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暂且隐忍不发,我真难以想像日后境遇,是否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昭告天下;如若在这样的情况下站出来戳穿他的假面具,我又着实担心这群黑压压的人群中到底有多少拥护四王爷的人,会不会起到反作用损兵折将,会不会立刻威胁到我们的性命。
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过于拘谨,万事稳中再求稳,以保万无一失,于是注定失去许多机遇……
康熙明白我的个性,虽然有反抗的精神,但终究还是不够坚定,因为顾虑太多牵绊太深。所以,在他的眼眸之中,我看到了一丝犹豫和游移,恐怕他也在赌,赌我这次的勇气足够大,可惜——
这些人当中必然不可能全是四爷的人,毕竟胤禩、九爷和十爷都跪在旁边,他们不会那样愚蠢任由雍王爷呼风唤雨,逆来顺受,他们的人必定也混杂其中,即便果决精明如四爷也避免不了人心向背不一这种状况,此刻缺的就是一个一呼百应的领袖,只要有了一便会有二,一旦有一个人勇于振臂一呼,想必这份充满疑问和悬念的圣旨就会招致更多的质疑,人心一乱我就不相信四爷登基还能如此顺利。
一念至此,后者占据了上峰,当我最终下定决心押注时……
手臂被人向下猛地一拽,我刚有些支起的身子复又跌倒在地,立在半空的膝盖遭了罪,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火辣辣的疼连成一片。
我狠狠皱眉咬住下唇,以免痛呼不经意间泄露出去,我暗暗巡视了一圈,仿佛没人看到方才的一幕,大家都低着头沉浸于悲伤之中,否则,堪堪是打草惊蛇了。向斜侧方睨了一眼只见胤禩不知何时挪到了身旁,他的手离我的袖管只有数尺距离,敢情是他拉的我?
“瑶儿,别冲动,时机未到。”低低的嗓音掺了些喑哑,恍如压抑着什么。
“隆科多是……”我刚想开口,“四爷的人”这几个字还未出口,所谓的圣旨就被宣了出来——
“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联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皇阿玛,我受你临终所托,难道注定无法完成了吗?我不甘心,绝不!
紧了紧手中明黄的那道圣旨,我再度鼓起勇气立起,刚欲喝止,手掌却被死死捏住,冰冷冰冷的五个手指宛若冰棍,冻得我一个哆嗦。
“你若是信我,就不要此时站出来,百害无一利,往后的事我自会绸缪。”又是低沉的音韵,胤禩的面色看起来非常虚弱,身子微微佝偻着护住胃,好似我一放开他的手他便会消失一般。
反手握住他的手,确实没有一点温度,而不远处的九爷和十爷,都咬着牙握着拳,忿忿地望向张口胡话的隆科多,和徐徐踱出来的,面上依旧如寒霜般冰冷的四爷,无欢无忧,无喜无悲。
“你的胃又不舒服了?要不要紧?”他这个样子,怕是老胃病又犯了,但是此时却只能跪在霜冻的石阶上,吸了寒气不知受不受得了。
他扯了扯嘴角,明显的安慰,却再也安抚不了我的心,反而越搅越乱。
听了这条遗旨,跪在阶下的人先是面面相觑,首耳相接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在隆科多清亮地带有警告性地咳了一声,率先跪下叩拜之后,除了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其余的人都齐刷刷地磕下头去,山呼:“参见新皇,吾皇万岁!”
声波犹如排山倒海般绵延不息,极具浩然气势,尔后只剩我、胤禩、九爷、十爷以及平日里交往甚笃的几名大臣挺直腰杆杵在当场,显得极端突兀。
四爷的眉峰微折,迅即平复,和颜地说了句:“平身。”眼风扫过我们,未现不悦:“八弟九弟十弟,父皇仙逝,四哥还有些事要交代你们,进来吧。”
这神色,这措辞,这借口,还真是找不出一点瑕疵,利用商量后事单独见面,自称四哥而非朕,多么骨肉情深哪,我忍不住抚掌喝彩。
“四王爷。”我冷冷地叫了声,只要他一日不正式登基,就一日不是皇帝,“我家爷的身子不适,妾身请求随侍在侧。”
他头也未回,只淡淡道:“一道进来。”
本不想跪在他的面前矮人一截,但胤禩额头的冷汗却是把我吓了一跳,密密麻麻的细汗布满了整个脑门,积小成大凝结在一起,我赶忙扯下腰间的绢帕拭去,抚上他的背脊时又是汗渍****一片,这寒风阵阵阴冷刺骨,衣裳贴身免不了感冒伤风,心里顿时火急火燎起来。
九爷和十爷起身走了过来,见胤禩后背湿透急急平蹲问询。
“没事,你俩若实在不想见四哥便不必去了,我会向他解释。”胤禩摆了摆手,借着我手上的力支撑起身体缓缓立起。
“八哥,你当我哥俩是什么?只可同甘不可共苦的畜生吗?还是风来两边倒的墙头草?其他人见风使舵我管不着,但我们哥仨是绑在一起的好兄弟,自小穿一个裤头长大的铁哥们,这情谊不比旁人。更何况我不信皇阿玛会将大位传于四哥!”十爷义愤填膺,满脸的不服气。
“我同意十弟的看法,这事必有蹊跷,明眼人都看得出皇阿玛中意的是十四弟,如今畅春园在隆科多和老四的掌控之下,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卑鄙!”九爷从紧闭的牙关里挤出最后两个字,一拳狠狠地砸在青石阶上,触地的地方立刻擦伤了皮,殷红的血渍星星点点染在台阶上,他恍若不觉,眼中冒出缕缕血丝,有些恐怖吓人,“但我们人还在园中,只怕不听他的话保不齐就……八哥,弟弟不是怕死,只是觉得就这么断送了性命不值当,八哥若觉得时机已到,弟弟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即便是您要我立马冲进屋里杀了四哥……”
