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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暗人

秋焰炀自寓所出来,也不惊动人,悄悄寻僻静处出了城,径奔清凉寺。赶到清凉寺时天已大亮,倒将夫人唬了一跳,道:“怎这般匆忙?”秋焰炀连忙站定,恭恭敬敬拜见了母亲,方抬手抹汗,喘着气笑道:“爹爹可在?”夫人道:“你去见他罢。”秋焰炀答应一声“是”,跑了进去。

此时秋公正与刘冠章说话,秋焰炀闯进门来将两人也都吓得一惊,刘冠章忙起身道:“南宫公子?”秋公却道:“怎这副打扮?又冒冒失失!”一面说着,一面已听见刘冠章言语,笑道:“这是我的次女,自幼顽皮惯了的。”刘冠章应了声“是”,却也不便再说。

秋焰炀百忙中向父亲拜了一拜,又回了刘冠章一礼,道:“实在是来得匆忙,姐姐不在么?”

秋公道:“你要的那些,你姐姐都替你写明白了。”刘冠章已取出一封书信递来,秋焰炀接过,一面拆开,一面向刘冠章道:“刘公子,令叔之事,幸不辱命。”

刘冠章且惊且喜,忙问:“已有方向?”

秋焰炀道:“我且问你,令叔掌法如何?”

刘冠章道:“先叔是‘推山掌’嫡派传人,不是小生夸口,这身功夫当世也是对手不多了。”

秋焰炀道:“这便是了。想是令叔与李老儒交手,两败俱伤。算来也是为着那个祸患了。你倒也不必再寻李老儒晦气,昨夜他也被人杀了,我也是因验伤时验出他后腰那一掌,才来问你。如今江东县是个死地,你倒是快快的赶上去,护送母女返乡才是。”

刘冠章闻言怅然若失,怔了半日方叹道:“若论李老儒,先叔倒也提起,说他看似酸腐,却是会家,他也曾与先叔说起那个祸患,不想果然是他……罢了,事已至此,我也无可奈何了。姑娘,此恩不敢言谢,容刘某他日再报。告辞了。”又是深深一躬。

秋焰炀侧身不受,道:“不敢。还请节哀。”一面送了出去。

转身回来,秋焰炀先取信看了,向秋公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女儿并非为着这个,女儿要向爹爹打听个人,况且江东县上事,女儿须请爹爹示下。”便将近几日江东县之事,毫无隐瞒,一一的说了,又道,“爹爹可知商云此人?”

秋公沉吟片刻,道:“容我细想。你这会儿来了,想是还饿着?先去吃点心。”秋焰炀应一声“是”,退了出去,自去寻她姐姐要吃的。

夫人端了茶进来,秋公笑道:“夫人都听见了罢?可有头绪?照我想来,只怕又是夫人手下一员大将也未可知。”

夫人笑道:“我都听见了。商家这个孩子也是当年我亲自选来补缺的,他是云四公子,皇上竟然动用他,看来老姬重蹈覆辙了。”

秋公道:“照此说来,这是安城旧事了。”

夫人道:“可不是?那年险些将三儿折了,这回四儿又受了伤,还不知怎样。这五羽一翎辗转数十年至今,已只剩下我一个旧人,如今眼前五个都是孩子,叫我也不忍。”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秋公也叹道:“既是暗人,便说不得这个忍与不忍,夫人若不放心,我叫两个孩子暗中助他罢。”

夫人一笑不答,却道:“所幸那个千手神龙竟在此地落网了,老爷也可了却一桩心事。”

正说着,秋焰炀抱着一盘糕又跑过来,秋公忍不住笑道:“这丫头越大越不成体统,也有这样吃的。”夫人笑道:“那还不是老爷把她惯坏了,怨谁呢。叫她吃罢,吃完了还要赶到江东去。”说着话起身出去。

对父母的嗔怪,秋焰炀佯装不知,笑道:“此次生擒千手神龙,爹爹可有赏赐?”

秋公笑道:“待你将他平安押送进京再讨赏不迟。”又向女儿招了招手。秋焰炀忙上前,秋公悄声道:“子逸,是云四公子。只是叫他独自对付姬补思并他手下那如狼似虎的四个,也就难为他。况且老姬位高权重,朝野皆有爪牙,倘事有不谐,你可暗中相助。”

秋焰炀道:“哎!果真如此,那便凶险得很了。那一掌只怕够他消受呢。”

秋公道:“果然伤重?”

