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玉起身拉开窗帘。下午睡得太急,窗户都还敞开着,凉意袭袭 而来。一轮圆月正悬于密林之上。突然一声惊啼,紧接着一串扑打翅 膀的声音。惊魂未定的巧玉,也随之浑身一颤。难道鸟儿也有梦魇? 一切即刻恢复寂静,但寂静同样令人不安,树影幽暗,仿佛隐藏着许 多蠢蠢欲动的能量。巧玉背后隐隐发寒。转回身,幽然大半床白光。 电子钟显示暗红色数字:1:15 am 。此刻的北京眼看就要到下班时间。 她整日未曾在QQ 上出现,不知可曾有人留意。她的山寨手机并未开 通国际漫游。不开通也罢,以免徒增牵挂和失望。没有结果的情感, 本不该投入过多,或许抑制永远胜于表述,而男人也远比女人理智。
夜正深,睡意却淡了,来去自由,不由人控制。无眠之夜,巧玉 并不陌生。只是北京的夜,再深也不及此地宁静。不论宁静与否,皆 会令人胡思乱想。窗外树影相抱,如热恋的情人。可赋一向谨小慎 微,不善巧辞,却也曾在午夜发来短信,倾吐他的思念。但那仅有的 一次,是两年之前。恋爱本有保质期,或许只是她的更长些。可赋的 手修长细嫩,唯有无名指下有一小块老茧,那是她常常抚摸的地方。 她曾戏言他的手比女人更嫩。他也曾笑答:所以这手不能干活,家务 得由你来。话一出口,无法收回,徒增一段蚀骨沉默。以后,以何之 后?以Anphone 为界,她需抹掉有关他的记忆。正如二十年前,抹 去有关父母的一切记忆。巧玉握紧窗棂,铝合金轨道冰冷坚硬,直刺 肌肤。
巧玉放开窗户,披起外衣。下午喝的奶茶完成了人体旅游,急需 投入下一次轮回。摸不到台灯开关,墙壁上的开关也找不到。暗中摸 索着开门。还好,走廊里有夜灯,虽然只有萤火虫的亮度。门外一条 漆黑狭长的走廊,两侧大约有四五扇门,扇扇紧闭。巧玉不知哪扇是 洗手间,却也不敢贸然去开,方才越发意识到,此处并非北京。这是 完全陌生的国度,完全陌生的大宅。巧玉不禁后背微寒,提足屏息, 不敢弄出半丝声响。沿楼梯而下,依稀记得客厅边上也有卫生间。而 且那一层没有睡房,进错门也不至于尴尬。
巧玉盘旋而下。木质扶手冰凉光滑,楼梯偶尔低吟,巧玉努力踮 起脚尖。眼看就到一楼,大理石地面就在眼前。楼梯上却突然又是一 声,仿佛从背后高处传来。巧玉一惊,立足回望,空荡荡漆黑一片。 屏息静立片刻,并无任何动静。
巧玉摸索着走进客厅。此处过于宽阔,因此更黑,墙角虽也有 一盏夜灯,却仍与萤火虫之光无异,反添更多幽暗深邃之感。屋顶高 不可测,家具和植物似乎都富有思想,在暗中偷窥赤脚的女孩。冰冷 微潮的空气,带给人有关地下宫殿的联想。十三陵地宫,她只去过一 次,狭窄的墓室和巨大的棺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令她不寒而栗。还 好卫生间就在眼前。门没关,依稀能见马桶的形状。依然找不到电灯 开关,巧玉摸索而入,关门坐上马桶。黑着也罢。速战速决,无须多 少时间。
突然间,耳边隐约一声轻吟:“啊……”
那声音细如蛛丝,却似乎就在不远处。巧玉吃了一惊,屏住呼 吸。四周安静至极。也许只是林中鸟啼?或者只是自己吓唬自己?可 突然又是一声:
“啊……”
这次更加真切。是个女人!巧玉汗毛倒竖,头皮发紧。卫生间没 有窗,门也关紧了,何处来的人声?
“啊……”
这一次万分真切,简直就在耳边!巧玉惊慌侧目,只有漆黑一 团。鼓足勇气缓缓抬手,摸到麻麻的一大片,像布。布后则硬如墙 壁。巧玉略微安心,好歹还隔着墙。但那呻吟又至:“哎哟!哎哟, 啊……”长长一阵,夹着杂音。既是隔着墙壁,何以听得如此真切?
