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风·葛屦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感情是一只鞋子
如鱼饮水
冷暖自知
这首诗歌,默默吟诵的是女人之间的交战。
一件霓裳,方缝制罢。那辛苦缝制的女子,一手提腰一手捏领,低眉垂目请那贵妇试新装。
而骄傲的贵妇并不领情,却纤腰一扭,只顾拾起妆台上的象牙发针揽镜自照,将那手捧衣衫的女子难堪地晾在当地。
贵妇是蓄意的,她要用这般姿态,好教那侍奉的女子知道这片屋檐下的主次。
她是嫡,而她只是婢。
据余冠英先生袭用闻一多先生《风诗类钞》的大意,《葛屦》讲的是个辛酸而老套的故事。
故事里,“妾请试新装,嫡扭转腰身,戴她的象牙搔头,故意不加理睬。”
只是,这拿腔的女子却并不知道,在她那样珍重的男人眼里,自己也不过是又一件霓裳。
美则美矣,并非不可替代。
《三国演义》第十四回里,刘玄德说了那句有名的话。“却说张飞引数十骑,直到盱眙来见玄德,具说曹豹与吕布里应外合,夜袭徐州。众皆失色。玄德叹曰:‘得何足喜,失何足忧!’关公曰:‘嫂嫂安在?’飞曰:‘皆陷于城中矣。’玄德默然无语。关公顿足埋怨曰:‘你当初要守城时说甚来?兄长分付你甚来?今日城池又失了,嫂嫂又陷了,如何是好!’张飞闻言,惶恐无地,掣剑欲自刎。
“却说张飞拔剑要自刎,玄德向前抱住,夺剑掷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吾三人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虽失了城池家小,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追逐权势的男人心里,失了家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了替自己打天下的弟兄。
所以,当兄弟要自裁,他肯那样惊慌失措地扑上去。
若嚷着要死的是女子,他必一边看她魂兮杳兮,一边冷若冰霜地思虑:那东家女子,那西邻碧玉。
命运如此,女人不是新欢,便是旧爱,对着自己的未来摆姿态,岂不可笑可怜?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屦,便是鞋子。这种鞋子上有条丝线打的带子,从屦头弯上来,成一小纽,超出屦头三寸。上有孔,从后跟牵过来的綦便由这孔中通过,又绕回去,交互地系在脚上。
这屦,有种妖娆而做作的美丽,一如共事一夫的女人之间纠缠不清的争斗。
女人之间的争斗,有时为爱。没有爱了,便为尊严。
旧时多是妻妾之争。
苏童有篇《妻妾成群》专门写了这些恩怨。
跨入陈家做四姨太的颂莲本是个女大学生,因其父经营的茶厂倒闭,那软弱的男子便割腕撒手而去。
面对继母,在男人和女人之间,颂莲选择了去陈家做妾。
她躲开了继母的设计,却未料从此陷入妻妾之间斗法的刀光剑影。
因为占了老爷的宠爱,她被貌似亲密的姐妹二姨太卓云诅咒。
影影绰绰的暗夜中,她又惊恐目睹三姨太梅珊因偷情被私自正法。
甚至她的贴身丫鬟也不甘低微,悄悄同她争夺那干瘪老爷的垂怜。
一场场的战争,颂莲最终醒悟:那个她最不设防的,偏是欲置她死地的。
像《金枝欲孽》里,笑容可掬的姐妹原来就是想要代替自己的那双鞋子。
最后,在“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的凄凉里,这逃不开女人之间战争的莲花神经失常。
奇怪,但凡男人当前,“姐妹”便成了一种心口不一的称呼。
其实男人有什么好?这边女人在为他苦心孤诣,他那边早又瞧上别的丽人。
颂莲疯了之后,陈老爷不又娶了五姨太吗?
寄生男人,女人真的“算什么东西”?
李碧华笔下的青蛇跟白素贞也是姐妹,青蛇很知道自己不能同白素贞抢,因她自乌贼的爪下救下她。
然而,出于嫉妒,小青偏偏刻意勾搭姐夫许仙,要不是白素贞腹内早有那薄情男人的骨肉,她差点就要因这男人跟白素贞翻脸。
好在,小青很快因白蛇怀孕而醒悟,华美而悲壮地决定放弃许仙。
没承想,当白蛇为救许仙被法海镇在雷锋塔下,那平白得了太多恩爱的许仙却龟缩一旁。
曾经迷恋这男人的青蛇于是“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原来,这个世上,真正体贴女人的,也不过只有女人罢了。
所以,渐渐地,女人不肯再做男人的鞋子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好转多少,兜兜转转,虽然男人不再三妻四妾,可是,在爱情上,女人还是占不到便宜。
总有不止一个女子会爱上同一个男子。
当男人不安分的眼神到处扫描,苦海便翻起爱恨。
有尊严一点的,也许便放弃了。人家捷足先登,“他就一天仙,你也要忍住”。
痴情些的,便默默等待,情愿做他的不明影子。
泼辣尖酸的,则干脆打上门去,逼太后逊位。
而先到的,有的黯然退出,有的视若无睹,有的则爱恨交织,一辈子不肯放手。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不过是一个男人,并不值得舍了尊严地争夺。
亦舒的《银女》,把这样同某个男人相关的女人变成真正的姐妹。
林无迈与丈夫陈小山婚变后,陈小山再婚,他的情人之一崔露露蓄意制造车祸以殉情。
陈小山死后,另一个情人银女找上门来借钱,林无迈见她怀了孕,处境艰难,便收留了她,谁知却惹来了无尽的麻烦。
麻烦归麻烦,她总是同情她。同情她,便是同情自己。
都是一样的种类,不若卸下盔甲,即使不能拥抱,也给予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