秋焰炀道:“依爹爹想呢?掌化扇,扇化掌,清风流云原出一脉,如今只看小锋也知道了,况且那老头子还多着几十年的功夫呢。等我去问姐姐,若是身边带得有药,我讨一丸来便是了。”

秋公道:“诸事小心,去罢。”秋焰炀应着,先去换过衣裳出来,只见青衣翠袖,足登小靴,打扮得伶伶俐俐,腰间系着五色丝绦,悬着双剑,又去寻她姐姐讨了药,牵了萧雨客留下的那匹马儿,往江东县赶来。

这一路急驰,头晌便到了城门外,秋焰炀这回多了个心眼儿,恐再要赶夜路,便将马儿寄放在门外不远处一个农家,自己往城门来。才走近招财店,只见学堂那边已打起白幡,便知是李老儒,自己放眼望望,又见刘家当铺大门敞开,里边已搬空,商家布庄也未开门,街上的摊子也稀疏许多,想是被接连两起命案吓倒,往来的人也少了,就连招财老酒的生意都惨淡了,整个店堂也不过有三五个客人坐着,秋焰炀心中一动,举步走了进去。

孟浩然也在招财店内坐着,仍是那一桌,却落得形单影只,杯中物便只剩了苦涩。虽说师恩重如山,到底侯门深似海,此刻身担重任,只怕师仇难报,心中想着,眼底又酸起来。

这番回来,也是受了姬公公密嘱,虽吩咐得轻描淡写,其实局势凶险。几番嘱咐老师莫露功夫,千万小心,不意那日老师到底和刘大刀动了手,着了伤。到头来方知刘大刀死得着实冤枉,而老师那一掌受得也就冤得很了——“倘不是先生受伤在先,贼人未必得手。只是他老人家临去时点下的那一指究竟要写什么呢?孙?孟?杨?花?到底不象……朱?容?两个丫头能成什么气候……商?……商?!”想到“商”字,孟浩然心中突然一跳,暗道:“那个账房一早咳到这时,便算他是受了风寒,一时三刻也没这样大的症候,除非是受伤!难道是他?”想着,一股热气窜上心头,道:“事已至此,生死由天!我拼着性命不要,偏来试他一试!”见老板娘绷着一张俏脸,一丝儿笑影也无,便搭讪着向跑堂儿笑道:“这天儿倒冷起来了。”孟小幺瞅了他一眼,应道:“可是呢。”孟浩然又道:“你这位管账先生想是受了寒罢,只是咳个不住,也该找个大夫瞧瞧。”一面说着,两眼往柜上溜了一溜。

商云早已听见,见孟小幺脸色已难看了,忙走过来笑道:“承公子爷问,这是旧疾,年年如此,瞧不瞧的也没什么要紧,天暖了自然好了。”

孟浩然微微一笑,道:“旧疾,更该治了。在下略通岐黄之术,让在下看看先生脉息罢。”说着话,探手来擒商云手腕,容宁儿脸一沉,手便向袖内缩回,忽听那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这菜里缺油少盐,酒又掺水,也敢要五两银子,你开黑店么?!叫掌柜的过来!”说着话,哗啦一下将两盘菜扫在地下,大约出手重了,另一盘直飞到孟浩然这一桌来,汤水淋漓,连桌也污了。

孟浩然拍案而起,待要叫骂,那桌上却是个年轻的姑娘,看看并不认识,只觉英气逼人,一时倒开不得口了。店里三人早赶过去,孟小幺先道:“这是怎么说,姑娘,我们可不敢当啊。”

秋焰炀看着商云道:“不认得了么?”一面嚷道:“你自己来尝尝!这是给人吃的么?”

容宁儿双眉一挑,才要开口,商云忙递个眼色,容宁儿略一迟疑,顺势赔笑道:“既是姑娘吃着不好,叫厨里重新炒过如何?”一面向后厨喊:“老陈,姑娘要的这几样菜重新炒来,快着!”

正乱着,那边桌上坐了半日的卖画女子忽然站起身来,扔下钱便跑了出去,又引得众人侧目,商云微皱了眉,觉得胸口发闷,忍不住又咳起来,容宁儿走过去将钱收了,道:“这个丫头坐到现在,一口也未吃。”孟浩然已重新坐了,便道:“人家新死了哥哥,也得吃得下去。可怜。”容宁儿回头啐道:“你也新死了先生,也没见你吃不下饭,这就是没良心的。”说得众人都是一笑,孟浩然没好意思,端了杯灌一口酒,商云也趁机回了柜上。