“够了!”胤禩低沉喝止,“你我都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不可逞一时之勇。”
谁都知道九爷说的话是对的,因此一刹那都没了声,这畅春园内波谲云诡,势力参差不一却大多是四爷那边的人,即便不全是剩下的也是中立派,坚定支持十四爷的少之又少,我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仿佛最不利的情况一夕之间都发生了,命运的天平毫无悬念地倒向了四爷那侧,仿佛上天特别眷顾雍亲王,如果没有一丝人为的因素掺杂其间。
“八爷九爷十爷,主子有请。”苏培盛谦卑的面容映入眼帘。
“你是什么东西,赶着催命吗?”九爷顿时恼火起来,霍然上前神色阴沉,“回禀你们主子,不然就等着别吭气,不然就让我们打道回府免得在这儿碍眼。”
“奴才不敢,几位爷息怒。”苏培盛不卑不亢地答着,却没有退让的意思,直直地杵在阶上,居高临下。
“没根的阉狗!”九爷仿佛还不解气,恨恨地骂了一句。
“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俚语九哥没听说过吗?”面前倏然出现一名华服少年,年纪在二十五六上下,英气逼人花心倜傥,若我没记错,这该是十七爷允礼,四爷党后期的左膀右臂,中流砥柱之一。
“九弟,罢了。不必逞这口舌之快,此乃莽夫所为。”胤禩拉住还欲争辩的九爷,转头望向志得意满的十七爷,“十七弟,长幼有序,人情伦理,你读过圣贤书该明白这道理。”
“是,八哥,弟弟懂得这理儿,但几位哥哥让四哥空等,既违了君纲又乱了礼法,又是何故?”十七爷伶牙俐齿,不甘示弱地反击,“是哥哥们先不知长幼,弟弟只是好心提醒两句。”
“你……”九爷冷哼一声,“和老四一路货色!”
“四哥如今不仅是我们的四哥,还是承继先皇遗旨的一代新皇,克成大统,你们还敢如斯放肆……”十七爷的话刚过半,就被插入的一个冰冷异常的声音切断,“好了,在皇阿玛面前胡争什么?让他老人家如何安心瞑目?你们一个个的都进来。”
迈步进了侧殿,一股凛冽的寒气侵体而来,周边的气压骤然降低,令人心生不祥。
“四哥。”几位爷陆陆续续地拱手行礼,十七爷的声音却紧随其后,突兀地回荡在殿内:“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十七弟请起,朕还未正式登基,算不得圣上。”四爷扶起十七爷,但任谁都看得出他心中的窃喜,这演技都能上北影了。
“您是皇阿玛亲自挑选的继位者,谁敢说半个不是,做弟弟的第一个灭了他。”十七爷雄纠纠气昂昂自信满满,青春朝气而稚嫩之气显露无疑。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真正可恶的是利用这点的人。
“他几斤几两挑不挑的起这江山重担另当别论,是不是真正的皇帝都还是个未知数,你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皇上’二字是可以随便喊的吗?难道不需要验明正身?闹不好就是个斩首的欺君之罪!”我冷冷地勾起唇角,三分挑衅三分不屑三分鄙夷一分愤怒,看到他们空口说瞎话我就怒不可遏,直起手臂指着他。
蓦然间,微抬的袖管中一抹明黄滑落在地,我霎时大脑一片混乱,却也没了别的选择,他们的目光早就锁在了这抹明黄之上,略定了定神拾起它高举过头顶:“先皇遗诏在此,众人接旨。”
一室皆静默,几秒之后我的脸颊重重挨了一掌,身体失去重心跌倒于地,坚硬的金砖磕得我骨头生疼,手肘直接撞在金柱上,圣旨划出一个弧线飞了出去,落在胤禩脚边,而再往上看,他的手高举在半空,此刻颊边挨了一下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了起来,高高红肿,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胤禩,他居然伸手打了我!他从未打过我!
为什么?我不懂!真的不懂!
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胤禩紧走几步绕过我走向烛台,我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绝望笼上心头……
明黄在艳红的火焰中消耗殆尽,火舌一点点吞噬织锦散发出一股焦糊的气味,我顾不得什么一骨碌爬起来,九爷也往那方向奔去,插手制止:“八哥,你在做什么!”
胤禩不断避让和推搡着,当我们从他手中夺下那块明黄织锦时,已经烧焦了一半,明黄色与暗黑色交织成诡异的图案,锦缎蜷曲着紧锁着,上面的字迹模糊完全辨不出原貌。
“疯了吗你!”我紧紧攥着那块毁了的遗诏,眼眶酸涩不已,嗓音抓狂,没法再控制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
“贱妇!哪里来的矫诏,凭这也敢拿出来糊弄?”胤禩的嗓音劈头盖脸而来,但是眸中却已是迷蒙一片,猝然回身低首敛眉跪倒在四爷面前,“臣弟参见新皇,恭祝圣上万寿无疆。”
“八哥!”九爷和十爷同时惊呼出声,被胤禩一句呵斥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来,而我,呆愣愣地立在当场不知该有何反应,只是站着,一直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