“砰!”
突然一声巨响,地面微微颤抖。巧玉浑身一抖。呻吟之声戛然而 止,换作男人低语,之后是女声,音节飞快跳跃,似是西班牙语。巧 玉虽听不懂,却长出一口气。是人,不是鬼。难道是偷欢的用人?巧 玉猛然领悟,双颊微热。一阵凌乱脚步,隔壁之人落荒而逃。紧接 着,头顶响起更急促的脚步声,楼梯毫不吝惜地大声呻吟。巧玉越 发紧张:卫生间的门没锁,灯也没开,她才是鬼鬼祟祟的人。正要起 身,耳边却突然又有了声音,似来自同一个位置,却更近,紧贴耳 畔,而且无比诡异, 分不出男女,辨不清语种,如果用中文解释,则 仿佛是在说:
“下家的门儿……下家的门儿……”
那声音仿若来自躯体深处,跳过声带的环节。空荡荡的躯体,五 脏六腑皆被掏空。“下家的门儿……”又是一声,简直不似人声,而 似灵魂之间的呼唤。巧玉顿时毛骨悚然,那声音转眼又至,这一回更 近,耳垂似乎都能感到气息震颤,可又异常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 界,与此生并存,却并无交集,无法用感官探知,却能以灵魂感应。 巧玉用双手堵住双耳,声音顿然消失。还好,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 巧玉闭紧双眼,不敢放开双耳,生怕那声音再来。突然间,卫生间的 大门敞开,客厅里早已灯火通明,刺得巧玉睁不开眼睛。布兰克先生 身穿睡衣,手拎棒球棒,站在卫生间门外高声道:“露小姐!是你!”
巧玉走出卫生间。一只巨大的蓝色古董花瓶碎成几块,散落卫生 间门外。布兰克先生站在碎片旁,一手拎着棒球棒,一手托着下巴, 诧异的目光在花瓶与巧玉之间游移。
桔恩小姐慌慌张张跑上楼来,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一头红发 蓬乱无章,和白天那个精神抖擞的阳光小老太判若两人:“Oh !我的 上帝!这花瓶……”布兰克先生一挥手,桔恩小姐立刻住口。“对不起, 露小姐!您受惊了!桔恩小姐,请你送露小姐上楼。”布兰克先生说 罢立刻转身上楼,没给巧玉辩解的机会。
桔恩小姐立刻恢复常态,问巧玉是否受伤,脸上又荡漾起笑容。 巧玉终于有了辩解的机会:“不是我。我没碰花瓶。”桔恩小姐吃了一 惊,笑容即刻消失,面容格外严肃。她加快脚步,沉默着引领巧玉回 到三楼客房,打开台灯,小心翼翼关了房门,一屁股坐在床边:“露 小姐,请原谅我的问题,但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巧玉详细叙述今夜的经历,桔恩小姐则屏息静听。听着听着,眉 头越皱越紧,面色越发凝重:“你听到的声音,是说话声吗?”巧玉点 头。“男人还是女人?”“一男一女。”巧玉低声回答,脸上一阵微热。
“唉!一定是玛丽亚娜和她的男朋友何塞!”桔恩小姐深叹一口 气,“布兰克先生如果知道一定会气死的!他最不愿意陌生男人进家 门了!更别说在他的储藏间里干那种事!唉!”
巧玉生怕给女佣带来麻烦,忙解释道:“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错 了,好像还隔着一面墙。”刚才走得匆忙,竟然忘记细看,自己摸到 的到底是什么。
桔恩小姐摇头道:“你不会听错的!那隔壁就是储藏间!这房子 的墙壁都是木板做的,隔音不会很好的。一定是玛丽亚娜和她的男朋 友!唉!”桔恩小姐连连叹气,眉头扭成一团,“不过玛丽亚娜也是 个可怜孩子!为了赚钱,从墨西哥跑到美国来做用人。何塞偷渡来 美国看她。玛丽亚娜哭着求我帮忙,我心一软,就答应帮她!我请布 兰克先生帮忙,给何塞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在一个体面人家做园 丁!我可是拉下老脸的!哪有用人求主人帮忙的?我对玛丽亚娜千叮 咛万嘱咐,不许她把何塞带进这里。但她还是……唉!布兰克先生知 道了一定会气死的!”