花花只作不听见,快步往住处去了。

她这回跟师兄来江东县,却也是接了姬公公密令而来,不想才到地方,人尚未联系上,师兄已将命搭了进去,先前她也看过,门窗皆是完好,房中又无打斗痕迹,倒是那半开的窗可疑,这样冷天,谁还开窗呢?师兄武功平平,为人却极是精细,伤在当胸,别处又无伤痕,想必是被人突袭、一击得手,又有谁能骗过他的防范、下此重手呢?刚来那日师兄便说过那招财店里几个人物不尴不尬,眼下师兄已死,自己也是进退无门,倒不如乍着胆子查上一查,再者,也须等那前来联络的人。

心念已定,花花回到住处将兵器行装打理妥当,自管歇下,静待天黑。

招财店里仍只是那么几个客人,容宁儿仍坐在窗下那桌上,小脚儿照旧点得那凳乱响,只是孟浩然没了看美人儿的心思,两眼只管瞥着商云。秋焰炀瞟了容宁儿一眼,心道:“这‘女财神’方才气色不善,想必有袖里乾坤,看刚才那架势,我的卦再不错的,这两个必是商子逸一路无疑了。麦黑子大约是往这里来探听虚实被发觉了,交起手来吃了亏。”

正自猜度,猛听得外边一阵锣响,一片声闹闹嚷嚷,秋焰炀心中纳闷,也起了身随店内众人到门口去看,却是县里那班衙役,敲敲打打充作厂卫的仪仗,大不成体统。秋焰炀见了,暗道:“这个姬公公,已到了数日了,怎么今儿突然闹腾起来?又不是要走,这倒是唱的哪一出哇?”心内只是疑惑,又不好问的,只得踮了脚尖儿往队伍里瞅,忽见孙驿丞板着个脸拐啊拐的跟在队伍后边,火大人也带了师爷李程、捕头张六观,紧紧跟着,便听见孟浩然在旁叹道:“但凡有点功名的人出来,百姓便须关门闭户,可人家若是来砸门,又忙不迭打开大门请进来——莫说寻常百姓,便是老孙头的驿馆并县太爷的衙门,见了厂卫的公公,也不得不如此。”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秋焰炀更听得云山雾罩,便斜了他一眼道:“你又知道!想来也是羡慕得紧罢!”孟浩然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妇人女子,不可以语于道也。”秋焰炀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回身去掏了银子掷在柜上,待仪仗过去,径自出店。

商云站在众人后面,早已看见跟着银子还落下样东西,趁人皆不理论,过去以袖覆了,收在掌中,乃是极小一个盒子,启开看时,只有一枚蜡丸。因人多眼杂,便收起了。

秋焰炀回到寓所,见了秋落锋笑道:“如今都知道了。”

秋落锋也笑道:“我先告诉你,今儿还有笑话,方才驿馆那边来了个消息,说是厂卫的姬公公到了,将火兄也拘了去侍候呢,我恍惚还听见说是为着江东县上几起冤案来的,你道好不好笑?这可是欺神弄鬼的话了。”

秋焰炀道:“他都到了多时了,这个且不管他。我问了爹爹,说商云是皇上的暗人,这回只怕是要动姬补思呢,你怎样想?”

秋落锋道:“那便无可如何了。这样算来,他身边那女子自然是宁寒蝶。旁人呢?”

秋焰炀摇头道:“爹未说。姐姐说了,照刘公子的描述,那个掌柜的是‘女财神’慕容宁宁无疑了,跑堂的孟小幺是逍遥门传人孟逍遥,我猜这两个多半是商家死士,否则商云不敢带来做这件机密事儿。李老儒是流云扇传人,他是先李老帮主的嫡孙,名叫李自隆,当初只因结交了权势场中的人,被他令尊大人着实申饬,后来不知怎的到底还是做了姬公公的爪牙。那个孟浩然是他徒儿,一向在京当个闲差,也是他带进姬公公门下。卖画的那是师兄妹两个,死的那个叫胡涂,这人武功平常,心思缜密,算得上姬公公身边一个谋士,他那个师妹花花,年纪虽小,却有一手好鞭法,这回姬公公出京,安排了四千户不算,又暗中召集了这四个人,只怕是因安城的事上了心,对朝廷也是有所防范的。余者皆是局外人,两不相干,只有刘待礼死得冤枉,然而李自隆也已死了,叫火大人看着判断也就是了,终究皇上家的事情是不好告诉人的。再者,爹爹说了,倘事有不谐,还叫你我暗中相助。”

秋落锋微微点头,道:“也只得如此。”

秋焰炀轻声笑道:“‘只得如此’!好生无奈!”

秋落锋瞅了她一眼道:“可见‘功名’误人了。这会儿大亮的天,商云再大的胆子也不能动手,咱们也各人歇了去罢,今夜怕又有是非。”于是各自回房养神,只待日落西山。

好容易最后一位客人出店,商云账也未算完便上楼去了,慕容宁宁匆匆忙忙着人上了板打烊,和孟逍遥都跟着上楼,只见商云拈了个蜡丸坐在灯下细看,慕容宁宁便道:“四哥,那是什么?”

