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绝皱皱眉头,开始觉得这事态有些严重。父威何存耶?可惜他从来不曾对金玉古玩有所涉猎,又不知女儿竟对此了如执掌。风柳绵偷看了他的脸色,忙道:“这个这个,其实那个白玉质也挺好的……嗯,挺好的。玉白如脂古称玉符,以符为首,当然那个黑玉更值钱更珍贵些。”她吧唧吧唧嘴,有点失望地“唉”了一声,然后又把玉璧拿起来对着星光瞧瞧。
“阿爹,有带火折子吗?”大小姐伸手摊着,一副快点拿来的气势。风清绝“呵”一声,老实地掏出火折子点上,给女儿点着。见她又是皱眉又是瘪嘴,不禁心气不足,“又怎么了?”
“虽说玉质肥厚润泽……可是你看,它不透光啊。这是玉理漶漫不清。唉,果真是‘千年白玉变秋葵’,再好的玉年头一久,都会这样。”
风清绝扶额。
“哟,有沁!有沁有沁有沁!”她兴奋地拉拉父亲的衣袖,他总算舒了一口气。“你看你看,出廓的凤纹里头,有赭色沁、青黑沁、乳白沁三色,过度有序,层层叠叠错综复杂。”
“值钱不?”他猫看花被单似地瞧瞧这瞧瞧那,把修狭的眸子睁得滚圆。风柳绵听闻不由一嗤,见他眼一横立马头捣如蒜,“值钱值钱,值钱去了。玉带三分沁,胜过十万金。”
“值钱就好。”他甚是严肃地点点头。
“这块玉璧的形制也不错。说实话,从前我从没见过这般繁缛的玉璧。首先,它是出廓璧……别看我了,看璧。出廓的意思嘛,就是圆璧之外还有纹饰。这块璧外盘踞着三条玉凤,双凤对称,一凤高踞璧上,线条很是遒劲有力,风格挺硬朗的……都是阴刻线。别小看,这也不同凡响啦,阴刻线一道好说,可是它总有两道,一粗一细,这种形制只有道帝年间有吧。往大的来说,这玉璧的形制也不一般,它是环中带璧,璧分双区,中间有棱,还用阴刻线一分为二了。双区的谷纹都非常饱满。可惜地子不平。”
风清绝听得要睡,听到“可惜”两字,心下又是咯噔:“如何?”
“地子就是下头的玉胎嘛……凹凸不平的,真是败兴。不过你就着火光看,整块玉璧竟还熠熠生辉的,不是无光,更不是贼光,是光泽幽亮的宝光!说明玉工用解玉砂抛光很细致,在坨刻上也下得深功夫,做工挺好——综上所述,是上品,并非极品啊。但上品已是很难得了,再养几年,在上头刻个老爹的印刻,那可好,那价钱可就上了天!不过,老爹你为啥突然送我玉呢?哦我懂了,是封号的缘故吗?”
风清绝垮着脸指着圆璧中央:“这里,是你祖家的月引弓图样——这自然是你的家徽!”说着就要给她挂脖子上。风柳绵咽了口口水,“阿爹,它挂胸口贼傻。”
风清绝挺耐性地放下手势,替她拴在花叶纹的腰带上:“这样可欢喜?”她拨着玉璧下头的串珠“嗯”、“嗯”点着头,“我也有自己的家徽了,好啊好啊!”
风清绝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块玉,眼光里突然透出些温润的光耀来:“你阿妈把你养得很好。”
不是无光,亦不是贼光。
☆☆☆
旁边站个风清绝,还是爹,这样简单的事实带来的福利,却和皇帝老子有得一拼。她可以大摇大摆地一路吃喝玩乐,她可以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她可以在沿途的城镇里买衣服买首饰然后用大箱子装了让风熠背回去,她可以包了最高的酒楼然后站在楼顶往下头撒钱玩儿,她可以左手拥着炎美人右手抱着良美人腿上再坐一个妖媚的柳一夏……
当然这都只是做梦做见过而已。太师大人平素手笔紧着呢,不允她胡闹,自己也是颇为懒淡的样子。在军营里,他与曲桓诚只打过一个照面,两个人眼光一对上,风清绝居然吟了句诗,大抵是故人相惜之意,结果把人唬得行事小心起来,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太师修长冷漠的背影。她被剩在车厢里和韩钦学经书,觉炎则被强行换了地儿,此后要见上一面也难,不知他伤好得怎么样了,也不知有没有被风清绝虐待。
只是在见到帝都恢廓的城墙之时,风清绝突然后知后觉地抱了她,狠狠亲上一口:“总算回来了!我的小女孩……”
那个时候,他们俩已经见面三天了。
进城又少不了繁缛的礼节,风柳绵提不起劲,只想扑到自己宽大柔软的床上睡他个昏天黑地。结果一进城,就赶上曲桓诚和她自己的册封大典,得过家门却不得入,涕泣。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前一刻还拿着纸笔默写圣人的言辞,下一刻就被一群宫女嬷嬷打扮得成帝朝最尊贵的女人,由二哥搀扶着,进到了天下的心脏——辰德殿之中。然后,在一片黄钟大吕中茫然地撅高屁股,把整个上身贴在金砖之上,以表示自己对那个蛇蝎美人的由衷赞美与忠心……
执笏的卿大夫中有人偷笑出声。
帘幕后的靖安公淡淡地垂了眼帘,然后往手心一击竹箫,挑开了分隔臣子与圣主的纱幕。众目睽睽之下,他走下高悬的玉阶,在礼官的诵词声中一举袍摆,在女儿身边跪下。众人不解,他却也和柳绵一般长叩,叩地的时候朝她低语:“屁股蛋子撅那么高做什么?!”
柳绵被头饰压得抬不起头来,只窘迫地别过头,透碧的眸子里满是疑惑。她学过宫礼,此时只不过试着跪得认真些,结果招来臭骂,只能无奈地挪了挪屁股。风清绝余光所撇,只有仿佛神巫祈愿的姿势,恨不能伸出只手来,把她的屁股按下去——至少不要再大庭广众之下摇摇摆摆才好。
后头又是一片笑声,夹杂着她二哥风熠冷冷的腔调:“笑什么?嗯?很好笑?”上头手执圣旨、正念到“恭俭范懿”的礼官疑惑地朝底下一瞥,亦是差点破功。
“谢主隆恩。”清朗与灵脆的声音同时在殿中响起。接过圣旨与修补好了的玉印,风柳绵这三个字,终于被玉匠刻到了风氏玉牒之中。风氏嫡女,名位已定,在短短半年之中,由人皆不识的布衣登上帝都外命妇之首。
而在她之上,风清绝从旁,赫然是百里笙三个字。