“别担心!我会保密的!”巧玉试图安慰桔恩小姐,桔恩小姐却 极力反驳:“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犯错的人是玛丽亚娜,怎能让你 承担呢?那个花瓶,是布兰克先生最喜欢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赖到你 的头上!”
“可那花瓶并不在储藏间里。他们怎能把它打破?”巧玉不解道。 桔恩小姐诧异道:“你是说,花瓶碎的时候,他们还在储藏间里?”巧 玉点头。桔恩小姐睁圆了双眼:“你是说,当时还有别人在?”
巧玉再点头。桔恩小姐一把抓住巧玉双肩:“露小姐!告诉我, 你还听见什么?”巧玉并无防备,浑身一震,只觉肩上的双手在微微 颤抖,后背不禁阵阵发凉:“后来,我又听见一个声音……”想起那 鬼魂般的声音,巧玉越发不寒而栗。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桔恩小姐眼中射出恐惧的光。
“我……我不知那是在说什么!我不会模仿,可我听到了!”
“你真的不知道那声音在说什么?”“不!我听不懂!”“是男人 还是女人?”“说不清!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就像来自另一个 世……”桔恩小姐猛抬手,一把捂住巧玉的嘴:“嘘!别说了!”
巧玉心脏一阵狂跳,桔恩小姐放开手。台灯下,她的胖脸变得异 常苍白,仿佛发酵的日本玩偶:“难道,难道,它又回来了!”
“什么?什么回来了?”巧玉周身被寒气包围。
“唉!”桔恩小姐长叹一口气,幽幽起身:“露小姐,不要怕。不 论你听到的是什么,快把它忘了吧!它不会到这一层来的!请放心, 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桔恩小姐试图微笑,却已属徒劳。转身拉开房 门,脚下微微迟疑,回头道:“我去把三楼卫生间的门打开。这样你 就可以找到了!天亮之前,就请留在这一层吧。请别到楼下去了!呵 呵呵!”
桔恩小姐走出房间。三声尴尬的笑,却停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巧玉一夜似睡非睡,浑浑噩噩,耳畔似总有异响,来自走廊或 窗边,不敢睁眼细看。直到天色发白,索性让自己彻底醒来,却又不 敢自行出门,一直耽搁到七点五十,桔恩小姐打来内线电话请她下楼 用餐,方才起床穿衣,却发现自己的背包仍未送至。桔恩小姐毕竟年 高,脑子未必有外表看上去灵光。
卫生间门外的花瓶碎片已不见踪影,布兰克一家彻底恢复常态。 主人夫妇坐姿优雅,管家用人跑前跑后。两名女佣相貌相似,面无表 情,不知玛丽亚娜是哪一个。布兰克先生手持刀叉,边吃蛋糕边看报 纸,就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巧玉口渴难耐,一连喝下两杯橙汁。昨 夜客房床头虽也有一壶茶,她却坚持一口没喝--不想再摸黑寻找卫 生间。
布兰克先生吩咐司机备车。桔恩小姐则满面歉意,手捧巧玉的背 包。大串的致歉只开个头便被布兰克先生打断:“桔恩小姐,我们的 客人不但美丽而且善良,她一定不会在意的。只要今晚这背包能及时 送到她房间里就好!现在,请帮我们把背包放进汽车后备箱好吗?”
巧玉心中顿生愁云,莫非要一直住到回国?
“好好好!那是一定的,布兰克先生!哈哈哈……”银铃般的笑 声一路随桔恩小姐跑出屋去。巧玉不禁难堪--背包虽不算很重,却 由比父亲还年长的老太太一直替自己拿进拿出。布兰克一家是有些过 于客气了。布兰克夫妇离席更衣,巧玉独自留在楼下,闲暇间踱进客 厅,瞥见卫生间虚掩的门。上前推门细看,马桶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 中国画,画上有朵盛开的菊花。又是菊花,莫非这是布兰克先生的 最爱?