见他二人进来,商云起身,将蜡丸递过,笑道:“宁宁,我可真怕你那会儿按捺不住出手啊。”

慕容宁宁不答,接了蜡丸细看,蜡丸上依稀有针划出的字迹。

孟逍遥全未在意,道:“只怕他已看出什么,还有那个卖画丫头。倒要小心。”

慕容宁宁应了一声,将蜡丸又递还给商云,蹙了眉道:“哪里来的?”

商云道:“替我们解围的那个丫头留下的。倒不必猜疑了,她便是你先前疑惑的那两个书生中的一个。”

慕容宁宁道:“既如此,这上边写着‘黄酒送服’,我记得还有两坛子陈年老绍,就用那个罢。”

商云道:“也好。”捏破蜡丸,一股药香扑面。

吃过药,商云略调息了调息,忽然起身道:“如今逼到这一步,退是不能了,今日姬不死招摇过市,这是拿身份压我。横竖我已露了行迹,况且这伤势不轻,我便还他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偏要在此地成功!”说着话,将夜行衣、判官笔、铜算盘、百宝囊等物皆取出来,又向那二人道:“孟浩然心思细密,他虽疑我,不会就动手,倒是那个丫头有些不妥,我去送她一程……”话未说完,孟逍遥急道:“还是我去罢,四哥你这伤……”商云道:“你二人多加小心。宁寒蝶那里,我已有了主意,只是眼下动不得她,我留一封书信与孙驿丞,若是天明前我不回来,便将信交与他,也不必找我了。如此一来,剩下的那三个便不足为虑——连那个小太监也不必留,一并做了,你二人速离此地。”

慕容宁宁见他如此,料想事无转寰,便有些悲怆,眼圈儿不禁红了上来,张了张口,却终于无话,一回手扯了孟逍遥一把道:“咱们走罢。”当先出门去了。

商云抱定必死之心,倒全不以为意,写就书信,密密封卷,就藏在自家那把铜算盘第四根档内。安排停当,便换上夜行衣,将百宝囊系了,判官笔收于腰间,只在窗下闲闲坐定,恍若等待猎物出现的狐。

夜风又起,隔巷由远而近地传来梆子声,这是二更三点。

论夜行,这会儿出去也是时候了,商云轻轻推窗,听着梆子声渐渐去的远了,纵身自窗内飞出,瞧不出他胖胖的身子,落地竟悄然无声,又回手按了按判官笔,轻轻呼了口气,暗道:“鬼丫头这丸药倒不赖,我这伤竟好了大半似的。”一面想着,一面依了墙站定,听了听四下全无异样,便沿了街只在黑影里移步潜行。走了没几步,忽见那边巷子里钻出个小小的人影儿,影影绰绰的往这边来了,商云忙躲了,细细认了认,道:“这不是卖画那个丫头?果然来者不善。”想了一想,又道,“可不能在这地方动手。”索性迎了上去,低声喝道:“站着!”

花花微微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冷了脸道:“果然是你!我师兄自然是你杀的了?”

商云冷冷地道:“他自寻死路,怨不得我!你若是走了也罢了,你留下也是个死。”说着话,双掌一错,挟了寒风便是沉沉一击。花花被这股掌风一压,几乎透不过气来,未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被逼了回去,不觉心内发怵。她借力往后便退,不料商云又是一掌逼近,花花再退,刚到唇边的话又被掌风逼住,心中顿时明白:商云到底还是怕她喊叫,嚷起人来。想到此节,胆气又壮,忖道:“只要容我喊得一声——”一面想着,一面往后又是一飘,唯恐商云一掌再到,抖开腕上软鞭,卯足了劲儿便是一鞭迎面抽来。

