的失眠,她觉得,她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长满了眼睛,都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过了许久,我问:“听到了风的低吟,松的合声了么?”
雯说听到了。她听到松涛和风的声音,还有小虫、小鸟唧唧唧的声音。
“高远。”过了一会儿,雯忽然翻转身,爬在草地上,仰头问我:“你能聆听自己的声音么?”
我睁开微闭的双眼,当看到雯充满期待并十分认真的目光时,觉得雯是那么的天真可爱,于是反问说:“你呢?”
“我不知道。中学时,我们语文老师出了篇作文题:《聆听自己的声音》。当时我们班的同学都傻了:自己的声音怎么聆听啊?”
“你们没写出这篇作文?”
“写了,但自我感觉写得糟透了。同学们说,老师的意思可能是‘聆听胎儿的声音’吧?——那时她正怀孕呢。”
“乱说。”我笑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不能聆听呢?”
“我们想的是,她老爱说有个广告词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的:‘爸爸,妈妈,我来了。’”
“牵强附会!人是能聆听自己的声音的,是能自己与自己交流对话的。比如说自来话……哦,对了,唐朝的贾岛因在诗中对用‘推’还是‘敲’把握不定,而走火入魔,走在大街上还‘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的自言自语,以致拦了朝廷大员的官轿。你说,他不是自己与自己对话,聆听自己的声音是什么?”
听我这一说,雯似乎明白了一点。她说,她想起了过去,思念我时,也常常自己与自己对话。
“老师说该篇作文的核心在个‘聆’上……是啊,我怎么就没理解这‘聆’,就是听自己心灵发出的声音呢?”雯自言自语。
“你们老师,对你们所写的这篇作文的评语是怎么说的?”我问正痴想着的雯。
雯将目光移向了远处,她的眼睛涌起了泪花:“她没来得及改我们的作文,死了。”
“车祸?”
“是,也不是。为避让行人,公交车开花园里去了。她正坐车上,吓到了胎儿,早产,胎儿活了;她,死了。”
“可怜的小草!”我说,也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孩子的名字叫小草?”
“真的叫小草?”我有点吃惊,觉得不可思议。
“听其他老师说,她女儿的名字就叫李小蔓,也就是小草的意思。”
我叹了口气:“我说的是‘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雯又轻轻的躺了下去,将头靠在了我的腿上,幽然道:“高远,你将来一定是个好父亲。”
我摸着雯的秀发,觉得自己的心里痒痒的,是那么的温暖。雯的小鸟依人状,常常让我感叹世界、生活的美妙。这样的女人是人间的尤物,你是不会忍心去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的,你得珍惜她一生一世!我想着,静默的眺望着几朵白云拂过山林,在对面的山脚下有几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了一片黑油油的土地上,在田边有几株老树在微风中轻轻的摇曵着。这如诗如画的美景让我慨叹不已。我低头,看到将头枕在我腿上的雯一脸幸福的样儿,一时心血来潮,我像领导发言前引人注意似的干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可惜,不是个好丈夫!”
“什么?!”雯似乎吃了一惊,她立马坐了起来,用那美丽的眼睛来看我。无疑,我的话刺中了她的心。当她发现我假装看天空的浮云,而躲闪她的目光时,她好像明白了:我是在逗她呢。于是,她撒娇的张开双臂扑向我:“我不管……”
正在这时,传来了高杨和小老头喊我们的声音。
“疯哪儿去了,半天不回来?”上车后母亲问。
“我们在山上……”
“啊,野合!”小老头打断我的话怪叫起来。
“认不得碜。”高杨边说边把小老头掐得一连声的“唉哟哟”。
“我们在聆听自己的声音。”雯还沉浸在先前的幸福港湾里。
“是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吧?”高杨也没明白自己的声音怎么个“聆听”法。
“高远说,自己内心的声音是可以聆听的,心与心还可以无言的交流(雯终于发扬光大了我的意思)。”
“我这傻儿子,从小就多愁善感的。”母亲叹了口气。
“你喜欢李清照的词么?”正开车的父亲问我。
“没有。”我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父亲笑了。
“你干什么都躲不过爸爸的法眼。”高杨神气活现的做了个鬼脸。
沉寂了一会儿,我说:“自己的声音不但能聆听,还看得见。”
“牛!”高杨、小老头和雯异口同声的叫道。
我没出声,静静的看着窗外向身后闪去的行道树。
过了一会儿,我回头对雯大声呵斥道:“你给我滚下去!”
全车的人都被我吓了一跳,他们的眼睛因惊恐而瞪得特别的大,就连父亲都下意识的把车停到了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