布兰克先生邀巧玉同乘一车。前往安第斯公司的车程只有二十 多分钟,并不遥远却有些难耐。布兰克先生和司机一路闲聊,巧玉则 注目车外,双手放在膝头,总觉手中少了什么。或许是少了背包,应 该在后备箱里。巧玉猛然又想起Kevin 给的那瓶矿泉水,刚才不曾留 意,那水是否还在背包侧面的兜子里。一夜之后,已记不太清Kevin的模样,唯有那健硕臂膀仍印象深刻。想到曾被他拎出机场大厅,巧 玉心中不禁微微忐忑。即便是热恋时期,可赋也从不曾将她抱离地 面。两人始终保持高度冷静克制,仿佛在共同完成一项任务,驾驶, 交谈或沉默,注视车窗外的落日和人流,牵手,偶尔轻吻或短拥。一 切波澜澎湃皆在任务完成之后,或在任务开始之前,拥挤的地铁,通 往公寓的楼道,房间或街道,清晨或深夜。拥有它,你就拥有一切! Anphone 的宣传语突然又在巧玉脑中浮现,一阵莫名的心酸。不知不 觉中,安第斯公司的大厦已在眼前。
布兰克亲手从后备箱里拿出双肩背,并坚持替巧玉拎着,绅士风 度实足。巧玉又觉难堪,却不好意思像昨天那样硬拿过来。Kevin 给 的矿泉水果然还在,瓶子上居然还有安第斯公司的logo ,这是她才注 意到的。
公司大门外早有三人等待,两男一女,西服笔挺,毕恭毕敬。其 中并无Kevin 。女职员上前一步,向巧玉点头微笑,同时又要递上一 瓶矿泉水,瓶子上也有安第斯公司的logo。巧玉忙说不渴。她是真的 不渴,两杯橙汁仿佛还在胃里。“布兰克先生,一切准备就绪,现在 带客人去哪里?”布兰克抬手看表:“时间还早,先参观公司。”
巧玉随众人步入公司大堂,不禁暗暗吃惊。多年担当外企行政 工作,时常光顾京沪各色办公大厦,却从未见过这般金属铸成的世 界。金属大门,金属墙壁,金属屋顶,就连地板也发出金属光泽,仿 佛超越时空的科幻场景。可赋曾经工作过的纯白楼层也企图营造类似 效果,细看却充满简陋瑕疵,充分证明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安第斯大 厦里则全然找不到瑕疵。几人走过大厅,直奔一面金属墙壁,仿佛果 真能穿墙而入。巧玉不禁诧异,走近才发现,墙壁上有细小的金属缝 隙,构成一排竖立的方块。布兰克先生靠近其中一块,方块顶端突现 红色亮点,然后是电子合成的女声:“早上好!请问您要去几层?”
“20 层。”布兰克低声应答。方块顶端的亮点由红变绿,方块嵌 入墙壁,无声滑开。原来是一扇通往电梯的门。电子女声愉悦地说: “语音授权成功!布兰克先生,请进吧!”
电梯亦如一只金属盒子,四壁光滑如镜,映得人影绰绰。电梯升 至20 层,巧玉随众人步入一条长长的金属走廊,如一条巨大的通风 管道。领路的女职员开始介绍安第斯公司的历史,走廊的墙壁即刻显 示出图像,有照片亦有视频,跟随众人移动。20 世纪80 年代研发工 业电脑,90 年代大规模生产家用电脑,2000 年首推便携式mp3 ,随 后是当今风靡世界的Anphone。巧玉点头敷衍,暗自盼望尽早结束参 观,结束与安第斯先生的会面。区区一个无名用户,何以得到总裁的 如此关注?其实这些对她皆无任何意义。她唯一的期待,便是拿到 Anphone ,结束剩余两天行程。
众人又走了一段,女职员的介绍仍在继续,墙壁上的历史记录换 作高科技画面。忽而穿越银河太空,忽而又钻入集成电路的核心。图 案虽然动能实足,又炫又酷,却原非巧玉兴趣所在,早餐橙汁的反 应越发明显。几日来颇受内急所害,为了防患于未然,巧玉鼓足勇 气,打断女职员的介绍。布兰克先生欣然点头,亲自带领巧玉快步而 行,沿走廊拐个弯,在某段墙壁前停下来。墙壁处立刻平行开启一扇 门,门后是另一条金属通道。布兰克先生抬手示意: “卫生间在右手 第三间。”巧玉正待走入通道,布兰克先生突然在背后说:“露小姐! 这个……”
巧玉转回身,却见布兰克先生正把背包递过来:“你们女孩子, 包里会不会藏着秘密武器?”说罢一挤眼。巧玉一阵脸红,她的背包 里没有任何化妆品。即便有,她也从不会利用上厕所的空当补妆。但 她实在内急,全然无心辩解,索性接过背包,轻轻一笑,转身往厕所 走,却听布兰克先生又在背后轻声道:“露小姐,这座大厦就像一座迷宫,不要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