商云行走这些时候,自以为伤势无碍,谁知接连两掌出手,心内又觉一阵发虚,暗道:“这鬼丫头的药到底靠不住……”——他却不说自家寻死——只这一分神,一道鞭影已在面前,慌忙侧身闪躲,堪堪避过面门,急忙回了一掌,两人就在这长街之上缠斗起来。商云满打算一两招之间便将她毙于掌下,却不想那丫头武艺高过她师兄许多,黑地里软鞭翻飞着实难防,自家心下又愈发的虚飘,眼见得再斗几招那丫头就要脱身,此时却是生死攸关耽搁不得,猛一咬牙,任凭那条软鞭重重地抽在当胸。岂知那鞭上又带了棘刺,毒蛇一般舐过胸口,连衣裳软甲都抽的粉碎,血花登时涌出。商云痛得眼前一黑,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栽倒,见花花得手心喜之下张口欲叫,哪还容她叫出声来,伸左手抢住怀里的鞭梢儿,连人带鞭猛往里带,右手运上暗劲,迎着来势又是一掌拍出,只听花花闷哼一声,一股温热的东西泼在自己小臂上,夜风中只觉腥气扑鼻,还恐有变,又尽力在那丫头心口补了一掌,方才长身喘出口气来,心中却暗叫侥幸,一时失察,竟然被逼得用上了苦肉计。想着,便放了手,只觉左掌也是一阵刺痛,想是软鞭上棘刺划伤了,随即连胸口带肋下也一齐痛将起来,商云又弯了身,喘了几口气,才勉强直起身来,去看尸首。不意花花连退几次已离驿馆近了,商云刚弯腰去检视尸首,驿馆楼上忽然飘下人来,甫一落地便接连几把飞刀出手。商云心下大骇,随手拔判官笔,打落两把,顺势抓起尸首向那人掷去,趁那人伸手接时,闪身便没入沉沉夜色。

昏灯钉壁照孤坐,悲风揽肠生百忧。

外头敲了二更三点时坐在灯下的姬公公正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旧诗,随即紧紧闭了下眼睛,仿佛想把这话从心里硬挤出去。窗户虚掩着,秋风乍起,确是悲的,灯也是昏的,甚至也当真是愁绪满怀,所幸到底还不是“孤坐”,他睁了睁眼,忽然慢悠悠地道:“咱家今日如此招摇,你可知用意么?”

“卑职愚鲁。”宁寒蝶躬了躬身,答道。

“愚鲁!”姬公公重重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丫头啊,你跟随咱家多年,以一个女儿身积功得了这个千户,咱家手底下这些人里数你精细,这点子事儿难道也看不透?什么聚宝盆儿,九成九是个幌子,这是咱家权重震主,朝廷要动咱家了!只是这等鬼蜮伎俩只好暗中摆布,现如今咱家身份已明,那些人反倒不便下手,自然有所收敛——也该咱家动手了!算来再过几日,咱家的援手也该到了,你这几天且留心,待得人手足时不必顾忌好歹,只要一网打尽才是。”这番话已没了往日的气势,宁寒蝶虽恭恭敬敬地应了,心里却也是吃惊:往日叱咤风云的姬公公何曾有过这般萎靡的样子!

宁寒蝶正自猜疑,眼角却瞥见驿馆外依稀有人,当下也顾不得禀报,反手将窗整个推开,仗胆子长身形飞身跳出窗外,先放出三柄飞刀开道,人便奔着那团黑影而去。姬公公一句话噎在喉间,老脸阵红阵白,忍不住咳嗽起来。过不多时宁寒蝶怀里抱了个人,自门外又奔进房来,姬公公定睛看时,正是那卖画的花花,却已是一个死人,尸体后心插着一柄飞刀,那墨色的流苏兀自摇摆。

素来沉稳的姬公公此刻却变了脸,对着宁寒蝶便是一声怒喝:“宁寒蝶,你竟然如此莽撞?!”宁寒蝶被骂得一头雾水,见势头不好,忙躬了身道:“大人明鉴,此女早已死了,是贼子用尸体挡了卑职一柄飞刀,又借此遁去。”姬公公此时也已看出那尸体口角虽有血迹,却是鲜红,并非死于毒刀,只是口上却不便放松。宁寒蝶随他多年,这等事如何看不出,便急忙岔过话头去:“大人,这丫头昨夜才死了哥哥,到官首告后便在那招财店里坐了许久,”又翻检了尸体一番道,“却不知被谁重手打死,是内家的功夫。看这伤痕仿佛玄冥神掌,那路掌法竟有传人么?这条软鞭上留有血迹,想必下手的贼子也吃了亏,待卑职细细查访,定将此人拿住。”

姬公公此时心神已定,阴恻恻一笑道:“贼子去向咱家大约已知道了,只是此刻他定未回去,况且月黑风高,须防失手,明日宁千户再去将那贼子提来见我!”宁寒蝶只是听着,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道声“卑职遵命”,依旧退出,心里却是明白了大半,姬公公必然伏了暗线,想必这兄妹,连李老儒,甚至那刘大刀都是自家同僚。如今四刀折三,暗线又是连连失风,消息想必也未送出去,莫非,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了?

夜风又吹来梆子声,宁寒蝶只觉遍体生寒,抬手抹了下额头,竟已沁了密密的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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